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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原来最狠的局,是让我心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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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未接汤碗,反手一掀。
瓷碗砸在地上,碎裂声在密闭石殿中炸开,像一道惊雷劈进死寂。
药汁泼洒如血,沿着地缝蜿蜒爬行,那股甜腻的香气瞬间被铁锈与骨腥吞没。
谢琅站着不动,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低头看着那一滩残汤,嘴角竟浮起一丝笑,轻得几乎看不见。
“你以为厉萧真是为你而来?”他声音依旧温和,却像冰锥刺入耳膜,“他要的不是你——是他前世败亡前最后一夜,真正杀死他的东西。”
我后退半步,脊背撞上冰冷石壁,骸骨簌簌颤动,仿佛在回应这即将揭晓的真相。
“十年前,皇宫陷落,边军未至。那一夜,有人持兵部虎符副印调走三万北疆铁骑,直奔漠北,任由叛军长驱直入。厉萧守到最后,眼睁睁看着龙椅被焚,王冠被踩碎在泥里。”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脚边那枚虎头铜符上,“而下令之人……正是他今生的父亲——先帝。”
我脑中轰然炸响,血液仿佛凝固成冰。
不可能。
可又那么合理。
若这枚副符从未丢失,而是被先帝秘密藏起,借以勾结外敌、篡夺皇位,那厉萧如今所坐的江山,从根子上就是染血的谎言。
他的帝位不正,他的复仇无名,他十年筹谋的一切,都将在这枚铜符面前土崩瓦解。
所以他护我?
不是因为心动,不是因为怜惜。
是因为恐惧。
他怕我打开这扇门,怕我看见墙上的骨文,怕我触碰这枚符令——怕我成为那个亲手撕开他命运遮羞布的人。
可笑的是,我还曾以为,在他一次次逼近我又收手的夜里,那压抑的喘息、失控的指尖、背对着我却始终未眠的身躯……是爱欲与克制的拉锯。
原来不过是一场精心计算的监禁。
他在等我带路,等我替他找到这个能毁掉他、也能重塑他的证据。
而我,竟是他重生归来后,唯一无法掌控的变数。
我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痛意让我勉强维持清醒。
不能留。
绝不能落在他手里。
可就在这时——
阴影深处,传来一声极轻的咳嗽。
佝偻身影从侧壁骨阵后缓缓走出,火把摇曳,映出一张布满沟壑的脸。
灰白头发用粗绳扎着,衣衫褴褛,却挺直着腰。
云婆婆。
我母亲的乳母,苏家唯一的旧人。
三年前流放途中,她所在的囚队遭雪崩掩埋,尸首都未寻回。
我以为她早已化作北境冻土下的一缕孤魂。
可她活着。
而且,站在这里。
她看着我,浑浊眼中泛起水光,嘴唇哆嗦着,终于挤出一句:“小姐……你长得真像夫人。”
一句话,击穿我所有防备。
我喉咙发紧,几乎说不出话。
她踉跄上前,枯瘦的手颤抖着塞给我一块焦黑木片——是祠堂梁木的残角,边缘烧得卷曲,却仍能看出雕花痕迹。
我翻过背面。
一行血字,歪斜如挣扎:
“……非叛,兵符被盗,信萧……”
信萧?
信厉萧?
还是……信某个叫“萧”的人?
我脑中电光火石——父亲临终前传回的最后一封密信,从未送达朝廷。
线报说,信使死于半途,信件焚毁。
可我记得,那封信的收件人署名,正是“萧郎”。
那是他对挚友的称呼。
而那时的太子,名叫厉萧。
他们曾歃血为盟,共守边疆。
若父亲真的写了信求援,若那封信确实交到了厉萧手中——为何八百里加急石沉大海?
为何雁门关最终断粮断援,全军覆没?
除非……
厉萧当年根本没收到。
或者——
收到了,却选择了沉默。
脚步声已至井口,铠甲相撞,火光刺目。
陈统领的声音传来:“封锁枯井!殿下有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谢琅猛地转身,将我推向石殿最深处一道隐秘岩缝:“走!别停!去云州老兵名录——里面有当年押运兵符的签押印,每一枚印章都藏着名字!”
我踉跄一步,回头看他:“你为何帮我?”
