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白信笺》生洲

8、提醒

　　竞赛当天。
　　去往考场的路上，人群熙攘。各校的学生背着包，脸上混杂着紧张、兴奋与睡眠不足的麻木。郁程和帛理源被人流裹挟着，前后脚走着，并无交流。
　　就在即将进入警戒线，排队查验准考证时，走在前面的帛理源脚步几不可查地缓了半拍，使得郁程几乎与他并肩。
　　他目视前方，声音低得如同耳语，瞬间被周围的嘈杂吞没。
　　“小心冗余路径。”
　　郁程猛地一怔，转头看他。帛理源却已恢复了先前的步速，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郁程紧张过度产生的幻听。他只来得及捕捉到对方一个冷硬的侧影，迅速汇入前方的人群。
　　小心冗余路径。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深湖的石子，在他心里漾开一圈微澜，随即沉入备考知识的海底，暂时被遗忘。
　　……
　　礼堂里冷气开得很足，却吹不散那股无声的紧绷感。来自各个学校的尖子生们坐在各自的位置上，只有笔尖划过纸张和偶尔的咳嗽声打破寂静。
　　郁程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试卷上。他复习得很充分，但心脏还是在胸腔里跳得有些过快。
　　前半程还算顺利，题型都在练习范围内。郁程流畅地书写，几乎能听到思路在脑中流动的声音。然而，就在赛程过半时，他卡住了。
　　一道复杂的图论优化题。他尝试了两种常规思路，都在某个节点被死死堵住。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额角渐渐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无意识地用笔尾敲着额角，烦躁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
　　冗余…路径…
　　那个被嘈杂淹没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此刻死寂的考场里，于他脑海深处清晰地回响起来。
　　小心冗余路径。
　　像一道精准的闪电，瞬间劈开了他思维里拥堵的乱麻。他猛地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什么——题目中那条看似无用、甚至会增加成本的“冗余路径”，在一个精妙的模型转换下，其权重恰恰可以视为负值，从而成为解题的关键！
　　血液轰地一下冲上头顶，不是因为庆幸，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震动。
　　他不是预判了自己会卡住。
　　他是在自己无数个困惑和抱怨的瞬间里，精准地抓住了那个最可能让自己栽倒的陷阱，并选择了最危险的时刻（入场前），用最不动声色的方式，递来了唯一的钥匙。
　　郁程立刻低下头，死死攥住笔，将所有翻涌的情绪压下去，笔尖在草稿纸上飞快地演算起来。
　　先前堵塞的思路此刻畅通无阻，带着一种灼热的兴奋和某种酸涩的感激。他知道，他不仅解开了一道题。
　　笔尖在纸面上飞速划过的沙沙声，成了礼堂里唯一的主旋律。解出那道关键题目后，郁程感觉自己的思维进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澄澈状态，后续的题目虽然依旧刁钻，却仿佛都能在知识的网络中找到清晰的路径。
　　他甚至有闲暇再次瞥向那个斜前方的背影。
　　帛理源依旧保持着那种近乎非人的稳定姿态，仿佛他不是在参加一场耗尽心神的高压竞赛，只是在完成一件日常的、无需投入感情的任务。但郁程现在知道了，那平静无波的表面下，藏着怎样细密的心思。
　　“小心…冗余路径。”
　　那五个字在他脑中再次回响，带着帛理源特有的、冰冷的温度，却在他心口烫下了一个印记。
　　最后的程序阅读理解题堪称变态，一段极其晦涩的递归代码，嵌套着多重指针操作。郁程耐着性子逐行分析，感觉自己的脑细胞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阵亡。就在他试图理清第三层递归的边界条件时，前排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几乎被忽略的响动。
　　是帛理源。他轻轻合上了笔帽。
　　那一声“咔哒”，在寂静的考场里，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深潭，在郁程心里漾开了圈圈涟漪。他……做完了？怎么可能做完啊？！
　　郁程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时间，距离考试结束还有整整二十分钟。一股难以言喻的挫败感混合着“这就是神吧”的感叹涌上来，但很快又被另一种情绪取代——一种紧追感。他深吸一口气，甩开杂念，重新埋首于那段令人头大的代码。
　　当终止的铃声终于响起时，郁程刚好写下最后一个答案的句点。他放下笔，感觉手臂因为长时间的紧绷而微微发抖，精神上却有一种酣畅淋漓后的虚脱与满足。
　　“所有人停笔！坐在原位！”监考老师严厉的声音回荡在大厅里。
　　收卷、密封、离场。整个过程在一种压抑的沉默中进行。直到走出礼堂大门，炙热的阳光和嘈杂的人声如同潮水般涌来，才将众人从那种与世隔绝的竞赛状态中拉回现实。
　　“卧槽…最后那几页题是人做的吗？”
　　“完了完了，我起码蒙了五道题！”
　　“感觉身体被掏空……”
　　身边瞬间充满了各种对答案和抱怨的声音，空气里弥漫着集体释放后的躁动与不安。郁程站在原地，眯着眼适应了一下强烈的光线，目光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寻。
