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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命运的二次挥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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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平行杠前那短暂却耗尽生命的“站立”,像一道深刻的划痕,刻在了我复苏不久的感知上。那份沉重、那份痛苦、那份与大地的真实接触,混合成一种复杂难言的滋味,在后续的日子里反复咀嚼。它没有带来立竿见影的力量增长,却像一剂猛药,强行唤醒了我对身体、对“支撑”本身的认知。
王治疗师趁热打铁,训练计划变得更具侵略性。站立床的角度稳步提升,逼近七十度;平行杠内的“站立”时间,从令人崩溃的几十秒,艰难地延长到一分钟,甚至更久;他甚至开始让我在他和护工的全力扶持下,尝试进行微乎其微的“重心转移”——像一座摇摇欲坠的比萨斜塔,在双脚之间进行着毫米级的、颤抖的倾斜。
进步是客观存在的,用精密的仪器和专业的眼光才能衡量。但于我而言,每一天依旧是在汗水、颤抖和极度的疲惫中挣扎。希望如同风中残烛,明明灭灭。
苏雯是我唯一的恒定坐标。她细致地记录着我任何一点微小的变化,从吞咽时呛咳次数的减少,到右手抓握积木时那几乎无法察觉的稳定性的增强。她的眼神里,希望的光芒越来越亮,甚至开始小心翼翼地与我讨论,将来出院后,家里需要做哪些无障碍改造。
家。
那个熟悉的、充满失败记忆的地方,此刻竟也成了某种遥远的、值得期盼的归宿。这种期盼,像一丝微甜的糖,混在康复这碗巨大的苦药里,让我勉强能够吞咽。
然而,命运似乎见不得我这滩烂泥里偶尔冒出的、不合时宜的气泡。它蛰伏在暗处,等待着给我更沉重的一击。
那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夜晚。苏雯因为单位有紧急事务,不得不临时回去处理,晚上由一位经验丰富的护工阿姨照料我。一切如常,喂食、擦身、按摩,然后在疲惫中沉沉睡去。
半夜,我被一阵剧烈的头痛惊醒。那痛感与手术后的混沌胀痛不同,是一种尖锐的、撕裂般的剧痛,集中于头颅的某一侧,像有根烧红的铁钎在里面不断搅动。随之而来的是强烈的恶心,视野边缘开始出现闪烁的光点和扭曲的暗影。
我心中警铃大作!这种症状,在手术前曾有过预兆!
我想呼喊,想按动床头的呼叫铃,但喉咙里只能发出嘶哑的“嗬嗬”声,手臂沉重得如同灌了铅,连抬起几厘米去触碰那近在咫尺的按钮都做不到!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冷汗涔涔而下,瞬间湿透了病号服。
护工阿姨在旁边的陪护床上睡得正沉,轻微的鼾声此刻听来如同遥远的惊雷。
无助!
彻头彻尾的无助!
我像被遗弃在黑暗沙滩上的鱼,张大嘴巴,拼命挣扎,却发不出任何有效的求救信号,只能眼睁睁感受着死亡的阴影再次笼罩下来。头痛欲裂,恶心感一阵强过一阵,视野里的光斑和暗影迅速扩大,几乎要吞噬掉所有的光线。
不!不能死!至少……不能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
苏雯……我还没能好好跟她说一句话!我还没能靠自己走出这个鬼地方!
一股求生的本能,混合着强烈的不甘和愤怒,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力量。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头猛地偏向一侧,撞向了冰冷的金属床头柜!
“砰!”
一声闷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护工阿姨猛地惊醒,打开灯,看到我扭曲痛苦的脸和额角撞出的红痕,瞬间吓白了脸。
“林先生!你怎么了?!”她惊慌失措地扑过来,终于看到了我痛苦的眼神和无法抑制的颤抖。她立刻按响了呼叫铃。
接下来的记忆混乱而模糊。刺眼的灯光,匆忙的脚步声,医生和护士紧张的面容,苏雯接到电话后仓皇赶回、毫无血色的脸……我被迅速推去做了紧急CT检查。
结果如同第二记闷棍,将刚刚积累起来的一点点希望砸得粉碎。
“颅内再次出血。量不大,但位置不太好,压迫到了神经。”医生的语气凝重,看向苏雯的眼神带着同情,“需要再次进行手术,清除血肿。但是……林先生现在的身体状况,手术风险比第一次要大得多。而且,这次出血对神经的损害……可能会让之前的康复努力……付诸东流。”
付诸东流。
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像四座大山,轰然压垮了我所有的坚持。
我躺在移动病床上,听着医生的话,感觉灵魂仿佛已经从躯壳里飘了出来,冷眼旁观着这场闹剧。看啊,林晓宇,你就是个笑话。你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汗水,所有咬着牙从绝望深渊里抠出来的一点点的微光,在命运随意的二次挥棒下,是如此的脆弱,如此的不堪一击。
什么站立,什么行走,什么叫出名字……统统都是镜花水月!
你注定要烂死在这张床上,带着更多的残缺和更深的绝望!
