《溺亡的无脚鸟》七旸

34、逃离的金丝雀

　　千回百转不过半晌，任婉冲站在不远处的管家招了招手，柔声说道。
　　“王叔，客人来了，上些茶点。”
　　顶着任家人或鄙夷、或轻蔑、或审视的目光，李凌天像是提线木偶般，手脚僵硬地跟着管家的指引落座。
　　隔着茶杯缓缓升起的雾气，李凌天偷偷观察着对面的任善。
　　少年身高腿长，穿着简单的纯黑高领毛衣，更衬得他面若冠玉，身体随意舒展着，一手搭在扶手上，修长如玉，好似画中的美少年。
　　衣服上没有夸张的大logo，看不出是什么牌子，却很有质感。
　　神色淡淡的，看不出情绪，眉眼舒展，没有凌人的傲气，仿佛什么都不能给他的心境带来一丝丝的涟漪。
　　当任善的视线扫来时，李凌天不自觉地挺直腰板，微昂着下巴。
　　可任善只是轻轻扫一眼便收回了视线，垂眸随意搅动着杯中的热饮。
　　仿佛比起他这个从天而降的“便宜弟弟”，任善更在意的，还是杯中的热饮。
　　家宴过后，任老爷子便把任泽洋单独叫进书房。
　　任泽洋：“爸，今天李凌天来老宅，是您的安排吧。”
　　任老爷子：“他是你的儿子，是任家的子孙。”
　　“可是，小善……”
　　任老爷子强硬打断任泽洋未竟的话。
　　“他们是兄弟，血缘上是斩不断的。”
　　“过段时间，我会派人带凌天去改名，任家血脉，流落在外，跟外人姓，荒唐。你现在是任家家主，要有大局观，没有资格再任性了。”
　　任泽洋欲言又止，最终只得低声应下。
　　“是，我明白了。”

