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流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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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一天，光线温暖而不炙烈，流淌在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之间，也轻柔地洒在熙攘街道上行人的肩头。在市中心最富盛名的母婴用品购物长廊入口，章念泽和郭申艾并肩站着，构成了一幅引人注目却又透着些许疏离的画面。
章念泽穿着一身剪裁精良的深灰色休闲便服，衬得他银灰色的头发愈发显得沉稳矜贵。他身姿挺拔，虽然面容带着岁月赋予的沧桑纹路，但那份久居上位的从容气度，以及此刻眉宇间难得流露出的、一丝小心翼翼的温和，让他看起来像一位呵护着稀世珍宝的贵族。而郭申艾，依旧是一身素雅的棉质长裙，黑色的长发松松挽起，露出纤细脆弱的脖颈。阳光照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勾勒出一种易碎的宁静。她微微眯着眼，适应着久违的、真实的户外光线，感受着微风拂过脸颊的触感，胸腔里那颗沉寂了太久的心，似乎也随着这暖意，极其微弱地搏动了一下。
他们沉默地走入长廊。两侧的店铺橱窗里，陈列着各式各样充满未来感的婴儿用品——能自动调节温度的恒温襁褓，播放着安抚性星际白噪音的智能摇床，印着可爱星云图案的微型宇航服……琳琅满目，充满了对新生生命的期待与美好想象。郭申艾的目光缓缓掠过这些，没有太多停留，眼神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与复杂。这个意外到来的孩子，对她而言，意义太过沉重，远非单纯的喜悦可以概括。
章念泽走在她身侧半步远的位置，既不显得过分亲近，又保持着一种随时可以护住她的姿态。他的目光大部分时间都落在她身上，留意着她最细微的表情变化和脚步轻重。他试图找些话题，说说某种新型奶瓶的负离子杀菌技术，或是某种婴儿监护仪的全息投影功能，但他的话语在舌尖转了几圈，终究还是咽了回去。他怕任何不必要的言辞，都会打破这片刻难得的、脆弱的平静，甚至勾起她不好的回忆。于是，大部分时间，只有脚步声和周围店铺里轻柔的音乐在空气中流淌。
走了一段，郭申艾的脚步微微顿住。她的视线被街角一家装修别致的果汁店吸引了。那家店的门面设计成复古的森林木屋造型，与周遭的科技感形成奇妙的对比。最引人注目的是橱窗里展示的果汁杯——透明的杯壁上勾勒着精细的银河旋臂，杯口则巧妙地放置着用各种新鲜水果雕刻成的微型星球、星舰或是小外星人，栩栩如生，充满了童趣和巧思。阳光穿过橱窗，在这些晶莹的杯子和五彩的水果雕刻上跳跃，折射出梦幻般的光晕。
郭申艾的目光在那排杯子上停留了数秒，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亮光。
一直留意着她的章念泽，立刻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他心中一动，一种想要为她做点什么、让她展颜的冲动涌了上来。他停下脚步，声音放得比平时更加柔和：
“喜欢那个？我去买。”他指了指那家果汁店。
郭申艾收回目光，轻轻点了点头，没有拒绝，也没有表现出过多的热情，只是低声道：“谢谢。”
章念泽让她在店旁一棵枝繁叶茂、散发着柔和光晕的景观树下稍等，自己则走向那家网红果汁店。果然如他所料，店门口排起了不短的队伍，大多是年轻的情侣或是带着孩子的父母，空气中弥漫着水果的清新甜香和欢快的笑语声。章念泽这样一位气质卓绝、明显与周围环境有些格格不入的长者排在队伍中，不免引来些许好奇的打量，但他浑然不觉，或者说毫不在意。他的目光，始终越过人群，落在不远处树下那个安静等待的身影上。
郭申艾依言站在树下，没有东张西望，只是微微仰头，看看天上的云彩，又将视线投向街道对面绿化带里栽种的、经过基因改良、散发着淡蓝色荧光的花卉。离开了顾海山那间封闭的囚笼，置身于这充满生机的户外，尽管内心依旧沉重，但一种久违的、属于外部世界的鲜活气息，还是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些。她甚至能感觉到腹中那微弱的存在感，一种奇异的、混合着不安与某种隐秘期待的情绪，在她心间悄然滋生。或许……或许这个孩子的到来，真的能成为一个新的开始？
就在这时——
毫无预兆地，一阵刺耳的、能量引擎过载的尖啸声猛地撕裂了午后的宁静！