巨大的荒谬感和彻底的绝望,像浓稠的沥青,包裹了我,让我无法思考,无法感受,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死寂。
苏雯站在床边,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她用手死死捂住嘴,才没有哭出声来,但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汹涌滚落。那眼泪里,不再是心疼和鼓励,而是清晰的、赤裸的恐惧和崩溃。
她颤抖着,在手术风险告知书上签了字。那支笔,仿佛有千钧重。
再次被推向手术室,头顶冰冷的无影灯亮起,麻醉面罩扣下来的瞬间,我没有任何挣扎。甚至,带着一种解脱般的期待。就这样吧,不要再醒了。不要再回去面对那个更加残破、更加无能的自己,不要再看到苏雯那双被绝望浸透的眼睛。
这一次,或许真的可以彻底逃跑了。
……
意识再次回归时,熟悉的混沌感,熟悉的无力感,甚至……更甚以往。
我睁开眼,世界仿佛蒙上了一层更厚的毛玻璃,一切影像都模糊而扭曲。头痛依旧隐隐作祟,像有根钝钉子楔在脑子里。我想转动一下眼珠,那眩晕感几乎让我立刻呕吐出来。
最让我心沉到谷底的是,我感觉到,我那原本已经能微微抬起几厘米、能勉强抓握积木的右手,此刻又变得如同最初那般,沉重、僵硬、几乎完全不听使唤。我尝试着动了动手指,回应我的,只有指尖那微乎其微的、几乎感觉不到的颤动。
果然……付诸东流了。
连那一点点可怜的、好不容易夺回来的阵地,也丢失了。
我闭上眼,连呼吸都觉得费力。一种比第一次手术后更深沉、更彻底的绝望,如同万年寒冰,将我冻结。连愤怒都没有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麻木和放弃。
苏雯的脸出现在视野里,憔悴得吓人,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她努力想对我露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晓宇……你醒了……没事了,手术很成功,血肿清除了……”她的声音沙哑不堪,带着浓重的鼻音。
我没有任何回应,只是闭上了眼睛,将她和她那勉强的安慰,隔绝在外。
接下来的日子,我变成了真正的行尸走肉。我拒绝配合任何康复训练。当王治疗师试图帮我活动关节时,我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木头。当李语言治疗师试图引导我发声时,我紧闭嘴巴,连“嗬嗬”声都吝于发出。当苏雯将食物送到我嘴边,鼓励我吞咽时,我任由汤汁从嘴角流出,无动于衷。
我用最彻底的沉默和消极,对抗着这个再次戏弄了我的世界。
王治疗师尝试了几次,最终叹了口气,暂时减少了训练的强度。李治疗师也只能无奈地离开。
只有苏雯,依旧日复一日地守着我,帮我擦拭身体,更换衣物,通过鼻饲管给我输送营养。她不再说那些鼓励的话,只是默默地做着一切,眼神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被一种沉重的、近乎认命的疲惫所取代。
病房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
直到那天下午,苏雯在帮我清理完,准备离开病房去打开水时,她的身体突然晃了晃,手中的暖水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内胆碎裂,热水和玻璃碴四溅开来。而她本人,则软软地顺着墙壁滑倒在地,晕了过去。
“苏姐!”
“护士!快叫护士!”
护工的惊呼声,护士匆忙的脚步声,如同尖锐的警报,终于刺穿了我厚重的麻木外壳。
我猛地转过头,看向倒在地上面色惨白、不省人事的苏雯,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
医生和护士迅速赶来,将她抬上移动床,送往急救室。
病房里瞬间空荡下来,只剩下地上狼藉的水渍和玻璃碎片,无声地诉说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我躺在病床上,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耳边回荡着医生之前的话:“……她太累了,长期精神高度紧张,严重睡眠不足,体力透支……这是过度劳累引起的昏厥……”
是我。
是我把她拖垮的。
不仅仅是被我的病拖累,更是被我这彻底放弃、如同烂泥般的态度,彻底击垮了!
我以为我的放弃是一种解脱,是对她的仁慈。可实际上,我这冰冷的沉默,我这消极的抵抗,才是对她最残忍的酷刑!她在前线为了我浴血奋战,弹尽粮绝,而我,却先一步在战壕里举起了白旗,甚至亲手折断了她的枪!
巨大的悔恨和前所未有的恐慌,如同岩浆般在我冰冷的胸腔里爆发开来!比颅内出血的剧痛更甚,比面对再次手术的恐惧更烈!
林晓宇,你看看你干了什么?!
你口口声声说不想拖累她,可你现在的行为,就是在用最慢性的毒药杀死她!
你这个彻头彻尾的懦夫!混蛋!
一股炽热的、带着毁灭性力量的情绪,在我死寂的体内横冲直撞。它烧融了绝望的寒冰,冲垮了麻木的堤坝。
我不能倒下!
我绝不能就这样放弃!
就算为了她,只是为了她,我也必须站起来!哪怕只能站起来一秒钟!哪怕下一秒就再次倒下!我也必须让她看到,我还在挣扎!我还没有死!
求生的欲望,从未如此刻般强烈而纯粹。它不再是为了自己那可怜的自尊,不再是为了虚无缥缈的未来,仅仅是为了那个为我耗尽心力、此刻正躺在急救室里的女人。
我猛地转过头,目光死死盯住了床尾那根呼叫铃的拉绳。
用尽刚刚恢复的一丝微薄力气,我抬起我那依旧沉重、却不再完全僵硬的右臂,颤抖着,艰难地,向着那根代表着沟通和求助的绳子,一点一点,挪动过去。
这一次,不是为了我自己。
是为了她。
命运的二次挥棒,几乎将我彻底击垮。但它打碎的,似乎不仅仅是我那点可怜的康复成果,还有我那层厚厚的、自暴自弃的硬壳。
在硬壳碎裂的缝隙里,露出的,是更为原始、更为坚韧的——为了所爱之人,亦能化身修罗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