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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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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没亮透,灰蒙蒙的光线从糊着旧报纸的窗户缝里挤进来,在泥地上投下几道狭长的亮痕。
林晚晚醒得很早。
或者说,她几乎一夜没怎么睡。
五岁孩童的身体需要大量的睡眠,可二十三岁的灵魂里翻腾着太多东西——失而复得的狂喜、对未来的谋划、还有深深刻在骨子里的警惕。
她像只回到陌生巢穴的小兽,竖着耳朵,捕捉着老林家正房里传来的每一点动静。
没有动静。
奶奶张秀兰昨晚摔门而去后,正房那边就再没声息。
没有骂骂咧咧,没有摔摔打打,甚至没有往常清晨该有的、准备一家子早饭的锅碗瓢盆声。
一种刻意的、冰冷的沉默,比吵闹更让人心头发沉。
林春秀也醒了。或者说,她同样没怎么睡。
此刻她侧躺着,面对着女儿,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睁得很大,里面盛满了茫然和无措。胳膊被女儿枕着,一动不敢动,怕吵醒孩子——虽然她知道女儿早就醒了。
“晚晚,”她声音很轻,带着刚醒的沙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饿不饿?”
晚晚转过小脸,在妈妈胳膊上蹭了蹭,像只依赖主人的小猫。
“不饿。”她说,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发出“咕噜”一声轻响。
寂静的清晨里,这声音格外清晰。
林春秀的眼框瞬间就红了。她猛地坐起身,动作有些急:“妈去弄吃的。”
她下炕,趿拉上那双补了又补的布鞋,走到墙角那个掉漆的矮柜前。
柜子上放着个竹编的筐箩,里面原本该放着一些杂粮——玉米面、红薯干,偶尔有点大米。
那是她们母女和正房分开吃饭后,奶奶每月“施舍”的一点口粮,不多,勉强饿不死。
林春秀掀开盖着的旧包袱皮,手伸进去摸索。
动作停住了。
她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手指在空荡荡的筐箩底部徒劳地抓了抓,只摸到几粒散落的、干瘪的玉米渣。她不信邪,把整个筐箩端起来,对着窗户透进来的光看。
空的。
除了筐底那层洗不掉的陈年污渍,和几粒尘土,什么都没有。
昨晚奶奶那句“从今儿起,家里的饭,你自己想办法!别想再吃老林家一粒米!”不是气话,是来真的。
而且动作这么快,这么绝,连夜把原本那点可怜的存粮都收走了。
林春秀端着空筐箩,僵在那里,单薄的背影在昏暗光线下微微发抖。
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恐慌从脚底窜上来,瞬间淹没了她。
断粮了。真的断粮了。她和晚晚,接下来吃什么?
“妈?”晚晚软软的声音从炕上传来。
林春秀猛地回过神,手忙脚乱地把筐箩放回去,转回身时,脸上已经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尽管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没事,妈看看还剩点什么。”她声音有点飘,走到灶台边,掀开水缸盖子,舀出半瓢凉水,倒进锅里。又从旁边一个瓦罐里,小心翼翼地摸出最后两个比鸡蛋大不了多少的红薯。
这是去年秋收后,她趁着去生产队晒场帮忙,偷偷捡回来的几个被锄头挖破的小红薯,一直没舍得吃。
本来是留着等晚晚哪天实在馋了,或者生病了,给她甜甜嘴。
现在,成了救命粮。
她蹲在灶口前,动作麻利地生火。
烧着的柴火在灶膛里噼啪作响,橘红色的火苗舔舐着锅底,照亮了她苍白的脸和紧抿的嘴唇。
锅里水很快开了,她把红薯洗净,切成小小的块,扔进水里。
想了想,又从一个旧布袋里抖出最后一点玉米面,调成糊,慢慢倒进翻滚的水里。
很快,一锅稀薄的红薯玉米糊糊散发出寡淡的甜香。
没有油,没有盐,清汤寡水。
但林春秀还是郑重其事地盛了两碗,把稠一点的那碗推到晚晚面前,自己面前那碗,几乎能照见人影。
“晚晚,快吃,趁热。”她拿起勺子舀了一勺,吹了吹,递给女儿。
晚晚接过勺子,却没有动。
她看看自己碗里沉底的几块红薯,又看看妈妈碗里几乎全是稀汤,小手拿起勺子,从自己碗里舀起一大块红薯,颤巍巍地要往妈妈碗里放。
“晚晚!”林春秀赶紧挡住,“你自己吃!妈妈不饿!”