　　筵席散尽，任善回到房中，窗外漆黑一片。
　　本是举国欢庆时，任家老宅远离市区，远离了一切喧嚣，自然也远离了一切节庆意味的烟火。
　　门外响起敲门声，任善打开门，站在门外的是任泽洋。
　　任善直直站着。
　　“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小善，我们进去说吧。”
　　略微思索，任善侧身让任泽洋进入房内，反手关上了房门。
　　任泽洋有些局促地站在任善房间的中央，父子两一时间相顾无言。
　　“小善，你妈妈……她现在还好吗？”
　　任泽洋率先开口打破房间内令人窒息的沉默。
　　“呵。”任善轻笑一声，带着似有若无的嘲讽，面色却如常。
　　“挺好的，刚升为一家时尚杂志的主编，最近还交了个法国男友，金发碧眼，模特出身，身强力壮。”
　　任泽洋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暗淡，眨眼间便恢复如常。
　　“挺好的，挺好的。你最近在公司感觉怎么样，还适应吗？”
　　任善从善如流地回复。
　　“挺好的。”
　　没什么适应不了的，从任善读初中起，任老爷子就时不时地带他接触公司的事务，参加各种各样的酒局，他早就习惯了。
　　因此，任泽洋这时候的关心实在显得不合时宜。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任善笑着开口。
　　“父亲，不需要跟我介绍一下今晚来的客人吗？”
　　沉默片刻，任泽洋：“今天来老宅的男孩是你的弟弟，有血缘关系的亲弟弟，凌天，任凌天。”
　　任善面带微笑，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
　　“那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小善，早点睡觉吧。”
　　任泽洋深深地看了任善一眼，不知何时，他的儿子个子已经比他高出半头，心思却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
　　他自知有愧，却看不透任善心中所喜，自然也不知如何补偿。
　　等到任泽洋离开房间，关上房门，任善躺在床上，看着窗外无边的夜色出神。
　　……
　　任泽洋和烟嘉许的相遇，就像霸总言情电视剧的烂俗桥段。
　　刚结束繁重公务的任泽洋在咖啡店小憩，突然天降暴雨，在屋檐下等员工送伞的任泽洋遇到了心善的烟嘉许。
　　阴云密布，城市四处皆是灰蒙蒙的，当时还是大学生的烟嘉许穿着一件飘逸的粉色长裙，拿着一把点缀着小熊图案的小绿伞，就这样大喇喇地闯进了任泽洋的世界。
　　任泽阳老房子着火，烟嘉许青春洋溢，为爱所惑。
　　两人因伞结缘，迅速坠入爱河。
　　在商场上雷厉风行的任泽洋深陷爱河，食髓知味，就像初识情滋味的毛头小子一样，患得患失。
　　烟嘉许年轻，漂亮，聪明，有活力，性格好，人缘好。
　　她就像一只自由的飞鸟，世界之大，天高海阔让她飞翔。
　　世间种种，森罗万象，于她而言，不过是一场体验。
　　也许，他也不过是其中之一。
　　他对这样的可能破天荒地感到惊惶。
　　于是，就像所有童话故事的美好结局一样，面对任老爷子做出的联姻安排，任泽洋为爱抗争，给了烟嘉许一场如梦似幻的盛世婚礼，最终在烟嘉许的无名指上刻下了深深的烙印。
　　至此，他似乎全然的、完整的、唯一的，拥有了烟嘉许。
　　可是，当恋爱的激情褪去，作为任家家主夫人的每一分钟都充满了考验与约束。
　　社交的每一句话都需要反复斟酌，对外的每一个举动都需要深思熟虑，所有可能对任家产生不良影响的因素都应该被扼杀在摇篮里。
　　他知道，他的小妻子太年轻了，任何一道于他而言轻飘飘的规制落到她身上都是一道沉重的枷锁。
　　可他太爱她了，他无法接受她离开他的可能。
　　因此，他成为了一个无辜的旁观者，而他聪明漂亮的妻子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成为了合格的任夫人。
　　婚后第二年，他们拥有了一个孩子。
　　一个通过了任老爷子的检验、从出生起便被当做继承人培养的优质新生儿。
　　他对此感到庆幸。
　　至此，无人再敢对烟嘉许的出身置喙。
　　他以为他们会像古往今来的所有模范夫妻一样，白头偕老，生死同衾。
　　可是，在一个最平常不过的清晨，任泽洋悠悠转醒，身旁却没有熟悉的体温，环顾四周，只有桌上一份白纸黑字的离婚协议书。
　　不愿再去回忆看到离婚协议书的一瞬经年。
　　总之，对于烟嘉许的第一次逃离，他以最快的速度找到了她短暂的栖息地，听到了他娇弱的小妻子对他的声声控诉，如同杜鹃啼血。
　　她眼含热泪，眼眶通红，歇斯底里地指责着他出轨的罪行，痛斥着“任家是一个吃人的地方”。
　　他惊讶于他的小妻子，一直被困在名为“任家”的囚笼里的小妻子，不知从何处得知了他一时的行差踏错。
　　他自认为他将这件事处理得天衣无缝。
　　这件事于他而言是一个耻辱，他自认识人有术，却不想一朝因为一个工作没多久的小丫头片子着了道。
　　当初不过是看她有野心，性格坚韧，觉得有趣，破格让她成为了助理，没想到竟在酒局里给他做局下药。
　　好在她识趣，要了一笔钱便乖乖辞职，离开了京阳。
　　否则，他真得费些不体面的手段，让她乖乖闭嘴，避免闹到他的小妻子面前。
　　他的小妻子对于爱情仍旧保持着幼稚的幻想，而他愿意费些心力保护她这些不堪一击的想法，就像保护一只幼鸟。
　　只是，没想到，这件事终究被捅到了他的小妻子面前，真是胆大包天。
　　不过，没关系，就像之前无数次无伤大雅的争吵一样，他的小妻子最终会乖乖地回到他的身边。
　　只不过哄的时间长点，手段复杂点罢了。
　　于是，中间纠纠缠缠，上演着你追我逃的戏份，就像一场闹剧。
　　而这一次，他柔软的小妻子却像一块难啃的硬木，即使他软硬兼施，仍旧不为所动。
　　对于任泽洋来说，最后一次见面的场景仍旧历历在目。
　　他们最后一次的见面非常平和，就像许久不见的老友，地点是一家市中心的咖啡厅，一间私密的包间。
　　当然不会是当年两人相遇时的咖啡厅。
　　十多年过去，原来相遇时的咖啡厅老板一换再换，最终仍是经营不善倒闭，如今那块地早已被开发成了商场。
　　许久不见，烟嘉许的头发又长了许多，一件落拓的修身风衣，一头乌黑亮丽的大波浪，点缀着明艳却并不张扬的红唇，两颊的婴儿肥早已消失不见，眉眼更显精致锋利，即使岁月的细纹爬上眼角，也丝毫不减风情。
　　“老婆，别闹了。这么久了，你的气也该消了，该跟我回去了。”
　　任泽洋神色无奈，语气宠溺，仿佛在纵容着妻子的小性子。
　　烟嘉许微微皱眉，即使到了分崩离析的地步，任泽洋也能若无其事地粉饰太平，高高在上地做出包容的上位者姿态。
　　她对此感到厌倦。
　　“我想，一直以来，我的诉求都已经表明得很清楚了。”
　　“我不需要任家的任何财产，我也可以放弃小善的抚养权，但作为交换，我希望他能在我的母校度过正常的高中生活，而不是成为下一个你。”
　　“不然，你觉得xx集团CEO深陷出轨风波，这个新闻标题够不够吸人眼球。”
　　烟嘉许的咬字非常清晰，仿佛这段话早已在心中排练了无数遍。
　　“我知道这样的桃色新闻最多不过引起股价的短期波动，但你说，你的那些竞争对手们，会不会像看见肥肉的饿狼，添油加醋，借题发挥。”
　　烟嘉许不紧不慢地说。
　　“我想，没有人比你更清楚，声誉的构建是一件多么宏大的工程，而他的轰然倒塌也许不过一朝之间。”
　　“你是个聪明人，你知道该怎么选的。”
　　烟嘉许轻笑一声，带着淡淡的嘲讽，又像是胜券在握的云淡风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