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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金蝉脱壳 ...

  •   烛芯啪地炸开一朵灯花,沈锦绣指尖的灰烬簌簌落在青砖上。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忽然将白玉佩按在心口,冰凉的触感激得她微微一颤。
      "云舒,取《营造法式》来。"
      侍女应声捧来厚册,沈锦绣直接翻到《城郭》篇,指尖点着"暗道"二字:"你说沈万昌此刻,是不是也在翻这本书?"
      话音未落,影卫去而复返,斗篷角滴着水:"小姐料事如神。沈文斌那三个伴当,两个是漕帮出身,另一个——"他递上半片染血的腰牌,"是京里镇抚司的人。"
      腰牌上残着半只飞熊,在烛光下泛着青冷的光。沈锦绣用银镊子夹起它浸入茶汤,看细密气泡从裂纹里浮起:"北镇抚司的暗桩,混在纨绔堆里来探我?"她忽然轻笑,"看来沈家这棵大树,根须比我想的更深。"
      次日清晨,细雨敲窗。云舒端着早膳进来时,神色有些异样:"小姐,昨夜城里传来消息……沈夫人上月病逝了。"
      沈锦绣缓缓执起勺,杏仁茶的雾气氤氲了她的眉眼:"怎么没的?"虽然早就知道沈夫人病重,甚至她的“灾星”身份也是如此在沈家被坐实,明知故问罢了。
      "说是心悸突发。沈家对外称病了一个月,前日才发丧。"云舒低声道,"据说临终前,夫人一直念叨着要见您……"
      瓷勺碰在碗沿发出清脆声响。她记忆起小时候她发烧时,沈夫人曾在她枕边放过一枚平安符,还有她十五岁生辰时,沈夫人温柔地给她戴上手镯,披新衣裳的模样。只是她被林婉儿陷害时,却袖手旁观一言不发。
      "她倒是个明白人。"沈锦绣放下茶碗,碗底在红木桌上磕出轻响,"可惜明白得太迟。"
      她走到窗前,看雨丝在荷塘里激起涟漪。那个名义上的母亲,明明知道丈夫的罪行,却始终选择沉默。如今撒手人寰,倒像是终于从这场孽缘中解脱了。
      "沈万昌可曾伤心?"
      "听说悲痛欲绝,三日未上朝。"云舒顿了顿,"但守灵那夜,有人看见林婉儿从灵堂后的厢房出来……"
      沈锦绣忽然笑了,笑声惊飞了檐下避雨的燕子:"你瞧,有的人死了,反倒让活人演得更起劲。"她转身时,眼底最后一丝波澜已平,"把去年备的那对沉香木念珠,匿名送到沈夫人坟前。"
      "小姐这是……"
      "祭奠那个曾经恶毒却给过我片刻温情的女人。"她望向沈府方向,语气渐冷,"至于剩下的债,该由活着的人来还。"
      ……
      次日清晨,耦园来了位不速之客。门房递上的名帖沾着茉莉香粉,赫然写着"金陵绮罗坊苏三娘"。
      沈锦绣在花厅见客,见那妇人穿着半新不旧的月华裙,鬓边却簪着宫造点翠蝴蝶簪,便知来路不凡。
      "听闻白小姐在寻绣娘?"苏三娘从袖中抽出一方帕子,上面绣着罕见的"水墨双面绣",松石间隐着半阙词:"流光容易把人抛"。
      沈锦绣指尖抚过针脚:"这'抛'字收针时走了三股线,可是江南陆家的独门针法?"
      苏三娘瞳孔微缩,很快又堆起笑:"小姐好眼力。不过陆家五年前就败落了,如今会这手艺的……"她突然压低声音,"都在为宫里贵人办事。"
      茶盏轻轻磕在紫檀桌上,沈锦绣望向窗外一丛翠竹:"妈妈可知我南洋商行最擅长什么?是把珊瑚珠重新串成新样式。"她从案头取来琉璃匣,里面躺着支金丝嵌宝珊瑚簪,"就像这支簪子,看着是京师宝华楼的工,其实螺钿里藏着暹罗文字。"
      苏三娘盯着簪子看了半晌,忽然起身行礼:"是老身唐突了。三日后拙政园有赏荷宴,届时会有更多'珊瑚珠'等候小姐。"她退下时,裙摆扫过门槛,落下一枚乌木算珠。
      云舒拾起算珠对着光看:"小姐,这纹路……"
      "漕帮记账用的五珠盘。"沈锦绣用银针挑开算珠,里面滚出颗蜡丸,"看来有人要借赏荷宴,试我的水深。"
      当夜二更,耦园角门悄开。沈锦绣裹着墨色斗篷登上乌篷船,船头老艄公哼着苏州小调:"七月荷花香哟,郎踏露水采…………"
      船舱里早已坐着个戴斗笠的男子,指节敲着舱板打拍子。待船行至河道僻静处,他摘下斗笠,露出一张被海风浸透的古铜色脸庞。
      "顾将军麾下,水师把总赵破虏。"他抱拳时袖口露出半截烧伤疤痕,"按将军令,弟兄们已在太湖芦苇荡备好快船。"
      沈锦绣从袖中取出地形图:"沈家在闾门粮仓的守备,每夜三班会哨,丑正换岗时会有半柱香空隙。"
      "足够搬空半个粮仓。"赵把总咧嘴一笑,露出被槟榔染红的牙,"但小姐真要动沈家的命根子?"