“妈妈吃。”晚晚执拗地举着勺子,大眼睛看着她,“妈妈不吃,晚晚也不吃。”
那双眼睛太清澈,太坚持,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懂事和心疼。
林春秀鼻尖一酸,差点又掉下泪来。
她别开脸,深吸一口气,才转回来,声音哽咽:“好,妈妈吃一块。”
她张开嘴,接住女儿喂过来的那块小小的红薯。
很甜,是红薯本身朴素的甜味,可嚼在嘴里,却满是苦涩。
母女俩安静地吃着这顿简陋到心酸的早饭。
屋子里只有轻微的喝粥声和柴火偶尔的噼啪声。
“妈,”晚晚吃完最后一口糊糊,放下勺子,小脸上露出满足的神色,“饱了。”
其实并没有,五岁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碗稀糊糊只能垫垫底。
但她知道,这是妈妈能拿出的全部了。
林春秀看着女儿乖巧的样子,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
她快速把自己碗里那点稀汤喝完,站起来收拾碗筷。“晚晚,妈出去一趟。”
“妈妈去哪儿?”晚晚立刻警觉起来,小手抓住妈妈的衣角。
“去……看看能不能借点粮。”林春秀低声说,眼神躲闪。
她知道希望渺茫。
村里人都知道老林家的情况,谁愿意借粮给她这个被婆婆嫌弃的寡妇?借了,以后拿什么还?
可她不能坐着等饿死,尤其是还有晚晚。
晚晚心里清楚妈妈要去碰壁。
前世,妈妈也去借过,受尽了白眼和冷嘲热讽,最后只从村东头一个心软的孤寡老人那里,借到了两把小米。
就是那两把小米,让妈妈感念了一辈子,后来日子好过了,年年给那老人送东西。
但这一世,她不能让妈妈再去承受那些。
“妈妈,”晚晚松开手,仰着小脸,眼睛亮晶晶的,“我们不去借。我们自己去弄吃的。”
“自己去弄?”林春秀苦笑,“去哪儿弄?地里的野菜还没长起来呢……”
“后山!”
晚晚的声音清脆,带着孩子气的兴奋,“妈妈,我们上次去后山挖野菜,不是看到好多花花吗?还有那种……嗯……叶子是这样的……”她努力用小手比划着,“开小白花,香香的。”
林春秀愣了一下,回想起来:“你是说……金银花藤?那个不能当饭吃啊晚晚。”
“可是很好看啊!”
晚晚跳下炕,光着脚丫跑到妈妈身边,摇着她的胳膊,“妈妈,我们去看花花嘛!在家里好闷。奶奶不让我们吃饭,我们自己去找好东西!说不定……说不定花花也能卖钱呢?我上次听刘奶奶说,她咳嗽,就去摘那种花泡水喝。”
这话半真半假。
刘奶奶确实说过金银花泡水治咳嗽,但“卖钱”是晚晚引导的关键。
她知道,直接说“金银花能卖钱”太突兀,一个五岁孩子不可能懂这些。
但用“听别人说过”、“花花好看”做引子,勾起妈妈的注意,就自然多了。
果然,林春秀皱起眉头,思索起来。
金银花……她隐约记得,好像以前听人提过,镇上的药材铺子是收一些山货的,晒干的蘑菇、木耳,还有……好像真有金银花?
具体价格她不记得了,但肯定比野菜值钱。
现在刚开春,青黄不接,地里没产出,家里断了粮。
去后山看看,万一真能找到点能换钱的东西呢?就算找不到,挖点刚冒头的嫩野菜,也好过空手而回。
绝望中的人,哪怕看到一丝微光,也会紧紧抓住。
“好。”林春秀下了决心,眼神里多了点神采,“妈带你去后山。不过得穿暖和点,山里凉。”
她翻出两件最厚实的、打着补丁的夹袄,给晚晚仔细穿好,又用一块旧头巾把她的小脑袋包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大眼睛。
自己也套上一件磨得发白的棉外套。
母女俩拿上一个旧竹篮,一把小锄头,一把锈迹斑斑的剪刀,悄无声息地出了偏房的门。
清晨的老林家院子静悄悄的。
正房的门窗紧闭,仿佛里面没有人。
奶奶张秀兰大概正等着看她们母女饿得受不了去求饶的样子。
林春秀抿紧唇,拉着晚晚,快步穿过院子,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走进了外面清冷的晨雾里。
去后山的路,晚晚很熟悉。
前世,这是她和妈妈经常走的路,为了挖野菜、捡柴火。
但此刻走在重生后的早春清晨,感觉截然不同。
空气冷冽而清新,带着泥土和草木苏醒的味道。
路边的枯草下,已经钻出星星点点的嫩绿。远处不时传来几声清脆悦耳的鸟鸣。
她的心,也跟着脚下的土地一样,踏实了一些。
后山不高,严格来说是个大土坡,植被茂密。
这个时节,大多数树木才刚刚抽芽,满山还是冬日的萧瑟。
但在一片向阳、背风的坡地上,晚晚的眼睛精准地锁定了目标。
“妈妈!看!花花!”
