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亡的无脚鸟》七旸

35、燃尽的仙女棒

　　闻言，任泽洋的瞳孔微颤。
　　不知何时，原本习惯于趴在他身上撒娇的小女孩倏然长大，不再疯狂地倾泻着无能的情绪，而是与他在谈判场上同台竞技。
　　尽管在他眼里，她威逼利诱的谈判技巧仍旧稍显稚嫩，经验老道的谈判家绝不会在一开始就将自己的底牌袒露人前。
　　至于她的威胁，就像是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猫，她以为任家拿高薪养着的公关团队和法律团队是混日子的吗？
　　不过，长时间的你追我逃戏码毫无成效，也许他是时候换个策略了。
　　娇贵的金丝雀常年被精心照料，天真地以为笼外的世界都是和风细雨。
　　当锦衣玉食的生活被收回，等她在外面吃过苦、碰过壁、受过挫，她自然会想开，重新回到他的身边。
　　届时，他会大度地重新敞开怀抱，原谅她的任性和无知，洗干净将自己弄得一塌糊涂的小鸟，全然地拥有她。
　　“好。”任泽洋毫不拖泥带水地回复，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
　　烟嘉许一愣，来之前她早已做好了长久拉锯战的准备，却没想到任泽洋会如此干脆地松口。
　　不过，她向来摸不清楚他的想法。
　　就像她不明白为什么对她许下山盟海誓的男人最终会和自己的下属苟合，为什么排除万难给她一场盛世婚礼的男人却在婚后轻飘飘地无视她的苦楚。
　　年轻的烟嘉许绞尽脑汁地模仿着任泽洋，妄图与自己的枕边人心意相通。
　　现在的烟嘉许却明白了大智若愚的智慧，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就够了，至于他的言外之意，她从来都读不懂、看不透，如今也不在意了。
　　看着任泽洋在离婚协议上龙飞凤舞地签完名，烟嘉许终于露出了一个真心的、灿烂的笑容，朝着对面的任泽洋举杯，笑着说。
　　“敬你，我的前夫。”
　　确认签名无误，将文件收进包里，烟嘉许理了理衣服，施施然和任泽洋告别，转身离开了咖啡厅。
　　那天是个好晴天，任泽洋看着烟嘉许的倩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直至逃脱他的视线范围内。
　　冥冥之中，他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从他的指缝溜走。
　　但他没有深究，他是个富有耐心的、经验捞到的猎人，在任何场合都无往不胜，向来如此。
　　……
　　手机的震动声将任善拉回现实，除夕夜零点一过，问候的消息便铺天盖地地传来。
　　出乎意料的是，林骄也发来了一条简单的问候。
　　“新年快乐。”
　　仅仅一条再简单不过的，甚至可能是群发的消息，却足以让任善的心头一颤。
　　鬼使神差地，任善点击了“视频通话”。
　　发送邀请的下一秒，任善便有些后悔。
　　然而，短暂的几声铃声过后，电话竟然被接通了。
　　林骄白净的面庞陡然出现在手机屏幕里，疑惑地歪头看向任善：“嗯？”
　　任善的心脏仿佛漏了一拍。
　　“新年快乐，阿骄，你那在放烟花吗？”
　　林骄那边是此起彼伏的响声，那是烟花快速升空的呼啸声和爆炸的轰鸣。
　　很热闹，与林骄相比，任善这边就太过安静了，甚至有点冷清。
　　“嗯。”林骄点点头，“你要看么？”
　　林骄眼睛一眨不眨地发问，尽管隔着冰冷的手机屏幕，任善却不免生出林骄在注视着他的错觉。
　　“好啊，那就浅浅欣赏一下吧。”
　　闻言，林骄将镜头翻转，对准不远处的天空。
　　一束又一束的烟花呼啸而上，又在天空戛然而止，碎成斑斓的星星点点，昏暗的江面明明灭灭，里头包着火树银花。
　　两人无言地欣赏完刹那的光景，直至江面重新恢复沉寂。
　　林骄：“云城的人跨年的时候，会来江边放烟花，看烟火，挺热闹的，也挺漂亮的。”
　　任善：“确实漂亮啊，早知道早点给你打电话了，说不定能多欣赏会。”
　　“我还有仙女棒，要看吗？”
　　林骄掏出几只仙女棒，冲着屏幕内的任善晃了晃。
　　任善笑了。
　　“你从哪掏出来的，跟叮当猫似的。”
　　“刚跟我妈来放烟花，剩下的。”
　　镜头晃了晃，林骄将手机固定好，便掏出打火机点燃了剩下的几只仙女棒。
　　屏幕霎时亮了起来，细长的仙女棒上跳跃着星光，林骄随意挥动着，眉眼舒展，星光碎金落进他的眼里。
　　周遭仍是一片昏暗，唯独屏幕中央的林骄在发光，让人移不开眼。
　　仙女棒还在滋啦滋啦燃烧着，就像在炙烤任善的心。
　　“传说，在仙女棒燃烧的时候，向仙女棒许愿，仙女就会帮你实现你的愿望。”
　　林骄冷不丁开口。
　　此刻，平日里理性至上的林骄难得地流露出罕见的孩子气，任善的心一瞬间软了下来，嘴角不自觉弯了又弯。
　　“那就祝我的同桌，阿骄同学，小天才同志，事事顺意，得偿所愿。”
　　林骄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

