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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竹篮里嫩绿带白的金银花苞,被林春秀小心翼翼地倾倒在清洗干净的旧簸箕上。

      那是用细竹篾编成的圆形簸箕,边缘已经磨损得起毛,但被林春秀用湿布反复擦拭过,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干净的微光。

      花苞们带着山间的露气和清香,滚落在簸箕中心,堆成一座小小的、生机勃勃的“花山”。

      偏房的门大开着,让三月的阳光毫无遮挡地洒进来,正好落在门口那片泥地上。

      林春秀把簸箕端到阳光最充足的地方放下,又仔细地将有些黏在一起的花苞轻轻拨散,让每一朵都能均匀地接触到光线。

      做完这一切,她直起身,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望着簸箕上的金银花,眼神有些发怔。

      阳光暖烘烘地照在背上,驱散了清晨山里的寒气,也让她心里那点茫然的不真实感稍稍退去。

      真的摘回来了。

      这些不起眼的小花苞,真的能变成粮食吗?

      “妈妈,花花晒太阳,会不会害羞呀?”晚晚蹲在簸箕边,两只小手托着腮,大眼睛专注地盯着那些花苞,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林春秀回过神,被女儿天真的话逗得嘴角弯了弯,心里那点沉重也散了些。

      “花花不会害羞,它们晒晒太阳,把身上的湿气晒干,就能保存得更久,药效也好。”

      “哦……”晚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伸出小手指,极其轻柔地碰了碰一朵花苞的边缘,又飞快地缩回来,好像怕碰坏了,“那我们要晒多久呀?”

      “得好几天呢。”

      林春秀也蹲下来,和女儿一起看着,“得晒得干干的才行。这几天天气好,太阳足,干得快。”

      她心里默默盘算着。晒干了,大概能有多重?半篮子新鲜的花苞,晒干了恐怕也就二三两?

      这点分量,药材铺肯收吗?就算收,能卖多少钱?够买几斤玉米面吗?

      一个个问题冒出来,没有答案,让她刚刚轻松一点的心情又沉了下去。

      希望就像这簸箕里的花,看着有,抓在手里却轻飘飘的。

      “妈妈,”晚晚挨着她,小脑袋靠在她胳膊上,声音软软的,“等花花晒干了,妈妈要去镇上卖吗?”

      “……嗯。”林春秀低低应了一声。

      去镇上,对她来说不是件容易事。

      路远,要走一个多小时。

      镇子对她而言是陌生的、让人怯懦的地方。

      更重要的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卖,去哪卖,会不会被人骗,或者干脆没人要。

      “妈妈带上晚晚好不好?”

      晚晚仰起脸,眼神里满是期待,“晚晚想去镇上看看!听说镇上有好多好多人,还有卖糖人的老爷爷!”

      看着女儿亮晶晶的眼睛,林春秀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怎么忍心打破孩子那点可怜的期待?

      更何况,把晚晚一个人留在家里,面对奶奶和大伯一家,她更不放心。

      “好。”她摸了摸女儿细软的头发,“等花晒干了,妈带你去。”

      “太好了!”晚晚欢呼一声,扑进妈妈怀里,小脸在妈妈颈窝里蹭了蹭,满足地叹了口气。

      她能感觉到妈妈身体微微的僵硬和那份深藏的忧虑。

      她在心里默默地说:妈妈,别怕,这次有我呢。我知道镇上药材收购站在哪儿,大概知道价格,虽然记不清具体数字,但总比两眼一抹黑强。

      接下来的两天,天气果然如林春秀所愿,晴朗无风。

      那簸箕金银花就成了母女俩生活的重心。

      每天一早,林春秀就把簸箕端到门口阳光最好的位置。

      中午太阳烈了,她又小心地把簸箕挪到稍微有点阴凉的地方,怕晒过了头,花色变黑,药效和卖相都打折扣。

      傍晚太阳落山前,再仔细地收回屋里,怕沾了夜露返潮。

      她做得极其认真,仿佛在侍弄最珍贵的庄稼。

      晚晚则成了最忠实的小监工。

      她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手里拿着妈妈给她缝的旧布娃娃,眼睛却时不时瞟向那簸箕花。