她松开妈妈的手,小跑着过去,指着石缝间和枯藤缠绕中,那一丛丛倔强探头的、细长的绿色藤蔓。
藤蔓上已经结出了不少嫩绿的花苞,有些早开的,绽出黄白相间的小花,一簇簇的,在晨光下并不起眼,却散发着清幽的香气。
林春秀跟过来,蹲下身仔细看,脸上露出惊讶:“还真是……这么多金银花!往年好像没注意有这么多。”
主要是往年这个时候,她还在为一家子的春耕春种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没心思也没时间仔细看山上的花草。
“好看!”晚晚蹲在妈妈身边,小手轻轻碰了碰一朵半开的花,仰起脸,笑得眼睛弯弯,“妈妈,我们摘这个吧?摘回去,晒干了,给妈妈泡水喝!妈妈嗓子有时候不舒服。”
女儿贴心的话语像一股暖流,冲淡了林春秀心头的阴霾和焦虑。
她摸了摸晚晚的头:“好,我们摘。不过要小心点,别碰着刺,也别把根弄坏了,明年还能长。”
她拿出剪刀,动作轻柔而熟练地开始采摘那些将开未开、品质最好的花苞。这是庄稼人的本能,对自然馈赠的珍惜。
晚晚也学着妈妈的样子,用小手小心翼翼地摘着。
她人小,动作慢,但极其认真。
阳光渐渐升高,驱散了晨雾,暖洋洋地照在母女俩身上。山林寂静,只有剪刀轻微的“咔嚓”声,和偶尔的鸟鸣。
篮子里嫩绿带白的花苞渐渐多了起来,清雅的香气弥漫在周围。
“妈,”晚晚一边摘,一边用闲聊般的语气说,“我们摘好多好多,晒干了,是不是能装一大包?”
“嗯,晒干了就轻了,但这么一篮子新鲜的,晒干了可能也就一小把。”林春秀随口答道。
“那……一小把能卖钱吗?能换一个白面馒头吗?”晚晚眨巴着大眼睛,问得天真。
林春秀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她看着篮子里这些不起眼的小花苞,心里盘算起来。
往年好像听说,晒干的金银花,药材铺收的话,一斤能卖……几毛钱?还是块把钱?她不太确定。
但如果真的能卖钱,哪怕只卖几毛,也能买点玉米面,撑几天。
希望,像这早春的阳光,一点点照进心里。
“也许……能吧。”她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期盼,“等晒干了,妈去镇上问问。”
“太好了!”晚晚欢呼一声,小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快乐,“那妈妈,我们快点摘!多摘点!晚晚帮妈妈摘好多好多,卖了钱,给妈妈买新头绳!”
她记得,妈妈唯一的一根红头绳,已经用得发白了。
林春秀看着女儿兴奋的小脸,心里那股因为断粮而生的恐慌和绝望,不知不觉被冲淡了许多。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和一丝微弱的勇气。
为了晚晚,她必须想办法,必须活下去,还要活得好一点。
“好。”她用力点头,眼神变得坚定起来,“我们多摘点。”
母女俩不再说话,埋头采摘。
阳光越来越暖,林春秀的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但她浑然不觉,全部心神都放在了眼前这些可能带来转机的小花苞上。
篮子的底部被铺满了,渐渐的越堆越高。
快到中午时,带来的旧竹篮已经装了大半篮嫩绿的花苞。
林春秀直起有些酸痛的腰,擦了擦汗,看着这半篮子劳动成果,长长的舒了口气。
“差不多了,晚晚,我们该回去了。你饿了吧?”她看向女儿。
晚晚的小脸红扑扑的,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了。
她摇摇头,眼睛亮晶晶的:“不饿!妈妈,我们再摘一点点,把篮子装满好不好?装满看着高兴!”
林春秀失笑,心里软成一片:“好,再摘一点,装满我们就回家。”
就在她们准备继续时,山坡下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
“……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春秀啊?这大上午的,不在家干活,跑山上来躲清闲了?”