　　自记事起，一到跨年夜，林弘文便会开车带着宋玉婷和林骄来到江边，车后备箱装着各式各样的烟花。
　　夜晚江畔的风凉意深重，小林骄总爱打开车窗，小手趴在窗沿，小心翼翼地探头探脑，呼吸着新鲜的、自由奔腾的晚风。
　　妈妈说过，不要将头伸出窗外。
　　宋玉婷担忧小林骄吹风容易感冒，临行前总是不厌其烦地将小林骄全副武装，帽子、口罩、秋衣、秋裤，能想到的都套上，直到小林骄成为一个胖墩墩的小萝卜头。
　　当新年的钟声响起，那一簇簇鲜亮的烟火便会在深空绽放成花。
　　小林骄左手牵着爸爸，右手牵着妈妈，仰着头，微张着嘴，被空中的花花世界晃了眼。
　　看完天空铺成画的烟花，林弘文便会从后备箱拿出小林骄心心念念的仙女棒。
　　“爸爸，你说，仙女棒里会有仙女吗？”
　　小林骄挥舞着手中的仙女棒，仰头眨巴着眼睛，脆生生地发问。
　　一旁的宋玉婷被孩童天马行空的话语逗笑了，眼睛弯成了天空的月亮，怜爱地看向小小的林骄。
　　林弘文的大手轻柔地抚摸着小林骄毛茸茸的脑袋，煞有介事的神情。
　　“当然了，在仙女棒燃烧的时候，向仙女棒许愿，仙女就会帮你实现你的愿望。”
　　小林骄的眼睛亮晶晶的，对爸爸的话语深信不疑，朗声许着自己的心愿。
　　“美丽的仙女姐姐，我想要一辆最新的赛车模型，还想要甜甜的糖果。妈妈总不让我多吃，说是会长蛀牙。”
　　第二天一早，小林骄一觉醒来，惊喜地发现桌上摆放着最新版的赛车模型和一罐子裹着彩虹玻璃纸的糖果。
　　“爸爸妈妈，你们看，仙女真的实现我的愿望啦。”
　　小林骄抱着从天而降的礼物，兴冲冲地跟爸爸妈妈分享着自己的喜悦。
　　林弘文放下手中的iPad，揉了揉林骄白嫩的小脸蛋。
　　“恭喜啊，阿骄宝贝，得偿所愿了，新的一年也会事事顺意的。”
　　此后的一年又一年，小林骄总会在仙女棒燃烧的那一刻，许下自己的新年愿望。
　　毫无意外，每一次的愿望都会实现。
　　林弘文去世的那一年除夕夜，宋玉婷按照往年惯例，带着林骄来到江边，熟练地点燃一只仙女棒，递给身旁的林骄，一如往常地温柔笑着。
　　“阿骄，新年快乐，许个愿吧。”
　　丈夫离世的巨大痛苦仿佛被时间的洪流掩盖，宋玉婷的笑容和记忆中别无二致，仿佛这样就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生活也能在若无其事中继续向前。
　　那时的林骄太过稚嫩，非要残忍地撕下宋玉婷本就不堪一击的粉饰。
　　“妈妈，我已经不是小孩了，如果仙女真的存在，那我许愿要爸爸回来，她能实现吗？”
　　事实上，幼年的小林骄一向聪明，早就背着爸爸妈妈偷偷买了一只仙女棒许愿。
　　他许愿：“我想成为一名炫酷的赛车手。”
　　他许愿：“爸爸妈妈永远不要生病。”
　　他许愿：“我要和爸爸妈妈永远在一起。”
　　然而，可惜的是，仙女没有实现他的愿望。
　　小林骄早就知道，只有当爸爸妈妈在场时，他那些香甜的愿望才能被仙女听到。
　　聪明的小林骄心想，爸爸妈妈真是幼稚，不过没关系，他愿意跟爸爸妈妈玩这个有点幼稚的小游戏。
　　儿子的诘问成为了压垮宋玉婷的最后一根稻草，宋玉婷的眼泪止不住地夺眶而出。
　　不忍让儿子看到自己的窘迫，宋玉婷仓皇背过身去，迅速抹掉眼泪，转过身来又恢复成平日的温柔模样。
　　母亲的眼泪像是一记重锤，林骄无措地看着面容难掩憔悴的母亲。
　　“妈妈，对不起，我错了，我再也不说这种话了。我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我只希望我们两个人都好好的。”
　　“会好的，会好的，一切都会变好的。”
　　宋玉婷呢喃着，不知是在说服林骄，还是说服自己。
　　“阿骄，天冷了，我们回去吧。”
　　林骄手中的仙女棒早已燃烧殆尽，只留下一根光秃秃的细棍。
　　如果仙女棒里真的有仙女，那我虔诚地祈求，请不要让我的母亲枯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