一辆通体漆黑、没有任何标识和牌照的老式悬浮车，像是突然失控的野兽，猛地冲破了道路的限行屏障，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噪音，以一种决绝而疯狂的姿态，径直撞向了郭申艾所站立的人行道！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速度太快了！快到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快到来不及呼喊，快到来不及思考。
郭申艾只感觉到一股庞大而冰冷的气流猛地撞击过来，伴随着周围人群爆发的惊恐尖叫。她下意识地想向后躲，脚步却像被钉在了原地。紧接着，一股无法形容的、撕裂般的剧痛从腹部猛地炸开，瞬间席卷了全身！
“砰——！”
她的身体被巨大的冲击力狠狠地掼了出去，像一片被狂风撕扯的落叶，重重地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眼前的一切瞬间被染上了猩红的色彩。剧痛让她蜷缩起身子，视野开始模糊、旋转。她能感觉到温热的、粘稠的液体正不受控制地从□□汹涌而出，迅速浸透了单薄的长裙，在地面上洇开一片刺目惊心的暗红。
糟了……
一个绝望的念头如同陨石般砸入她混沌的意识。孩子……
章念泽刚刚付完款，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杯点缀着橙子雕刻小星星的、晶莹剔透的果汁。然而，身后传来的巨响、尖叫和混乱，像一把冰锥瞬间刺穿了他的后背。
他猛地回头——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他看到他刚刚还凝视着的那个身影，此刻像破碎的娃娃般倒在血泊之中。那抹在地面上迅速扩大的暗红，如同最残酷的宇宙射线，瞬间摧毁了他所有的感官和思维。
“申艾——！！！”
一声撕心裂肺的、完全不似他平日沉稳声线的嘶吼，从他喉咙里迸发出来。
手中的果汁杯脱手坠落，在光洁的地面上摔得粉碎，橙色的汁液和那颗雕刻精致的小星星四处飞溅，与不远处那摊刺目的鲜血混合在一起，形成一幅绝望而混乱的图景。
章念泽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撞开身边惊恐失措的人群，冲了过去。他看到郭申艾蜷缩在地上，脸色惨白如金纸，呼吸微弱，身下的鲜血还在不断涌出，那双刚刚还映着天空云影的眼睛，此刻紧闭着，长睫痛苦地颤抖。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宇宙真空，瞬间包裹了他，几乎要将他体内的空气全部抽干。天……塌了。
他没有丝毫犹豫，弯下腰，用尽可能轻柔却又无比坚定的动作，小心翼翼地将郭申艾横抱起来。她的身体轻得让他心惊，那不断流淌的温热血液浸湿了他昂贵的上衣，粘稠而滚烫，灼烧着他的皮肤，也灼烧着他的灵魂。
“坚持住！申艾！坚持住！”他一边朝着最近的一家大型综合医院发足狂奔，一边在她耳边不断地、沙哑地重复着，不知道是在安慰她，还是在支撑自己即将崩溃的神经。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什么财富，什么地位，什么两个世纪的阅历和智慧，在这一刻全都化为乌有。他只是一个抱着心爱之人、在死亡线上疯狂奔跑的、绝望的男人。
冲进医院急诊大厅，他失控的吼声引来了所有的医护人员。“救她！求你们救她！”他几乎是语无伦次，往日里那份掌控一切的从容荡然无存，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和祈求。
郭申艾被迅速推进了抢救室。红灯亮起，隔绝了两个世界。
章念泽被挡在门外，像一尊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石像，僵立在冰冷的走廊上。他衣服上、手上沾染的血迹已经变得暗沉，黏腻地提醒着他刚才发生的惨剧。他怔怔地看着自己颤抖的、沾满血污的双手，那里面，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体的重量和温度。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如同在刀尖上煎熬。他听不到抢救室里的任何声音，只能依靠那盏刺目的红灯来判断时间的流动。各种最坏的可能性像黑色的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几乎要将他淹没。他活了二百多年，经历过无数次风浪，甚至直面过死亡，却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无助和恐惧。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抢救室的门终于打开了。
