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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第五章 夜寐同衾(199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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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 同根
凌强葬礼后的凌家老宅,在浓重的夜色中仿佛一座被抽空了灵魂的华丽坟墓。白日的喧嚣如潮水般退去,留下的寂静厚重得令人窒息。
书房的门紧闭着,浓重的烟味和压抑的气氛几乎要凝成实质。凌瑶站在门外,手里端着一盅厨房温着的冰糖燕窝,几次想敲门,又放下。书房的灯近几日没关过,她心里像被细针扎过,密密地疼。
她知道哥哥在为什么烦恼。那些堆积如山的账目,盘根错节的关系......她日日耳濡目染,心里自有一本明账。她想去分担,却又迟疑。
三年未见,如今的哥哥还是不是以前的哥哥,不管她如何的无理取闹都会包容她,她不确定。那份想靠近的本能,和一道无形的、因时间与身份变化而产生的隔膜,在她心中反复拉锯。
今日凌晨,她终究是没忍住,趁他外出,溜进书房,在她所知的关键处,用铅笔做了清秀的批注。她只是想让他能早点休息。
此刻,餐厅里。
凌承业沉默地用着早餐,眼下有着挥之不去的青黑。他全程没有看她一眼,用完餐,他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起身,径直走向书房。
那扇门再次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内外。
凌瑶坐在桌前,喝着他早上依旧习惯性为她倒好的牛奶,食不知味。她知道,他生气了。她放下杯子,走到书房门口,轻轻推开门。
凌承业坐在宽大的书桌后,暖黄的台灯在他金丝眼镜上反射出冷光。他正看着文件,好像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的到来。
凌瑶没有说话走到书桌旁,在他脚边蹲了下来,双手抱着自己的膝盖,将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团。然后,她仰起头,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像温顺的鹿。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空气仿佛都停止了流动。他还是没有看她。
她心里有些发慌,还有一丝说不出的委屈。她知道自己擅自批注账目是越矩了,可能打乱了他的布局。
但她更难过的是,哥哥用这种彻底的冷漠来惩罚她。这比斥责更让她难受,好像她不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妹妹,而是一个完全无关紧要、需要被无视的外人。
从小只要她这样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再大的气,他也会消。她在别处或许需要谨小慎微,唯独在哥哥这里,永远有恃无恐。
凌瑶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极轻极轻地,拽了拽他一丝不苟的西裤裤腿。
“哥哥……”她仰着脸,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浓浓的鼻音,像裹了蜜糖的委屈,“我腿麻了。”
这是她无往不利的武器,是专属于他们之间的密码。她期望这还有用。
凌承业执笔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这声呼唤,比越洋电话里那次更甚,不再是隔着听筒的、失真的绵软,而是真真切切响在耳畔,带着温热的呼吸和全然的依赖,像最柔软的羽毛,精准地搔刮在他心尖最不设防的地方。
他终究是没办法再无视下去。
他叹息一声,充满了无可奈何的纵容。俯身将她整个人从地上捞起安置在自己的大腿上。
他的怀抱带着清冽的烟草气和令人安心的温度,手下意识地揉着她发麻的小腿。
“这些事,不用你做。”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熬夜的沙哑。
他将她往怀里按紧了几分,和以前一样,手自然地找到了她的手,温热的掌心将微凉的小手完全包裹,拇指像抚摸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一遍遍摩挲着她的指节和手背。
凌瑶趁势环住他的脖颈,将下巴搁在他肩头,在他耳边轻声说道,语气里没了刚才的娇憨,只剩下清醒的心疼:
“现在是多事之秋,我不想哥哥在这些小事上费神。”
“心疼他”~
这句话像最柔和的波浪,瞬间冲垮了凌承业内心最后一道名为“规矩”和“过度保护”的堤坝。
他所有准备好的、关于危险和肮脏的说教,在她这句纯粹的心疼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还能说什么呢?只能将她搂得更紧,他低下头将一个无声的吻印在她发顶,下巴轻轻摩挲着,用动作告诉她:他收到了这份心疼。并且,他为此投降。