      有鸡过来溜达,她立刻像只警惕的小猫,挥舞着小手“嘘嘘”地赶走。

      有风吹过,带起几片落叶,她也紧张地跑过去看看有没有落到花上。

      她那份过分的在意,落在林春秀眼里,只觉得是孩子把这点“希望”也当成了有趣的游戏,心里又是酸涩又是柔软。

      老林家正房那边,依旧是一片沉默的冰冷。

      张秀兰说到做到,灶台不再有她们的份,水缸也不再给她们留水。

      林春秀每天天不亮就去村头的老井挑水,来回两趟,肩膀被扁担磨得生疼。

      粮食更是没有,她们靠着那天剩下的最后一点红薯,掺着晚晚从山坡背阴处发现的、刚冒出一点芽的苦麻菜,煮成稀薄的糊糊,勉强维持着。

      饥饿像影子一样跟着她们。

      尤其是晚上,肚子里空落落的,泛着酸水。

      晚晚很乖,从不喊饿,但林春秀能看见女儿睡着后,小嘴巴偶尔会无意识地咂动几下,像是在梦里吃东西。

      每看到一次,她的心就像被针扎一下。

      第三天下午,簸箕里的金银花彻底变了模样。

      原本饱满嫩绿的花苞,失去了水分,变得干瘪、蜷缩,颜色也转为淡黄褐色,轻轻一捏,就发出细微的、脆生生的声响。

      一股比新鲜时更加醇厚浓郁的清香散发出来。

      晒干了。

      林春秀小心翼翼地将干花收集起来,装进一个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布袋里。

      布袋不大,干花装进去,只占了不到一半的空间,掂在手里,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

      她的心也跟着沉了沉。就这么点,能行吗?

      “妈妈,好多呀!”晚晚却显得很兴奋,踮着脚尖看妈妈手里的布袋,“香香的!明天我们去镇上吗?”

      看着女儿雀跃的样子,林春秀深吸一口气,把所有的忐忑和胆怯都压回心底。

      她用力点点头,眼神变得坚定:“去!明天一早,妈带你去镇上!”

      为了这轻飘飘的一小袋干花,也为了女儿眼中那点亮光。

      第二天,天还没亮,林春秀就起来了。

      她换上那件最体面的、只在年节偶尔穿的蓝底白碎花褂子——虽然洗得发白,领口和袖口都磨薄了,但浆洗得干干净净,连补丁都缝得针脚细密整齐。

      头发也仔细梳过,在脑后挽了一个利落的髻,用那根褪色的红头绳绑好。

      晚晚也被妈妈从暖和的被窝里捞出来,穿上了过年时做的那件小红袄。

      袄子有点短了,袖口露出手腕,但颜色鲜亮,衬得她小脸越发白净。

      林春秀用湿毛巾给她擦干净脸,梳好两个羊角辫,扎上从旧衣服上拆下来的两段红毛线。

      镜子是没有的。

      林春秀就着水缸里模糊的倒影看了看自己,又蹲下身,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仔细端详女儿,帮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

      “我们晚晚真好看。”她轻声说,眼里满是温柔的光。

      “妈妈也好看!”晚晚搂住妈妈的脖子,响亮地亲了一口。

      母女俩相视一笑,清晨的寒意和前途的未卜,似乎都被这笑容驱散了些。

      林春秀将那个装着干金银花的旧布袋仔细系好口,放进一个更大的、同样洗得发白的布兜里。

      布兜里还装了两个昨晚特意省下来的、烤得焦香的红薯——这是她们路上和中午的干粮。

      又灌了一竹筒凉开水。

      一切准备停当,她锁好偏房那扇不顶什么用的破门——其实也就是用根木棍从里面别上,外面挂把生锈的旧锁,更多是象征意义。

      然后,她背起布兜,将晚晚稳稳地抱起来,另一只手提起那个空竹篮——万一回来时能买点什么呢?

