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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清扫程序 ...

  •   建材是在腊月二十五到的。

      三辆解放牌大卡车摇摇晃晃开进红星公社时,整个村子都轰动了。孩子们追着车跑,大人们站在路边张望,指指点点。水泥袋堆得像小山,钢筋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木材的松香味混在冬天的空气里,有种说不出的生机勃勃。

      林晚照站在养猪场门口,手里拿着送货单,一张一张核对。陈铁柱带着十几个壮劳力在卸货,吆喝声、号子声、重物落地的闷响混在一起,热热闹闹的。

      “五十吨水泥,齐了!”
      “钢筋三吨,一根不少!”
      “木材二十方,松木的,好料子!”

      陈大牛蹲在木材堆旁,用手摸着那些光滑的木板,眼圈有点红:“林同志,这下……这下真能成了。”

      “能成。”林晚照把送货单折好塞进口袋,声音不高,但很稳,“陈叔,今天就开始砌墙。争取春节前把框架搭起来,开春就能进新猪崽。”

      “诶!”陈大牛抹了把脸,站起来,“我这就去和灰!”

      工地上顿时忙开了。和灰的、搬砖的、砌墙的,都是村里挑出来的好手。三婶的侄女王秀兰带着几个妇女在边上烧热水,大铁锅里热气腾腾的,水开了就往搪瓷缸里灌,加了点盐,给干活的人补充体力。

      林晚照挽起袖子,也加入进去。她负责递砖——这活不算重,但需要细心,得把砖上的灰土磕干净,有裂缝的挑出来放一边。她做得很认真,一块一块地挑,手指很快就被粗糙的砖面磨红了。

      “林同志,歇会儿吧。”王秀兰递过来一缸热水,“手都磨破了。”

      “没事。”林晚照接过缸子,喝了一大口。水很烫,带着淡淡的咸味,顺着喉咙流下去,暖了半个身子。

      她抬起头,看着渐渐起来的墙基。砖块一层层垒上去,横平竖直,灰缝匀称。这墙会圈起一个新的猪舍,会养出更多的猪,会让村里的日子好过一点。

      这就是她的任务。五百头猪,人均收入提高50%。

      她摸了摸口袋里的那张纸。纸已经被揉得有些软了,边缘起了毛。她每晚都会拿出来看一遍,像是在提醒自己,也像是在确认这不是一场梦。

      “晚照!”陈铁柱从墙那边探出头,“这儿有个尺寸问题,你来看看!”

      林晚照放下砖,走过去。墙基拐角的地方,灰线有点歪,偏差不大,但继续砌下去会出问题。她蹲下来,用手比了比,又掏出卷尺量。

      “往左挪两指。”她说得很肯定。

      砌墙的老汉看了她一眼,没说话,用瓦刀把刚砌好的几块砖敲下来,重新调整。砖块落下时扬起细小的灰尘,在阳光里像金色的雾。

      林晚照退后几步,看着老汉熟练的动作。瓦刀敲击砖面的声音很有节奏,叮,叮,叮,像某种古老的打击乐。这声音让她心里踏实——这是建设的声音,是向上的声音。

      中午饭是送到工地上吃的。三婶带着妇女们做了玉米面窝头,白菜炖粉条,还有一盆炒鸡蛋。窝头管够,菜虽然没什么油水,但热气腾腾的,在这大冷天里格外诱人。

      大家围坐在砖堆旁吃饭,有说有笑。陈大牛讲着他年轻时在工地上的趣事,引得一阵阵哄笑。王秀兰小声跟旁边的姑娘说着什么,两人捂嘴偷笑。阳光照在每个人脸上,红扑扑的,冒着热气。

      林晚照啃着窝头,看着这一幕。

      这些人不知道什么时空观测,不知道什么灯塔计划,不知道两年后如果任务失败,她就会被“抹除”。他们只知道,养猪场要扩大了,能多挣工分了,日子有盼头了。

      这样也好。她想。有些担子,一个人扛着就行。

      吃完饭继续干活。下午进度更快,四面墙都起来了一半。林晚照抬头看了看天,冬天天黑得早,四点多太阳就开始西斜了。

      “今天先到这儿吧。”她说,“明天再干。”

      “再干一会儿!”一个年轻后生喊,“趁着天亮!”

      “对,再干一会儿!”

      大家都干劲十足。林晚照心里暖了一下,点点头:“那行,再干一个小时。三婶,烧点姜汤,给大家驱驱寒。”

      太阳落山时,四面墙都砌到了人胸口高。框架起来了,能看出雏形了。陈大牛站在墙里,用手比划着:“这儿是猪圈,这儿是走道,这儿……林同志,你说这儿留个窗户不?”

      “留。”林晚照说,“南墙留两个大窗,冬天能进阳光。”

      “好嘞!”

      收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林晚照是最后一个走的,她绕着新猪舍走了一圈,用手摸着那些还带着余温的砖墙。砖是凉的,但墙是热的——是这么多人的汗水焐热的。

      她抬起头,看着夜空。星星很亮,密密麻麻的,像撒了一把碎钻。

      手腕上的银镯忽然传来一阵刺痛。

      不是之前那种温热,是刺痛,像被针扎了一下。林晚照皱起眉,撩起袖子。镯子内圈那行“不要相信037号”的小字,在黑暗中泛着极淡的荧光。

      她盯着那行字,心里翻腾。

      郑卫国,037号观测员。他说的那些话,有多少是真的?多少是假的?时空锚点,核心任务,裂缝修复——如果这些都是真的,那为什么镯子上会有这样的警告?

      如果这是假的,那郑卫国的目的是什么?给她希望,再让她绝望?

