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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死水微澜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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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upin酒吧。
太宰拿着那本刊物,侧脸藏在阴影里,露出的眼睛快速扫过了结尾,另一只手把玩着玻璃杯。
冰块晃动,与杯壁清脆碰撞。
“我们这位神秘的宵时鸦小姐,或者先生?这次扔出了一块石头,啪嗒一下,把温情派的招牌砸了个小坑呢。”他慢慢缀饮着。
而一旁的坂口安吾推了推眼镜,面前的酒几乎没动,脸上带着社畜的疲惫。
“从《玻璃珠》到《纯白》,风格转变确实剧烈。前者是伤痛与亲情,后者是自我剖析和幻灭。主人公从风雅跌入到现实算计,又用轻鄙完成了心理自洽,写得相当的……刻薄。”
他的语气是分析,但眼神很复杂,“对人性的伪饰,尤其是对文人自我欺骗的揭露,不像是一时兴起的转型。”
“对吧对吧?”太宰治来了兴致,“安吾也觉得不像同一个人写的,或者至少不是出于同一种心境写的?《玻璃珠》像是从心里流出来的,《纯白》嘛……”
太宰歪了歪头,“像打磨好的刀,看准了时机就亮出来啦,目的性很强哦。”
安静听着的织田作之助,这时抬起头。“目的?”
“是呀,织田作。”太宰治的笑容加深了,“打碎一些人对作者的幻想,又或者单纯想试试,能不能写出另一种东西。永远写一种东西,对创作者来说,很无趣吧。”
太宰顿了顿,看着刊物上宵时鸦的笔名,“不过写出这种看穿与幻灭的人,自己想必也有过类似的经历吧?真让人好奇这位作者真实的模样……”
安吾叹了口气,“无论出于什么目的,作品的水准毋庸置疑,只是转向势必会引发争议。原有的读者会不适,文学评论界则会将其拔高到社会批判的层面。” 他看向织田作,“你看过了吗?织田作。”
织田作之助点了点头,灰蓝色的眼睛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格外平静。“看过了。”
“感想呢?”太宰治追问,“那位少爷的心理织田作能理解吗?那种,嗯,浪漫幻想破灭后,用轻鄙来维护自尊的微妙心态?”
织田作之助沉默了片刻,像是在仔细回味。“能理解,期望某个人或某件事符合自己内心的剧本,发现不是那样时就失望,为了让自己好过些,就否定对方的价值。”
他喝了一口酒,“文章里的女孩只是做了自己的选择,但少爷需要她纯白,所以一旦不纯白就成了错处,很常见。”
“常见但不意味着正确,对吧?”太宰治托着腮,语气轻快,内容带着刺,“织田作就不会这样。织田作收养孩子们的时候,可没指望他们成为你剧本里的好孩子吧?”
织田作之助看了太宰一眼,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写文章的人,看得很清楚。”
“是看得很清楚,还是在写自己看得清楚的部分?”安吾沉吟道,“通篇的冷酷视角,仿佛作者超然物外,但对虚伪的刻画,是否本身也隐含更深的,对真实的渴望,或者说对自身在内的,所有虚伪的厌弃?”
太宰治轻轻笑了起来,“安吾又开始复杂分析了,不过说不定,作者本人根本没想这么多哦?只是某天看到了,或者听邻居随口讲了,靠想象力写出来了。作家不都是这样吗?把听来的看来的,用自己的方式重新编辑。”
“无论如何,”安吾总结,也拿起了自己的杯子,“宵时鸦已经成功地让自己成为了一个话题,从温情派变成批判派。这条路走下去会吸引新的读者,也会迎来新的风波,就看作者能否准备好,面对更强烈的窥探了。”
太宰治举杯,冰块撞击杯壁。“为我们的神秘作家干杯?祝她,或者他,在生活之余,能继续写出让别人睡不着觉的故事。”
织田作之助也举起了空杯示意了一下。
与此同时,白川青在阁楼上,坐在小窗户前的桌子前开始计算生活费,在笔记本上为尚未诞生的长篇开始构想。
……
……
……
窗外横滨的雾正在散去,露出港口起重机的轮廓,还有隐约朦胧的晨光。
海鸥振翅,白鸟高飞。我坐在窗前,伸了个懒腰。
今天我轮休,不用去便利店了。
周日的上午,格外的安静,我把稿纸收好,又从床底的木箱里拿出几本旧书和笔记,坐在窗前开始学习。
除了写作,我还在自学课程,横滨有招生的短期课堂,也有各类函授课程,但大学需要基础学历和正规身份。我的年龄和伪造的证件怎么都绕不过去,但提前学习总没有坏处。
整个下午我都沉浸在习题里,从宵时鸦的世界里抽离。
直到傍晚时分,我合上了书本,慢慢下楼,打算走一走找找灵感。
长篇小说……
编辑提过,孩子们也问过《玻璃珠》的后续。
一个长篇的构想模模糊糊的出现,这次写个浪漫美好又轻松的故事吧,我发誓。
那就写点爱情故事吧,虽然会令读者大跌眼镜。但我想写什么就写什么。
构思离奇神秘的剧情小说需要费很多精力,很难。但写爱情小说,在我看来难度也不亚于写剧情小说……我指的是真正的爱情。
爱情是永恒的命题,死与爱并重。尽管这话题已经烂俗到无聊,但又有几人见过真正的爱情。
海边的风有点大,我沿着防波堤慢慢走。落日将海水染成了暖金色,远方的货轮拉响汽笛……
浪漫美好的爱情故事,我边走边想,写什么呢?才子佳人太俗,战争离别太重,可以写点不一样的,带点幻想的色彩?像民间怪谈,但不要太悲凉。