他站在原地,白衣如雪,神情竟有些释然:“因为我也想看看……这个王朝,究竟配不配拥有一个真相。”
说完,他整了整衣袍,迎着光走去,高声喊道:
“太子殿下!臣在此守候多时!”
下一瞬,兵刃出鞘之声划破地底寂静。
我最后望了一眼那扇刻着箴言的铁门,那满墙诉冤的白骨,和地上那枚静静躺着的虎头铜符。
然后,纵身跃入黑暗。
地道狭窄潮湿,寒气如针扎入骨髓。
我匍匐前行,耳边只剩自己的喘息与远处隐约的厮杀。
我不知道前方是生是死,不知道云婆婆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更不知道那半句“信萧”究竟指向何方。
但我知道——
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两刻钟后,前方似有微光浮动。
我屏住呼吸,放缓脚步。
那里,似乎有人在等我。
我爬出地道时,指尖已冻得发紫。
前方微光不是天光,是一盏孤零零的油灯,悬在窑洞深处,照着一张熟悉的脸——阿箬蹲在角落,披着斗篷,像只守夜的猫。
她听见动静立刻起身,接过我手中的铁匣,声音带着哭腔:“小姐,你终于回来了!”
我没说话,只是踉跄几步,跌坐在地。
肺里灌满湿冷的空气,喉咙像被砂纸磨过。
可比这更痛的,是心口那一阵阵撕裂般的钝痛。
阿箬递来一套粗布商旅衣裳,压低声音:“韩九娘冒死从龙渊驿抄出这份战报残页,说你若还活着,一定要亲手交给你。”她顿了顿,“她差点被发现,如今已被调往西境。”
我颤抖着手接过那叠泛黄纸页,指节僵硬得几乎展不开。
可当第一行字映入眼帘时,全身血液骤然凝固——
“永昌十年三月初七,苏将军力竭阵亡于雁门关外三十里。同日酉时,东宫密使至前线大营,持玺印令收缴兵械、遣散残部。”
东宫密使?
那时厉萧尚在襁褓,连话都不会说。
所谓“东宫”,不过是个空名。
谁有权以太子之名发令?
谁能调动朝廷印信直抵边关?
唯有……先帝亲信,或——监国摄政。
我手指猛地一颤,险些撕破纸页。
可真正让我窒息的,是附在背面的一行小字批注。
墨色沉静,笔锋内敛,却透着一股近乎自毁的克制:
“父之所为,吾代受之;但她之死,我不赦。”
那一瞬,我仿佛看见他独坐深宫,在烛火将尽的子夜提笔写下这句话的模样。
不是辩解,不是推诿,而是一种近乎殉道的承担。
他知道。
他早就知道父亲构陷忠良,知道苏家蒙冤,知道母亲自焚祠堂前留下的血书真相。
甚至……他知道我是谁。
从我在东宫第一次呈递文书起,从我低头垂眸伪装温顺时,他就认出了我。
可他没有揭穿。
没有将我打入死牢,没有命人暗中除掉这个“罪臣之后”的隐患。
反而一次次把我拉回身边,纵容我接近机要,默许我借“傩舞”之名织网布线,甚至在我触碰到禁忌边缘时,不动声色地替我扫清障碍。
原来不是利用。
是赎罪。
窗外月光斜斜照进来,落在我的掌心。
那支折枝梅簪静静躺着,银丝缠枝,花蕊微缺——是我母传女的信物,也是三年前我逃亡时唯一带走的东西。
他曾轻抚它半晌,问我:“为何不丢?”
我当时答:“丢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他沉默很久,才低声说:“有些东西,不该由你来背。”
现在我才懂,他说的不是簪子,是我的命。
泪水终于砸落,打在纸上,晕开墨迹,像一场无声的崩塌。
我曾以为自己是在布局复仇,步步逼近那个高高在上的太子,撕开他的伪善面具。
可到头来才发现,真正被困在局里的,是我自己。
他用十年光阴布下一个局,只为等一个人归来——等我能走到这里,看到这一页纸,读懂那一行字。
而我……还能毫不犹豫地,把他推入深渊吗?
油灯忽明忽暗,映得墙影摇曳如鬼魅。
我缓缓合上残页,将它与云婆婆给的焦木片贴身藏好。
远处,钟鼓楼传来三更梆子声。
但我也知道——
有些真相,一旦触碰,便再无法假装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