      踏着清晨的薄雾和熹微的晨光,母女俩离开了寂静的林家坳,走上了通往镇上的黄土路。

      路很远,也很不好走。

      坑坑洼洼的,有些地方还有前几日下雨留下的泥泞。

      林春秀抱着晚晚,走一段,歇一歇。

      晚晚很懂事,走了不到一半,就挣扎着要下来自己走。

      “妈妈抱,你走不动。”林春秀不肯。

      “晚晚走得动!晚晚是大孩子了!”

      晚晚坚持,小脸上一片认真,“妈妈背着东西,累。晚晚自己走,妈妈牵着手就好。”

      拗不过女儿,林春秀只好把她放下,紧紧牵住她的小手。

      晚晚人小腿短,走起来确实慢,但她不喊累,抿着小嘴,努力迈着步子,偶尔看到路边一朵野花、一只飞过的蝴蝶,还会惊喜地指给妈妈看,试图驱散妈妈眉间隐隐的忧愁。

      太阳渐渐升高,路上的人也多了起来。

      有挑着担子去镇上卖菜的农人,有赶着牛车拉货的,也有像她们一样步行的。

      偶尔有一辆叮铃铃响着的自行车驶过,引来晚晚好奇的注视。

      那是“凤凰”牌或者“永久”牌的,车把上挂着黑皮包,骑车的人腰板挺直,是令人羡慕的“公家人”模样。

      林春秀下意识地把女儿往身边拢了拢,低着头,避开那些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

      一个年轻寡妇,带着幼女,走在去镇上的路上,难免惹人注目和议论。

      走了快两个小时,镇子的轮廓终于出现在视野里。

      灰扑扑的砖瓦房渐渐密集,有了供销社高大的门脸,有了挂着各色招牌的店铺,也有了更多穿着“的确良”衬衫、行色匆匆的人。

      空气中弥漫着不同于乡村的气味——煤烟味、食物香气、还有淡淡的机油味。

      镇子对林春秀来说是陌生而令人紧张的。

      她只来过寥寥几次,每次都是跟着村里人来买紧要的东西,匆匆来,匆匆回,从不敢多停留,更不敢东张西望。

      “妈妈,那里好多人!”

      晚晚指着前面一个岔路口,那里似乎是个小的露天集市,摆着一些卖蔬菜、鸡蛋、竹编品的摊位,人声嘈杂。

      林春秀心跳快了几分。

      她记得,药材收购站好像不在那边……应该在镇子西头,靠近卫生院的地方?

      她不太确定,只能凭着模糊的记忆,牵着晚晚,朝着印象中的方向走去。

      镇上的石板路比黄土路好走,但人也多。

      林春秀紧紧牵着晚晚,手心有些出汗。

      她努力分辨着路边的招牌和指示,心里那点胆怯又开始冒头。

      问路吗?问谁?人家会不会不理她,或者指错路?

      “妈妈,你看,那个牌子上画着草草!”

      晚晚忽然拽了拽她的手,指着斜前方一个不起眼的巷子口。

      林春秀顺着女儿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巷子口旁边的灰墙上,钉着一块褪色的木牌,上面用红漆画着一个简易的药葫芦图案,下面写着几个模糊的字,她认不全,但隐约有个“药”字。

      难道是这里?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牵着晚晚走了过去。

      巷子不深,走到头,果然看见一扇开着的小门,门边挂着一个白底黑字的牌子:“青山镇药材收购站”。

      找到了!

      林春秀松了口气,随即心又提了起来。到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站在门口,踌躇着,不敢进去。

      里面看起来有点暗,柜台后面坐着个戴着眼镜、正在看报纸的中年男人。

      “妈妈?”晚晚仰头看她,摇了摇她的手。

      林春秀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迈过了那道对她而言有些高的门槛。

      屋里有一股浓郁复杂的药材气味,混合着尘土和旧木头的味道。

      “同……同志,”她声音有些干涩,走到柜台前,把布兜放在脚边,双手有些无措地交握着,“请问……这里收……收金银花吗?”