人鱼。这个词突然冒了出来。
是啊,人鱼和人类的相恋,隔着一层本质差异,隔着海水与陆地……还有注定艰难的未来,或许能写出一点爱情感?不必是大团圆,甚至可以没有结局。
我停下脚步,望着波光粼粼的海面出神。一个对陆地厌倦的人类,被人鱼所救,一同坠入深海,在光怪陆离的海底世界,发展美丽又危险的关系……
我沉浸在自己的构思,眼神漫无目的扫过海面。
远处几块黑色礁石很突出,今天的浪不大,海水轻轻拍打着礁石,泛起了白色细沫。
……嗯?其中一块礁石的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海浪推动,一起一伏。
搁浅的海洋垃圾?还是被冲上岸的海藻?我眯起眼睛望去,颜色不对劲。
那不是塑料或海草的颜色,是一种接近藏青或黑色的,形状隐约像……
像大衣的下摆。
我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不安浮了上来,我快步走下防波堤,踩着沙石,朝那片礁石走去。距离拉近,那东西越来越清晰。
是一个人。
面朝下,趴在礁石与海水相接处,半个身子还浸在水里,随着波浪微微晃动。黑色外套浸透了水,显得很沉重,头发湿漉漉贴在苍白的颈侧。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手脚瞬间变得冰凉,血液轰地冲上头顶。那身形,那衣服的款式……还有,那缠在额头上、即使浸了水也显眼的……
绷带?!
是太宰治!那个在织田先生的生日夜出现,在书店里有过一面之缘,眼神总是带着幽深的绷带少年!
他怎么会在这种地方?这个姿势……
“喂——!”我失声喊了出来,顾不上砂石硌脚,连忙冲了过去,冰冷的海水瞬间灌满鞋,裤脚湿透,但我完全感觉不到了。跑到近前,看得更清楚了。
他毫无声息地趴在那,脸颊贴着粗糙的礁石,紧闭双眼,脸色与嘴唇都很苍白,手无力地垂在水中。
死了?
这个念头瞬间让我心头一紧。
织田先生的生日那天,他虽然神色倦怠,但还能说能笑,眼神里总有些捉摸不定的东西。可这才过去多久?怎么就死了啊!
不,不对,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我颤抖着伸手去探他的鼻息,指尖冰冷,又有海风干扰,什么也感觉不到。去摸他的颈侧,冰凉湿滑,集中精神寻找脉搏的跳动……太微弱,或者根本没有?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回忆读到的急救知识。溺水?窒息?还是别的什么?总之先把他弄离水面。我咬紧牙关,双手穿过他的腋下,用尽全身力气往后拖。他的身体比看起来沉重得多,可能是衣服吸满了水,也可能是我身体素质实在不行。礁石湿滑,我几次差点摔倒,但顾不上了。
终于把他拖到了旁边一块稍高、干燥些的岩石平台上。让他平躺,开放气道。我跪在他身边,伸出手,一只手压住他的前额,另一只手抬起他的下颌骨,让他头部后仰嘴巴张开。这个步骤我记得,是为了防止堵塞喉咙。做完这个后我再次俯身,眼睛紧盯着他的胸腹。
没有呼吸的起伏,至少我看不到起伏。
心脏可能也停了?需要心肺复苏?可我记不清按压位置和频率了!人工呼吸……对,如果能吹进气,也许……
我的大脑一片混乱,但身体依旧行动着,深吸一口气,然后俯身……
“咳……咳咳!”
身下的人剧烈呛咳起来,侧过头,吐出了几口混着海水的液体。
我维持着这个姿势,看着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眸迷蒙又涣散,映着海面最后的霞光,像蒙着瑰丽但虚幻的雾。随后,天边最后一抹霞光也沉入海洋,太阳彻底落进海平线下。
他看着我,眨了眨眼,睫毛上还挂着水珠。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个虚弱而飘忽的笑。
“在海边的礁石上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正在拯救我的,美丽的少女……”他的声音气若游丝,却带着奇异的韵律,“简直像是安徒生最残酷的那版童话。救了王子的人鱼,最后好像都变成了泡沫哦?”
我不知为何突然间头皮发麻。
他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嘴唇,目光终于聚焦在我湿透而惊愕的脸上。
“是您啊,楼上的小姐。”他认出了我,眼底闪过了什么,随即被更浓的笑意掩盖,“为了报答命运般的重逢……不知我是否有幸,请您共进晚餐呢?”
话音未落,一阵无法抑制的颤抖掠过他全身,他偏过头,爆发出剧烈的呛咳。
海风在我们之间穿过,带着傍晚的凉意。我跪在冰冷的岩石上,浑身湿透,手指还在因为紧张和后怕而微微发抖,看着这个刚刚从生死边缘回来,然后立刻用一种近乎荒诞的浪漫,提议共进晚餐的人。
一时间,所有急救知识,恐惧,震惊,还有构思了一半的人鱼爱情故事,全都卡了,我现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海浪还在不知疲倦拍打着礁石,哗啦,哗啦。
这个人的表演型人格,还有防御机制,真的非常的严重,热衷掩盖真实情绪,现在还在观察与试探我的反应,好像也不太感激我的所作所为……
所以这份邀约,其实是一种戏谑的回报,或者捉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