5-2 共生
书房的和解,并未能驱散连日积压在凌瑶心头的惊惧与疲惫,反而像卸下了一道紧绷的弦。当夜,她便毫无征兆地发起了高烧。
起初只是畏寒,她蜷在厚重的丝被里微微发抖。凌承业从书房回来,触到她额头的滚烫时,瞳孔猛地一缩。他立刻叫人拿来冰袋和温水,亲自为她敷额擦拭。
药效似乎追不上病势。
前半夜,她在高温的炙烤下辗转反侧,冷汗一次次浸透睡衣。凌承业将她连人带被拥在怀里,试图用体温暖和她莫名的寒战,但她身体的颤抖仿佛源自灵魂深处,无法平息。
后半夜,真正的风暴降临。
她突然在他怀中剧烈挣扎起来,眼泪无意识地汹涌而出,双手死死攥住他胸前的衣料,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别走…哥哥别走…”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破碎而混乱,“你们都走了…没有人了…大姐、大哥…爸爸也走了…别留下阿瑶一个人…”
这不是哀求,是潜意识里最深的恐惧在沸腾。凌承业只能更紧地抱住她,下颌抵着她发烫的额头,一遍遍在她耳边低语:“哥哥不走,哥哥在这里。”
她的状况没有丝毫好转。凌承业对守在门外的魏肯吐出三个字:“请陈伯。”
陈伯——凌家用了三十年的私人医生,与其说是医生,不如说是另一个被绑在凌家这艘大船上的忠仆。不到二十分钟,这位头发花白的老者便恭敬地站在了卧室门口。
“二少爷。”
“进来。”凌承业的声音冷得像冰。
陈伯目不斜视地走进这片狼藉。凌瑶即使在半昏迷中,也对陌生气息感到恐惧,猛地往凌承业怀里缩去。
“就这样看。”凌承业没有松手,维持着拥抱的姿势,如同一头守护珍宝的恶龙。
检查完毕,陈伯恭敬地退后两步,低声汇报:
“二少爷,小姐是急痛攻心,又染了风寒,这才引发的高热。身体上的病症好办,按时服药即可。只是……这心神溃散,惊惧过度,心药远比药材重要。
而且小姐久居惊恐,若是再受刺激,或独处惊惶,只怕……会落下病根。”
这句话,像最后的判决,敲在凌承业心上。
医生留下药,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凌承业亲自喂药,当她因苦涩抗拒时,他极有耐心地、一遍遍地哄劝。
药力作用下,她沉沉睡去,但噩梦并未放过她。她陷入更深的梦魇,身体僵硬,开始拼命地躲闪、推拒。
“血…爸爸…好多血…”她的呼吸变得急促,随即声音陡然尖利,充满了纯粹的惊恐,“阿强!别碰我!——救我!哥哥救我!!”
“阿强”这个名字像一把淬毒的冰锥,瞬间刺入凌承业的心脏。他抱着她的手臂肌肉绷紧如铁,一股狂暴的杀意与灭顶的后怕交织着冲上头顶。他只能更用力地禁锢住她挣扎的身体。
激烈的挣扎再次耗尽了她的力气。天色将明未明时,她陷入极度虚弱的迷糊状态,只剩下细微的抽噎。
凌承业刚想将她放平,起身去倒水。仅仅离开十几秒,她便在梦中发出绝望的哀鸣,随即失控地干呕起来。
他将她重新捞回怀中。她没有再挣扎,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脸埋进他颈窝,滚烫的泪水滑入他的衣领。
几声剧烈的呛咳后,那压抑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喉咙——“不走……我不走!” 她用尽最后力气嘶喊,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执拗,冰凉的手指死死抓着他的手臂。“哪里都不去……这、这里是我家……” 她的声音弱下去,化为破碎的哽咽。
这话像一把烧红的钝刀,猛地捅进凌承业的心口。
他瞬间就“听懂”了——她定是又梦见了灵堂上那些豺狼的逼视,梦见了有人要将她这根眼中钉从凌家拔除、赶出门去。
原来在他不曾看见的地方,她独自一人,竟在心里反复演练着如此绝望的守卫。他闭上眼,将她更紧地按入怀中,下颌抵住她汗湿的发顶。
“不走,” 他的声音因压抑而沙哑不堪,每一个字都像许下重誓,“谁也不能让你走。哥哥在家,这里永远是阿瑶的家。”
“在家等哥哥…等爸爸…”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最终的审判,落了下来。
凌承业整个人僵住了。房间里一片狼藉,而怀中这具脆弱不堪、却将“家”与“他”完全划上等号的身体,就是他必须守护的全部意义。
就在几个小时前,他书房的抽屉里还锁着一份Y国女子学校的简介。那是他为自己冷酷理性所规划的、对她最好的出路——在他与港岛这潭浑水搏杀时,将她送至万里之外绝对安全的光明之地。他以为自己能亲手斩断这份软肋,为她,也为自己。
可此刻显得如此荒谬和残忍。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所有的犹豫、挣扎都已焚毁,只剩下一种近乎悲壮的平静与坚定。
他低下头将一个轻柔如羽却又重若誓言的吻,印在她汗湿的额发间。
“好。”他低声说。
从这一刻起,港岛再危险,前路再荆棘,他们也必须在一起。
窗外,第一缕晨光终于撕裂了沉重的夜幕,照亮了这片无声的“灾难现场”,也照亮了他眼中不容置疑的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