      看报纸的男人抬起头,推了推眼镜,打量了她一眼,又瞥了眼她脚边的布兜和身边怯生生拉着她衣角的孩子,脸上没什么表情,公事公办地问:

      “晒干的?质量怎么样?拿出来看看。”

      林春秀连忙蹲下身,从布兜里拿出那个旧布袋,解开系口的绳子,小心地捧到柜台上。

      男人伸手抓了一小把,凑到眼前仔细看了看,又放在鼻子下闻了闻,还用指甲掐了掐几朵花。

      “品相一般,”他淡淡地说,“有些晒得有点过,颜色偏深了。也没怎么筛捡,有少许碎叶和杂质。”

      林春秀的心一点点往下沉,脸有些发白。是她没做好吗?

      “不过香气还行,花蕾保存得也算完整。”

      男人话锋一转,把手里的花放回布袋,“你这有多少?”

      “我……我没称。”林春秀小声说。

      男人从柜台下拿出一个小秤盘,示意她把花倒上去。

      林春秀小心翼翼地捧着布袋,将里面所有的干花都倒进了秤盘。黄褐色的干花堆成小小的一撮,在黑色的秤盘里显得格外单薄。

      男人拨动着秤砣,看了一眼:“二两七钱。按我们站的收购价,品相好的上等货一块二一斤,你这个……算中等偏下吧,给你按九毛五一斤算。”

      他在心里飞快地算了一下:“二两七钱,就是0.27斤。0.27乘以0.95……嗯,两毛五分六厘,给你算两毛六分钱。”

      两毛六分钱。

      林春秀听着这个数字,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比她预想的要少。

      但……这毕竟是钱,是她们母女自己挣来的第一笔钱。

      不是借的,不是求来的,是用自己的双手从山上摘来、细心晒干换来的。

      “要卖吗?”男人问,已经拿起了笔和收购单。

      “……卖。”林春秀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男人开了张小小的、印着红字的收购单,又数出两张一毛的、一张五分的、一张一分的纸币,连同单据一起递给她。“单据拿好,钱点清楚。”

      林春秀双手接过那薄薄的几张纸币和轻飘飘的单据。

      纸币很旧,边角有些磨损,但触感真实。

      她把钱紧紧攥在手心,指尖能感觉到纸币边缘的纹路。

      两毛六分钱,攥在手里几乎没什么感觉,可此刻,却仿佛有千钧重。

      这是希望。是活下去的可能。

      “谢谢……谢谢同志。”她低声说着,小心翼翼地把钱和单据叠好,放进贴身衣服的口袋里,还用手在外面按了按。

      牵着晚晚走出药材收购站,重新站到阳光下时,林春秀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巷子外传来的嘈杂人声,似乎都有些恍惚。

      “妈妈,我们卖掉了吗?”晚晚拽拽她的手。

      “嗯,卖掉了。”林春秀蹲下身,看着女儿,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带着点真切笑意的表情,“卖了钱,晚晚。”

      “真的吗?太好了!”晚晚拍着小手,眼睛笑成了月牙,“妈妈真厉害!”

      看着女儿纯真喜悦的笑脸,林春秀心里那点因为价格不高而产生的失落,瞬间被冲淡了。

      是啊,她们做到了。靠自己,挣到了钱。

      哪怕只有两毛六分,也是一个好的开始。

      “走,”她重新牵起女儿的手,语气比来时轻松了许多,“妈带你去供销社看看。”

      两毛六分钱,能买什么呢?她在心里盘算着。

      最便宜的玉米面,大概一毛钱一斤?可以买两斤半,够她们吃几天了。

      盐,也要买一点,家里的盐罐快见底了。还有火柴,生火离不开……

      走到巷子口,她下意识地又摸了摸放着钱的口袋。

      硬硬的,还在。

      阳光正好,照在镇子的石板路上,也照在母女俩身上,拉出两道紧紧依偎的、细长的影子。

      前路依然艰难,但至少此刻,她们手里握住了第一缕实实在在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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