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幸识故雪》马甲猫

11、故梦（10）

　　段玉泯五岁那年，发生了件大事，那时他还不叫段玉泯，大家都叫他小花子。

　　那天夜里，破庙外淅淅沥沥的下着雨，小花子躲在破烂佛像下面，靠着一堆潮湿的破烂杂草取暖。

　　他不知道自己是从哪来的，自从他有意识开始，他就在这了。

　　大人们似乎叫他们臭乞丐、叫花子、野孩子。小花子不懂什么意思，却也直觉不是好话，他看着周围人拿着碗，坐在街角便会有人往里面放东西，有时候是几个铜板，有时是几个白馒头，那些东西可以填饱肚子，他便也有样学样的这样做了。

　　可在那的其他人似乎不太欢迎他，每次他去，都会被他们打一顿，然后把他扔到城外去，叫他不要去他们的地界。

　　没办法，小花子太小了，打不过他们，只能每天深夜，趁着那些人睡着后，偷偷去街角或后巷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捡到半块被人丢弃的馍馍。但很多时候，他都是无功而返，最后只得去和那些野狗抢食。

　　他实在是太弱了。时常被那些饥饿的野狗咬得血肉模糊，伤口在冰冷的雨夜里火辣辣地疼。不过，若是运气好了，偶尔也会遇到一两个心善的好心人，赏他一两个热腾腾的白馒头。那时，接下来好几日，他便可以不再挨饿。

　　可惜近几日都在下雨，天色阴沉沉的，街上行人稀少。小花子已经整整两天水米未进，次次去找食物都是无功而返，只得躲在这座散发着腐朽气息的破庙里熬着。

　　小花子感觉自己眼前的世界都在打转，肚子一直在咕噜噜的叫着，可他没力气站起来。

　　恰在此时，破庙门口似乎有什么声音。

　　小花子努力从稻草堆里抬起头，努力睁大眼睛看去。那门口似乎，是个人。

　　小花子实在是太饿了，饿的头晕眼花，他只能看清庙里似乎进来了个人，却看不清到底是谁。

　　小花子有些害怕，他想起几日前也是有一个人来到这破庙中躲雨，小花子本能的去讨好那人，想着能不能要来些吃食，可那人看到他却如同看到了什么脏东西似的，大骂晦气，还狠狠地揍了他一顿才罢休，身上的伤口到现在都还隐隐作痛。

　　他想逃，却没什么力气站起来，只得将脑袋又往下缩了缩，将呼吸放缓，努力装作不存在的样子，想着等这人呆够了，自然会走。

　　可没成想，那人居然朝自己走来过来，越走越近。

　　小花子怕极了，想逃却连迈出一步的勇气都没有，只得蜷缩着整个人止不住得发着抖。

　　忽然，一道沉稳的男声落在他头顶上方：“小孩，怎地一个人在这，父母呢？”

　　声音不高，也不大，很轻柔，很缓慢，像是怕吓着他似的。

　　小花子却被吓得猛地一缩，脑袋深深埋进膝窝里，肩膀止不住地颤。

　　“别、别打我…”他几乎是本能地小声呜咽，“我、我没有偷东西…真的没有…”

　　那人沉默了一瞬。

　　一只手伸了过来，轻轻在他发乱的头顶停住，似乎在等他躲不躲。

　　小花子整个人都绷住了，身子颤得更厉害，生怕下一瞬巴掌就要落下。

　　可那只手只是落下，轻轻碰了碰他乱糟糟、甚至还有些打结的头发。

　　手…是温的，居然还有一丝淡淡的暖。

　　“我不打你。”那人低声道，“我只是问问。”

　　小花子怔住了，缩在角落里的小手抖了抖。

　　他偷偷抬起头，终于看清了那人，白衣的下摆已被风雨打得有些湿，却依旧干净，眉眼冷淡又平静，没有他熟悉的那种嫌恶、怒意，甚至连半分烦躁都没有。

　　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那目光让小花子不知为何更想哭，喉咙像被堵住似的，“我…我没有父母…”

　　那人眉心轻轻一动，却没露出一丝一毫的怜悯，只道：“那你一个人住在这？”

　　小花子抿着嘴，点了点头，又急忙摇头：“若…若是大人要，要住，我立刻就走！”

　　那人没说什么，只是扫了眼他灰黑的脚踝、破了线的衣袖，还有那些未愈的淤青，指尖轻轻动了动，突然开口：“饿了么？”

　　小花子怔了怔，下意识缩得更紧，可肚子却在这时“咕噜”一声响得清清楚楚。

　　他脸一下红了，眼睛湿漉漉的，不知是羞还是怕。

　　“我带你去吃好吃的。”那人朝他伸出了手，笑着说。

　　小花子怔怔望着那只手。

　　白得像月光，也干净得不像凡人。指节修长，掌心朝着他，稳稳的，像随时都能把他从泥泞里拉出去。

　　小花子那时候觉得，这人一定就是天上的仙人。

　　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小花子努力抬了抬手想要去碰，却又想到了什么似的急忙缩了回去，“我…我、我会弄脏仙人的衣服…”

　　那人轻轻蹲下，与他平视，“你不脏，不碍事。”

　　像是怕他不信，又补了一句：“我就是来带你出去的。”