      "不,"沈锦绣指尖点向图中运河支流,"我要你们劫了粮船后,在枫桥卸货。"
      赵把总愣住:"那不是又回到沈家地盘?"
      "正是要让他们以为,是漕帮内斗黑吃黑。"她展开第二张图,墨迹犹新的线条勾勒出错综水道,"三日后赏荷宴,沈万昌必会调精锐护卫园子。届时……"
      船身突然轻晃,老艄公咳嗽三声。赵把总瞬间戴回斗笠,抓起渔网翻出船舷。几乎同时,岸上传来呵斥:"漕帮巡夜!船上的亮灯!"
      沈锦绣吹熄风灯,乌篷船隐入垂柳阴影。她听着岸上脚步声渐远,忽然将琉璃匣抛入河中。沉重的落水声里,远处传来更夫梆子——恰是丑正。
      回园途中,云舒忍不住低问:"小姐方才为何要祭奠沈夫人?她明明……"
      "明明助纣为虐?"沈锦绣在夜风中拢了拢斗篷,"你可知道,我生母临终前留下的那封信,是怎么到我手中的?"
      云舒愕然。
      "是我去静心庵前,沈夫人偷偷塞进我的行囊。"沈锦绣望着河面碎月,"她或许懦弱,但尚未完全泯灭良知。那对沉香木念珠,就当还她这份情。"
      雨后的石板路泛着青光,远处传来寺庙晚钟。沈锦绣忽然停下脚步:"你说,一个人要经历多少失望,才会连死都变成解脱?"
      云舒尚未回答,她又自顾自说下去:"我不同情她,但我要让沈万昌知道,他身边最后一个心存善念的人,也被他逼死了。"
      巷口飘来纸钱烧灼的气味,几个晚归的妇人正在烧七七纸。沈锦绣驻足片刻,忽然从袖中取出一枚铜钱,轻轻抛入火堆。
      "小姐这是?"
      "买路钱。"她转身走入阴影,声音飘散在风里,"愿她来生,别再遇上沈家人。"
      赏荷宴这日,拙政园冠盖云集。沈锦绣到时,正听见几个盐商围着沈万昌奉承:"……沈老爷这招'围魏救赵'实在高明,如今漕帮自乱阵脚,谁还顾得上查货船失窃?"
      林婉儿穿着胭脂红罗裙迎上来,亲热地挽住她手臂:"姐姐快来看,并蒂莲今早竟开了!"指尖却暗中发力,想将她往水边带。
      沈锦绣反手扣住她腕子,借力转向凉亭:"妹妹当心,今早露重,青苔滑得很。"说话间已将林婉儿袖中暗藏的荷包换到自己手中——那里面装着会吸引水蛇的香饵。
      亭中摆着局残棋,沈万昌捻着黑子沉吟:"白小姐觉得,这局该如何解?"
      棋盘上白子正被黑棋围剿,唯东南角尚存生机。沈锦绣执白子落在天元:"《棋经》云'宁失一子,勿失一先',与其困守,不如另辟战场。"
      棋子落定瞬间,园外忽然传来骚动。管家踉跄跑来:"老爷!漕帮的人堵着园门,说昨夜有商船在咱们码头沉了!"
      沈万昌手中佛珠骤停:"沉船与我沈家何干?"
      "可……可捞起来的货箱上,都打着宫里的印记……"
      满座哗然中,沈锦绣轻轻放下茶盏。盏底与石桌相触的脆响里,她与角落的苏三娘交换了个眼神——那批"宫造"丝绸,此刻正沉在沈家码头的淤泥里。
      "诸位少安毋躁。"沈万昌强笑着起身,"许是下面人办事不力……"
      话未说完,赵把总突然带着水师官兵闯进来,亮出巡按手令:"奉旨稽查走私!在场各位暂不得离席!"
