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白信笺》生洲

9、图书馆

　　大巴车驶入校区时，天边已经晕开了暖黄色的晚霞。一天的紧绷与疲惫在回到熟悉环境的那一刻彻底释放，同学们拖着沉重的脚步，三三两两地往宿舍楼走。
　　郁程和帛理源依旧维持着那种微妙的、一前一后却距离不远的行走模式。郁程的脑子里还在反复回放着大巴车上那石破天惊的三个字——不然呢？
　　每一个字的回音都像小锤子，敲打着他心里某个柔软而滚烫的地方。他偷偷瞄了一眼走在前面的清瘦背影，一个念头如同破土的春笋，再也压制不住。
　　他快走几步，与帛理源并肩，然后像是随口一提，语气却带着不容错辨的紧张：
　　“那个……帛理源，我们加个微信吧？”
　　说完这句话，他感觉自己的耳根有点发热。他赶紧补充，试图让这个请求听起来更理所应当：“以后……讨论题目什么的也方便。”
　　帛理源的脚步没有停，甚至连侧头的动作都没有，只是眼睫微垂，目光落在前方的石板路上，像是在思考，又像是根本没听见。
　　这短暂的沉默对郁程来说却如同凌迟。他几乎要以为对方会像之前无数次那样，用沉默作为最彻底的拒绝。就在他心底那点勇气快要泄光，准备打个哈哈自己圆过去时，帛理源却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嗯。”
　　声音依旧很轻，但落在郁程耳中不亚于天籁。
　　他强忍着几乎要蹦起来的冲动，飞快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手指因为激动甚至有点不听使唤，解锁了好几次才成功。他点开自己的二维码名片，屏住呼吸，递到帛理源面前。
　　帛理源也拿出了手机。他的手机是纯黑色的，款式很新，但没有任何装饰，和他的人一样透着股冷感。他操作手机的动作和他做题时一样，精准、高效，没有任何多余。摄像头对准郁程的二维码，“滴”的一声轻响。
　　【我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看着屏幕上弹出的系统提示，郁程的心重重落回原地，随即被一种巨大的、不真实的喜悦充满。他成功了！他真的加到了帛理源的微信！他是全校第一个！
　　他迫不及待地点开那个崭新的聊天框。顶部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字母 “x” ，头像果然如他所想，是一片近乎纯黑的、沉郁的深蓝，仔细辨认，才能看出那是夜晚无光时深邃的海面，寂静得令人窒息。
　　这太“帛理源”了。郁程想着，手指飞快地操作，发去了第一条消息。
　　Cheng: 【我是郁程！】
　　Cheng: 【[龇牙笑.jpg]】
　　他发了一个最常用、也最没营养的呲牙笑脸表情包，发完就有点后悔，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傻气了。
　　聊天框顶部立刻显示“对方正在输入…”。这行字只闪现了不到两秒就消失了，随后，一条新消息弹了出来。
　　x: 【嗯。】
　　果然。言简意赅，符合人设。
　　但郁程的嘴角却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他看着那个漆黑的头像和那个冰冷的“x”，又看了看自己那个圆滚滚、橙得耀眼的头像，忽然觉得这个画面有种奇异的美感。
　　一个像沉默压抑的深夜海面，一个像活力四溢的饱满橙子。
　　他手指动了动，忍不住又发了一条。
　　Cheng: 【你的头像……是海吗？】
　　这次，“对方正在输入…”显示的时间长了几秒。
　　x: 【嗯。】
　　x: 【夜里。】
　　惜字如金。
　　但郁程却像是得到了什么了不起的讯息，心里那点探索欲被勾了起来。他抱着手机，一边慢吞吞地往宿舍楼走，一边继续打字。
　　Cheng: 【很酷。】
　　Cheng: 【不过我还是喜欢白天有太阳的海，金光闪闪的，看着就高兴。】
　　他发完这句，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在否定对方的审美，赶紧又找补。
　　Cheng: 【当然晚上的海也挺神秘的！】
　　帛理源没有再回复。
　　郁程等了几分钟，聊天框安静了下来。他并不意外，也不失望。能加上微信，还能有这么几句对话，已经是历史性的突破了！
　　他美滋滋地点开帛理源的朋友圈，果然，一片空白。只有一条灰线，干净得像一个新注册的号，或者说，像主人刻意营造出的、一片荒芜的领地。
　　郁程退出朋友圈，看着那个漆黑的头像，心里却觉得无比明亮。他想了想，长按头像，点击了“置顶聊天”。