一个尖利的女声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林春秀身体一僵,脸色瞬间白了白。
晚晚抬起小脸,看向来人。
是邻居胖婶,还有她那个跟奶奶张秀兰走得近的妯娌,吴桂花。
两人胳膊上挎着篮子,看样子也是来挖野菜的。
胖婶走近了,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在林春秀手里的篮子上扫过,看到那大半篮子金银花苞,愣了一下,随即撇撇嘴:
“摘这玩意儿干啥?不当吃不当喝的。哦——我明白了,家里断粮了,没饭吃,摘点野花回去哄孩子是吧?啧啧,真是可怜哟。”
吴桂花也跟着帮腔,眼神里满是看热闹的兴味:
“春秀,不是我说你,昨天你婆婆也是为你好,王屠户家条件不错,你偏不听,还拿孩子装病闹。现在好了吧?饭都吃不上了。
要我说,你现在回去跟你婆婆认个错,好好嫁过去,不比在这山里摘野花强?”
这些话像冰冷的刀子,一刀刀扎在林春秀刚刚鼓起一点勇气的心上。
她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可常年逆来顺受的习惯让她开不了口,只是下意识地把晚晚往身后揽了揽,紧紧抓着篮子的手指关节泛白。
晚晚从妈妈身后探出小脑袋,看着胖婶和吴桂花,小脸上没有任何害怕,只有一种孩童式的不解。
“胖奶奶,吴奶奶,”她声音清脆,带着疑惑,“你们也是来摘野花的吗?我妈妈说了,这个花花晒干了泡水喝,对身体好。你们要是喜欢,那边还有好多呢。”
她小手往另一片坡地指了指。
胖婶和吴桂花被噎了一下。
她们是来挖野菜的,谁摘这没用的花?被一个五岁孩子这么一说,倒显得她们是来眼红别人摘花似的。
“谁稀罕这破花!”
胖婶没好气地说,“我们是来挖野菜的!正经能吃的东西!哪像你们……”
“胖奶奶,”晚晚打断她,大眼睛忽闪忽闪,“我昨天做梦,梦见山神爷爷了。山神爷爷说,山上的东西,不管是野菜还是花花,都是宝贝,看人怎么用。
心好的人,摘花花也能换来粮食。心不好的人,挖了野菜吃了也要肚子疼。”
她说完,还用力点了点头,一副深信不疑的样子。
这话从一个五岁孩子嘴里说出来,配上她那一脸天真无邪,效果格外诡异。
胖婶和吴桂花脸色瞬间变了。
乡下人多少有点迷信,尤其是对孩子说的“梦话”、“童言”。
加上晚晚昨天那场“预言”般的病,已经悄悄在村里传开了一点。
此刻听她这么一说,两人心里都有点发毛。
“胡……胡说什么!”
吴桂花色厉内荏地呵斥一句,拉了拉胖婶,“走走走,跟这晦气娘俩说什么,别沾了晦气!咱们去那边挖。”
两人嘀嘀咕咕着,快步走开了,走远了还能听到胖婶压低的抱怨:“……那小丫头片子,邪性得很……”
直到她们的身影消失在山路那头,林春秀紧绷的身体才微微松懈下来。
她低头看着身前的女儿,眼神复杂极了,有震惊,有后怕,还有一丝难以置信。
“晚晚,你……”那些话,真的是一个五岁孩子能想出来、说出来的吗?
晚晚却仿佛刚才只是随口说了几句孩子话,仰起小脸,冲着妈妈绽开一个毫无阴霾的灿烂笑容,伸出小手:
“妈妈,她们走了。我们快把篮子装满回家吧!晚晚想喝水了。”
看着女儿纯净的笑容,林春秀心里那点疑虑又被压了下去。
也许……真是孩子做梦胡说的?或者,是母女连心,孩子感觉到了她的难处,在用她自己的方式保护妈妈?
无论如何,刚才女儿挡在她身前,用稚嫩的话语怼走了那两个长舌妇的一幕,像一颗火种,落进了她冰冷的心湖。
她蹲下身,紧紧抱了抱晚晚,声音哽咽:“好,我们回家。”
阳光洒满山坡,照着相拥的母女,也照着那半篮子带着露珠和希望的嫩黄花苞。
回家的路上,林春秀的脚步比来时坚定了许多。
她一手提着沉甸甸的篮子,一手紧紧牵着女儿的小手。
第一场小小的、无声的战役,她们似乎,打赢了。
至少,找到了活下去的一线可能。
更重要的,是某种东西,正在她沉寂已久的心底,悄然破土,挣扎着,想要见到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