      林婉儿突然指着沈锦绣惊叫:"姐姐袖口怎么在滴水?"
      无数目光瞬间聚焦。沈锦绣坦然展袖,露出湿透的袖囊,里面装着几颗沾泥的珍珠:"方才在池边赏荷,不慎落了祖传的南洋珠。"她拈起一颗对着日光,"幸好及时捞回,否则真要愧对先祖了。"
      珍珠在日光下流转着瑰丽光泽,苏三娘突然出声:"这……这是暹罗贡珠!三年前粤海关失踪的那批!"
      沈万昌脸色骤变,他认出这些珍珠正是他当年私吞的贡品。但此刻他只能强笑:"白小姐真是福缘深厚……"
      趁乱之际,沈锦绣悄声问云舒:"沈夫人葬在何处?"
      "西山沈家祖坟,据说沈万昌特意选了处向阳的墓穴。"
      "向阳?"沈锦绣冷笑,"他倒是会做表面功夫。"她望向正在安抚宾客的沈万昌,忽然提高声量:"听闻沈夫人新丧,白锦备了份薄礼,已差人送到夫人灵前。"
      沈万昌身形猛地一僵,转头时眼底布满血丝:"白小姐有心了。"
      "应该的。"沈锦绣直视着他,"夫人信佛,我特意寻了高僧开光的往生咒,愿她早登极乐。"
      林婉儿急忙插话:"舅母生前最疼表哥,若是知道……"
      "知道什么?"沈锦绣截断她的话,"知道她尸骨未寒,就有人急着在灵堂后私会?"
      林婉儿脸色瞬间惨白。沈万昌手中佛珠啪地断裂,菩提子滚落满地。在场宾客纷纷侧目,窃窃私语声如潮水般漫开。
      ……
      当夜沈府书房,沈万昌砸了第五个茶杯:"贡珠怎么会出现在她手里?!"
      管家战战兢兢呈上密报:"查清了,是泉州黑蛟帮覆灭前,有个账房带着货投了南洋商行……"
      "废物!"沈万昌一脚踹翻案几,"现在漕帮以为我们黑吃黑,水师盯着走私案,这女人反倒摘得干净!"
      与此同时,耦园暗室内,沈锦绣正对镜卸妆。云舒低声禀报:"漕帮二当家收了咱们的礼,答应不再追究沉船事。只是……"
      "只是什么?"
      "赵把总传话,说顾将军问您何时收网?"
      铜镜映出窗外一弯残月,沈锦绣拆开发髻,青丝垂落如瀑:"告诉将军,蝉翼将透,尚需三日。"她从妆奁底层取出半枚虎符,与赵把总今日暗中递来的另一半严丝合缝,"等沈万昌动用最后那批暗桩……"
      话音未落,窗外突然射进一支弩箭,正中妆台。箭翎上系着染血的乌木算珠。
      沈锦绣拔下箭镞,从空心箭杆里倒出纸条。就着烛火,她看清上面潦草的字迹:"子时三刻,漕帮焚仓"。
      云舒倒吸冷气:"他们狗急跳墙了!"
      "不,"沈锦绣将纸条凑近烛火,"这是求救信号。"她指向算珠上新刻的刀痕,"漕帮内部生变了。"
      更漏滴到子初时,耦园后门悄开。三辆马车分别驶向不同方向,车辕上都刻着相同的藤蔓徽记。沈锦绣坐在第二辆车里,褪去华服,换上粗布衣裳。
      当马车经过闾门粮仓,她看见冲天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混乱中有人高喊:"漕帮反了!"旋即被兵刃破风声切断。
      "小姐,赵把总得手了。"车夫低语,"漕帮内应开了西门。"
      沈锦绣掀开车帘,最后望了眼沈府方向。那座吞噬她十六年青春的牢笼,此刻正被它亲手滋养的恶火反噬。
      "去虎丘塔。"她放下车帘,指尖摩挲着完整的虎符,"该会会顾将军了。"
      马车驶出城门时,守城兵卒恭敬放行——他们认得车辕上新刻的镇抚司暗记。谁也没注意到,车底暗格藏着那批"失踪"的贡珠。
      沈锦绣靠在颠簸的车壁上,听见远处传来沈府方向惊慌的钟声。她慢慢勾起嘴角,再掌心画下一个“十”字。
      十日之内,苏州城将再无沈家。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金蝉脱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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