　　做完这一切，他才心满意足地收起手机，快步追上前面那个已经走出十几米远的背影。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一前一后，偶尔会因为步伐的变动而短暂地重叠在一起。
　　回到宿舍，气氛比平时要轻松一些。竞赛的重担卸下，他们两个都忙着放松。
　　帛理源依旧是先洗漱完毕的那个，他坐在书桌前，没有看书，也没有看手机，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逐渐深沉的夜色，像是在放空。
　　郁程则抱着手机，时不时就要点开那个置顶的聊天框看一眼，虽然明知道不会有新消息。他内心的兴奋无处宣泄，忍不住点开和朋友的群聊，手指翻飞。
　　Cheng: 【兄弟们！重大进展！】
　　Cheng: 【我加到学神的微信了！！！】
　　群里瞬间炸锅。
　　最先回复的就是何梓枫。
　　我耳机呢：【卧槽？！真的假的？？这么快？】
　　神秘的帅哥ID：【他怎么可能会同意？你怎么要到的啊我靠？】
　　作恶多端：【关系进展这么快？】
　　最后一句是待域发的，多少让人误会的意思了。
　　郁程回复道：
　　Cheng：【回复作恶多端：请正常说话，谢谢！[爱心.jpg]】
　　Cheng: 【就…自然而然就要到了呗！】
　　Cheng: 【朋友圈啥也没有，头像是黑的，名字就一个x。】
　　Cheng: 【但你们不觉得这很酷吗？！】
　　朋友们纷纷表示这很“帛理源”，并调侃郁程简直是“融冰专业户”。
　　正聊得热火朝天，手机顶端突然弹出一条新消息的预览。
　　x: 【睡了。】
　　是帛理源发来的。只有两个字。
　　郁程脸上的笑容瞬间定格，随即变得更大。他立刻切回和帛理源的聊天框。
　　Cheng: 【这么早？】
　　Cheng: 【好吧，晚安！】
　　Cheng: 【[月亮.jpg]】
　　他回了一个可爱的月亮表情。
　　这一次，石沉大海，再无回音。
　　但郁程却一点也不觉得失落。他反复看着那两条来自“x”的消息——一条是进场前的低语，化作了考场上劈开迷雾的闪电；一条是此刻屏幕上的“睡了”，像是一个笨拙又生硬的句号，试图为今天画上终点。
　　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那座坚冰构筑的堡垒，终于被他锲而不舍的温度，烫出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而有光，就能照进去。
　　郁程放下手机，拿起洗漱用品，哼着不成调的歌走向水房。经过帛理源床边时，他注意到对方已经躺下，面朝墙壁，似乎真的准备入睡。那个郁程送的U型颈枕，安静地放在枕边。
　　郁程的脚步顿了顿，脸上的笑意温柔下来。
　　他轻声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确保对方能听见：
　　“晚安，帛理源。”
　　那个背对着他的身影，没有回应。但在郁程转身离开后，那看似已然沉睡的人，眼睫却轻轻颤动了一下。
　　……
　　第二天是周六，没有恼人的起床铃。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郁程眼皮上跳跃，他迷迷糊糊地伸手去摸手机，屏幕亮起，第一个映入眼帘的就是那个置顶的、漆黑的“x”。
　　聊天记录还停留在昨晚他发出去的月亮表情上。
　　一种实实在在的满足感包裹着他，让他又在被窝里赖了五分钟，才慢吞吞地爬起身。对面床铺已经空了，被子叠得一丝不苟，帛理源一如既往地早出，不知去向。
　　郁程洗漱完，晃去食堂吃了份早餐。嚼着包子时，他看着窗口琳琅满目的早点，脚步顿住了。鬼使神差地，他多要了一杯豆浆和两个还冒着热气的烧麦，细心打包好。
　　回到空无一人的宿舍，他拿起手机，点开那个黑色头像，手指在输入框上悬停了一会儿，又悻悻地放下。
　　该发点什么？
　　问“在干嘛”？太刻意。
　　分享个搞笑视频？好像又太熟络了。
　　讨论题目？竞赛都结束了……
　　他发现自己竟然有点束手束脚。原来加上微信，只是拿到了通往那座冰山的门票，真正要走进去，每一步都仍需小心翼翼，生怕踩碎了什么。
　　他叹了口气，把手机扔回桌上，准备开电脑。就在这时，屏幕却突然亮了起来。
　　x: 【？】
　　只有一个孤零零的问号。
　　郁程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扑过去抓起手机。
　　Cheng: 【？】
　　Cheng: 【怎么了？】
　　他回过去两个问号，心跳莫名加速。
　　聊天框顶部“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闪现又消失，反复了两次，似乎那边的人也在斟酌。终于，新消息跳了出来。