　　他很容易就找到了帛理源。
　　那人独自站在一株香樟树的阴影下，远离喧闹的人群，正低头看着手机屏幕，侧影清冷，与周围格格不入，仿佛刚才那场耗费心力的竞赛未曾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郁程犹豫了一下，还是抬脚走了过去。
　　感觉到有人靠近，帛理源抬起头，目光平静无波地看着他。
　　“那个……”郁程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喉咙因为长时间精神专注而有些干涩，他清了清嗓子，“最后那题，就是递归那个，边界条件是不是……”
　　“S[0]。”帛理源打断他，报出了一个变量名，语气没有任何起伏。
　　郁程愣了一下，随即在脑中飞快地过了一遍代码逻辑，眼睛瞬间睁大：“对！就是那里！我差点被它绕进去！”他脸上露出豁然开朗的兴奋，但随即又被更大的好奇取代，“你……你怎么知道我要问这个？”
　　帛理源收起手机，视线淡淡地扫过郁程还捏在手里的准考证和笔：“在学校你卡好几次了。”
　　一股微妙的电流再次窜过脊背。这个人……观察力敏锐得可怕。
　　“走吧，车要开了。”帛理源没再看他，转身朝着大巴停靠的方向走去。
　　郁程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那种沉甸甸、又带着点酸涩暖意的感觉再次浮现。他快走几步，跟了上去，这次不是一前一后，而是几乎并肩。
　　回程的大巴上，气氛比去时松弛了许多。带队老师不再强调纪律，大多学生已经累得靠在窗边睡觉，还有些在低声交流着考题。
　　郁程和帛理源的座位依旧挨着。郁程靠窗，帛理源靠过道。
　　车子启动后，郁程酝酿了一路的话，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声音压得很低，确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进场的时候……谢谢你啊。”
　　帛理源正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闻言，目光都没有动一下，只是极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这反应在郁程意料之中，但他并不气馁。他知道，对于帛理源来说，这声“嗯”已经包含了太多的含义——他承认了那份提醒是故意的，他接收了这份感谢，并且，他不排斥这份交流。
　　“你怎么知道我会在那类题上出错？”郁程追问，带着一种不得到答案不罢休的执着。
　　这次，帛理源沉默了片刻。就在郁程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开口了，声音依旧平淡，却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无奈？
　　“你晚自习，抱怨过三次。”
　　郁程彻底愣住了。
　　他回想起了那些画面：灯火通明的教室，他抓着头发展开那张写满复杂图论的草稿纸，对着旁边沉默的同桌唉声叹气——
　　“这什么破题！”
　　“冗余路径纯粹是干扰项吧！”
　　“完了，看到这种题我头皮就发麻浑身不适难受呕吐休克……”
　　他以为帛理源从来都是充耳不闻的。原来，他都听进去了。不仅听进去了，还精准地捕捉到了他知识体系里最薄弱的那个环节，并在此刻，用这样一种近乎传奇的方式，给了他最关键的一臂之力。
　　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涨满了胸腔，那不是高兴，不是感激，而是一种被郑重对待、被清晰看见的震撼。
　　“所以……”郁程转过头，紧紧盯着帛理源被窗外光影勾勒出的侧脸轮廓，一字一句地问，“你是在……帮我？”
　　这个问题问得直接而莽撞，几乎撕开了两人之间那层心照不宣的薄纱。
　　帛理源终于转回了视线，看向郁程。他的眼神在明暗交错的车厢里，深邃得像不见底的寒潭。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良久，就在郁程被这沉默压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时，他听到帛理源用那惯有的、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反问：
　　“不然呢？”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块巨石，轰然砸在郁程的心湖上，激起千层浪。
　　不然呢？
　　不是“是”，也不是“不是”。而是一种带着点理所当然的反问，仿佛在说，我们既然是……“朋友”，那么这样做，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郁程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被某种滚烫的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猛地转回头，看向窗外飞速流动的街景，感觉自己的脸颊在不受控制地发烫。
　　大巴车在城市的车流中平稳穿行，车厢里弥漫着疲惫的宁静。郁程的心却像被投入了一颗火星的荒原，噼里啪啦地烧了起来。
　　他不再试图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感受着身旁那个人存在的重量，以及那三个字在他心里引发的、一场无声的海啸。
　　原来，走进一座冰山，不需要用蛮力去撞击。
　　当阳光足够炽烈，冰层之下，自有春水开始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