走出来的医生面色凝重，摘下口罩，语气带着职业性的沉重和一丝疲惫后的庆幸：“先生，伤者抢救过来了，大出血已经止住，生命体征暂时稳定了。”
章念泽悬在喉咙口的心脏猛地落回原位，却又在下一秒被医生接下来的话狠狠砸入深渊。
“但是……”医生顿了顿，有些不忍，但还是清晰地说道，“很遗憾，她腹中的胎儿……没能保住。”
……
没能保住。
简单的三个字，像最终的审判，带着冰冷的、无可挽回的终局意味。
章念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没有歇斯底里，没有痛哭流涕，甚至连脸上的表情都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那双总是深邃锐利的眼眸，在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光彩，变得如同两颗被尘埃覆盖的、死寂的星球。他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灵魂，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挺拔却摇摇欲坠的躯壳。
沉默了许久，久到医生都准备离开去处理后续事宜，他才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动了动薄唇，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她，什么时候能醒？”
“麻药效果过了就会醒，大概还需要几个小时。需要好好休养，这次对她的身体和……心理，打击都会很大。”
章念泽没有再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他独自一人，坐在抢救室外冰冷的金属长椅上，背脊挺得笔直，却透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孤寂与苍凉。窗外，人造夕阳正在缓缓沉入地平线，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色，如同祭奠一场刚刚逝去的、微不足道的生命。他维持着这个姿势，仿佛要坐到地老天荒。那个他期盼的、能将他与申艾重新紧密联结起来的未来，那个他生活中的意外星光，就在这个阳光看似美好的午后，被一辆疯狂的黑车，轻易地、残忍地撞得粉碎。
几个小时后，郭申艾在VIP病房里悠悠转醒。麻药的效果渐渐退去，身体各处传来的疼痛，尤其是下腹部那种空落落的、仿佛被生生剜去一块的钝痛，让她瞬间清醒。
她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坐在病床边椅子上的章念泽。
他依旧穿着那身沾染了暗沉血迹的衣服，银灰色的头发有些凌乱，整个人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灰败。他就那样静静地坐着，守着她，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
四目相对。
郭申艾看着他眼中的血丝和那深不见底的悲痛，再感受到自己身体的异样和那份无法忽视的空洞感，一切都明白了。
孩子……没了。
那个她曾犹豫、曾抗拒、最终却还是心生怜惜、甚至隐隐寄予了一丝模糊希望的小生命……没有了。
巨大的、如同宇宙黑洞般的悲痛，瞬间将她吞噬。她没有哭出声，只是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汹涌地从眼角滑落，迅速浸湿了洁白的枕头。她抬起没有输液的那只手，颤抖地覆盖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那里只剩下冰冷的、带着余痛的虚无。
她闭上了眼睛，将脸偏向另一边，肩膀因为无声的哭泣而微微耸动。整个世界，仿佛随着那个未曾谋面的孩子的离去，再次坍缩，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
章念泽看着她悲痛欲绝的样子，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他伸出手，想要碰触她，安慰她，却在即将触碰到她肩膀时，僵硬地停在了半空。
他知道，此刻任何语言和动作，都是苍白的，甚至可能是一种打扰。
他只能继续沉默地守着，在这片被悲伤笼罩的寂静里，陪伴着她，一同承受着这份生命无法承受之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