　　x: 【你‘正在输入’了很久。】
　　郁程愣住了，随即耳根“唰”地一下红透。一种被抓包的羞赧和一种被关注着的隐秘喜悦交织着涌上来。原来……不止他一个人在盯着聊天框。帛理源看到了他那边的状态，甚至因为这长久的“正在输入”而产生了疑问。
　　他是在……等自己的消息吗？
　　这个念头让郁程的手指都有些发颤。他深吸一口气，决定实话实说。
　　Cheng: 【在想该给你发点什么。】
　　Cheng: 【怕打扰你。】
　　这次，回复来得快了些。
　　x: 【不会。】
　　两个字，斩钉截铁，驱散了郁程心中大半的不安。
　　他勇气顿生，手指在屏幕上飞舞。
　　Cheng: 【那你现在在干嘛？】
　　Cheng: 【图书馆？】
　　x: 【嗯。】
　　果然。
　　Cheng: 【我也要去！】
　　Cheng: 【帮我占个位？拜托拜托！[双手合十.jpg]】
　　消息发出去，郁程紧张地等待着。这算不算得寸进尺？
　　几秒后。
　　x: 【嗯。】
　　郁程看着屏幕，嘴角快要咧到耳根。他飞快地回了个“马上到！”，然后抓起书包，把笔记本和胡乱抽出的两本书塞进去，倒是把早餐小心翼翼的放进隔层，风一样地冲出了宿舍。
　　阳光明媚得不像话，连路旁聒噪的蝉鸣都显得格外动听。他跑到图书馆三楼，放轻脚步，走向那个靠窗的、被巨大书架半包围着的安静角落。
　　帛理源果然在那里。他面前摊着几本厚重的英文原版书，屏幕上是郁程看不太懂的代码界面。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让他看起来像一尊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神祇。
　　他听到脚步声，眼睫微抬，目光从屏幕移到喘着气的郁程身上，没有任何表示，只是极其轻微地，将自己放在旁边空位上的书包，拿下来放在了脚边。
　　郁程的心轻轻落回实处。他拉开椅子，在他身边坐下，一股淡淡的、像是雪松混合着书卷气的冷冽味道萦绕过来。
　　他没有说话，帛理源也没有。两人之间只剩下书页翻动和键盘敲击的细微声响。
　　郁程拿出了给帛理源买的早餐，放到桌子上推过去，然后拿起手机开始打字，在抬头时指了指帛理源的手机，对方打开一看。
　　Cheng：【顺手买的，想着你可能没吃。】
　　Cheng：【[快感谢我.jpg]】
　　帛理源看了看桌子上的早餐，两秒后，才开始打字。
　　x：【谢谢。】
　　郁程承认看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快激动死了，但碍于在图书馆，他只能内心尖叫。
　　郁程拿出书本，却有点静不下心。他偷偷瞄向旁边，帛理源放在桌下的左手，无意识地、一下下地轻点着膝盖。
　　他忽然想起昨天在考场上，那个关于“冗余路径”的、隔空的点拨。他鬼使神差地，也伸出自己的右手，在两人座位之间的空隙里，学着帛理源的样子，用食指，极轻、极快地，在空气中点了两下。
　　嗒。嗒。
　　没有碰到任何东西，只是一个无声的、模仿的信号。
　　帛理源敲击键盘的手指，倏然停住。
　　他缓缓转过头，深邃的目光落在郁程还悬在空中的手指上，然后又移到他脸上。那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疑问，只有一种沉静的、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的波动。
　　他没有问“你在干什么”，也没有露出任何表情。
　　他只是看着郁程，看了足足有三秒钟。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重新转回头，目光落回屏幕。但那只放在膝盖上、原本无意识点着的手指，却安静了下来，慢慢地，收拢成了拳。
　　郁程的心在胸腔里砰砰直跳，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个蠢动作，也不知道帛理源那沉默的注视和收回的手意味着什么。
　　但他看到，帛理源那总是抿成一条直线的唇角，似乎，真的只是似乎，非常非常轻微地，松动了一个几乎不存在的弧度。
　　像投入深海的石子，终于得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回响。
　　郁程低下头，假装看书，却再也看不进一个字。他只知道，这个周六上午，因为身边这个人的存在，连空气都变得不一样了。
　　阳光透过百叶窗，将两人的影子投在书桌上，靠得很近，近得仿佛重叠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