　　小花子眼眶一下湿了。

　　没人说过这种话给他听。

　　他见过的所有人，不是骂他晦气，就是嫌他碍事，顶多丢给他几口剩饭，也都不是看着他的眼睛说话。

　　可眼前这个人…真的在看他，说他不脏。

　　可他明明、明明头发都打结了…

　　小花子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手指冰凉、还在颤，却慢慢落进了那只温暖又稳的手掌里。

　　手被握住的瞬间，他整个人像被从泥水里捞起来，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安心，忍不住轻轻吸了口气。

　　那人站起身，动作温和得不像话，生怕把他扯痛。

　　“走吧。”

　　“外头雨停了。”

　　小花子被他牵着一步步走出破庙。残破的屋檐滴着雨，风吹到脸上冰凉，可那只握着他的手却暖得发烫。

　　他忍不住抬头看他，白衣如雪，腰间玉佩在暗光里泛着淡色的光，发丝被风轻轻拂动。

　　真像仙人。

　　小花子小声问：“仙…仙人叫什么名字？”

　　那人侧头看他，眼底像藏着一线淡淡的笑意。

　　“陆清宴。”

　　这是小花子第一次见陆清宴，也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世上还有这般清风揽月的人。

　　从破庙走出去，到踏上泥泞的石道，再到城门的灯火亮起来，段玉泯一路牵着他的手，竟没有再觉得冷。

　　陆清宴带着他进城，在一家小小的饭馆里坐下，把招牌菜点了个遍。

　　热气一端上桌，小花子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不太敢动，像是怕只要夹一筷子，就会有人把碗砸在他头上，恶狠狠地揍他一顿。

　　陆清宴看出来了，却什么也没说，只轻轻推了推桌边的筷子。

　　“吃吧。”

　　“仙…仙人吃。”小花子不敢动筷，只得低着脑袋怯生生的说。

　　陆清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长开口，他象征性的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这才对着小花子说：“我吃了，你吃吧。”

　　小花子抿着唇，实在是禁不住诱惑，小心翼翼地夹了一块肉放进口里。

　　太烫，太香，他从未吃到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喉咙被味道一冲，眼眶立刻发酸。

　　他埋着头努力控制着自己，吃得极慢，生怕吃快了惹得人不高兴。

　　陆清宴没有催，只静静看着他。

　　直到段玉泯把饭菜吃得干干净净，连一粒米都没有剩下。

　　陆清宴这才问：“吃饱了？”

　　小花子点点头，又摇摇头，煞有介事地说：“我、我会还你的。”

　　陆清宴挑眉：“还我？”

　　小花子认真地点头：“等我长大，我会还。”

　　那一瞬，陆清宴像是被什么轻轻触动，许久未曾有过的柔色略略浮上眉目。

　　“你叫什么？”他问。

　　“小花子。”

　　“家在哪？”

　　小花子摇头。

　　“可有亲人在世？”

　　再摇头。

　　陆清宴沉默片刻，随后缓缓站起身。

　　小花子以为他要走，惊得猛地抓住他的衣摆，像被踩到尾巴的小兽。

　　“我、我力气很小，但我能干活！我不偷不抢，我能扫地能挑水，你让我在哪睡都行，你别不要我…”

　　像是意识到自己的无礼，小花子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像是要哭出来。

　　陆清宴低下头，与他对视。

　　“段玉泯，从今往后你便叫段玉泯，不叫小花子。”

　　“啊？”小花子一下子没听明白。

　　“你愿不愿意拜我为师，随我修道？我派名为玄宁，在东边的隐沧山上，虽说不大，也算得上是正儿八经的门派，你若不嫌弃，可随我一同去，这样你便是我陆清宴的开山大弟子。”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停住了。

　　小花子愣住，眨了好几下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在做梦，他偷偷用藏在袖子里手掐了一下自己，是疼的，不是做梦，“拜…拜师，修，修道？”

　　陆清宴轻轻点头，“我不会养闲人。我收你，是要教你本事，让你以后能立得住脚，保护自己，也保护想保护的人。”

　　他伸出手，掌心朝上。

　　“跟我走，从此以后，你便是我陆清宴的徒弟，便不会有人再欺负你。”

　　小花子盯着那只手，整个人都在发抖。

　　他从小没被谁抓住过，可他知道，

　　只要握住这只手，他这一生便再不会被丢在雨里。

　　他想也没想猛地扑过去，“砰”地跪下，学着平常看到的样子，学着别人的模样，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小花子听不懂什么修道、什么隐沧山、什么开山大弟子，可独独听明白了那句不会有人欺负你。

　　声音在饭馆昏黄的烛光里格外清晰。

　　“徒儿段玉泯，拜见师父！”

　　陆清宴怔了一瞬，随即笑了。

　　那是段玉泯此生第一次见到，真正温暖的笑。

　　陆清宴伸手把他扶起来，轻轻拍了拍他肩：“以后跟着我，别怕了。”

　　小小的段玉泯红着眼睛，“嗯…”

　　陆清宴淡声道：“嗯，从今往后，我教你本事。”

　　他顿了顿，看着孩子湿漉漉的睫毛，补了一句：“有我在，至少不会再叫你饿着了。”

　　段玉泯眼泪簌簌地往下掉，却没敢哭出声，肩膀一抖一抖地抽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