      寒风刮过来,吹得她打了个寒颤。她放下袖子,转身往知青点走。脚步很快,踩在冻硬的土地上,发出咔咔的响声。

      回到知青点时,王晓芬正在灶台前热饭。锅里煮着粥,米很少,大多是红薯块,咕嘟咕嘟冒着泡。

      “回来啦?”王晓芬回头看她,“工地怎么样了?”

      “墙砌了一半。”林晚照脱下外套,在灶前烤手,“明天能封顶。”

      “真快。”王晓芬感叹,“这么多人一起干,就是不一样。”

      李秀英从里屋出来,手里拿着件毛衣在织。她的脸色好多了,脸颊有了点血色。“晚照,我听三婶说,养猪场还要招人?”

      “对,开春要招十个。”林晚照说,“秀英姐你想去?”

      “我……”李秀英犹豫了一下,“我能干啥?我身体不好,重活干不了。”

      “不用干重活。”林晚照接过王晓芬递来的粥碗,“养猪场需要记账的,需要管库房的,需要搞卫生的。你识字,心细,合适。”

      李秀英的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又暗下去:“可我……我是知青,早晚要回城的。”

      “回城是以后的事。”林晚照喝了口粥,红薯很甜,米汤很暖,“现在能多挣点工分,攒点钱,总是好的。”

      这话说到了李秀英心里。她点点头,不再说话,低头继续织毛衣。毛衣是深蓝色的,给谁织的没说,但针脚很密,很用心。

      吃过饭,林晚照端着热水去院子里洗漱。井台上的冰更厚了,她用铁瓢砸了半天才砸开。井水打上来,冷得刺骨,泼在脸上,瞬间清醒。

      她抬起头,看着夜空。

      星星还是那些星星,但今晚看起来有些不同。好像更亮了,也好像……更近了。有种说不出的压迫感。

      回到屋里,王晓芬和李秀英已经睡了。刘翠翠还在看书,煤油灯的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安安静静的。

      林晚照轻手轻脚地上床,放下蚊帐。蚊帐是旧的,洗得发白,有几个补丁。她躺下,闭上眼睛,但睡不着。

      手腕上的镯子还在隐隐作痛。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进入了空间。

      黑土地上的作物该收了。麦穗沉甸甸的,玉米棒子饱满,白菜棵棵瓷实。她用意念收割,作物自动堆放在田边,整整齐齐的。

      做完这些,她走到裂缝前。

      裂缝比昨天又宽了一点,现在有两指宽了。里面的黑暗更深邃,那种低频的嗡鸣声也更响了。但今晚,除了嗡鸣声,还有别的声音。

      是脚步声。

      很多人的脚步声,整齐,沉重,像军队在行进。还有金属碰撞的声音,叮叮当当的,听不清是什么。

      林晚照的心提了起来。她靠近裂缝,想听得更清楚些。但刚靠近,一股强大的吸力突然传来,把她往裂缝里拽!

      她猛地后退,跌坐在地上。黑土地的泥土松软,没摔疼,但心跳得厉害,像要跳出胸腔。

      裂缝里的吸力持续了几秒钟,然后消失了。嗡鸣声也小了,脚步声远了。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但林晚照知道,这不是平静。

      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她爬起来,走到那个木箱前。打开,拿出观测日志。翻到最新一页,上面还是她上次看的内容,没有更新。

      她拿起笔——空间里备着钢笔和墨水——想在空白页上写点什么。但笔尖停在纸面上,迟迟落不下去。

      写什么?写她今天的怀疑?写镯子上的警告?写裂缝里的异常?

      最后她只写了一行字:

      1975年12月28日,猪舍墙起一半。建材到位,人心凝聚。但裂缝扩大,疑云更深。不知前路,唯有前行。

      字迹很工整,但笔画有些抖。

      写完,她合上日志,放回箱子。箱盖合上的那一刻,她看见箱子内侧刻着一行小字,之前没注意:

      观测员守则第一条:勿信他人,勿疑己心。

      这行字刻得很深,像是用刀反复刻上去的。

      林晚照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勿信他人,包括郑卫国吗?

      勿疑己心,可她现在的心里全是疑团。

      她退出空间,回到现实。屋里很黑,只有窗外透进来一点月光。王晓芬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什么,又沉沉睡去。

      李秀英的呼吸很轻,几乎听不见。

      刘翠翠那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这些都是活生生的人。有温度,有呼吸,有明天要干的活,有对未来的期盼。

      而她,可能两年后就会消失,连存在过的痕迹都没有。

      这个念头让她心里一紧。她攥紧了被子,布料粗糙,磨着手心。

      不。不能这样。

      不管郑卫国说的是真是假,不管那个“灯塔计划”是什么,她都要活下去。要完成任务,要带着这些人把日子过好。

      这是她的选择。不是被谁安排的,是她自己选的。

      想通了这一点,心里反而踏实了。她翻了个身,闭上眼睛。手腕上的镯子不再刺痛,恢复了那种温润的触感。

      睡意渐渐袭来。

      就在她快要睡着的时候,远处传来狗叫声。

      不是一只,是很多只,此起彼伏,叫得很凶。接着是人的喊声,杂乱的脚步声,还有……汽车引擎的声音?

      林晚照猛地坐起来。

      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怎么会有汽车?

      她披上衣服下床,走到窗边。外面很黑,但能看见村口的方向有车灯的光柱在晃动,两道,不,四道,越来越多。

      车灯的光扫过村子,扫过房屋,扫过树木,最后停在——养猪场的方向。

      林晚照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快速穿好衣服,系紧鞋带,推门出去。院子里,王晓芬也起来了,揉着眼睛:“晚照,怎么了?”

      “不知道,我去看看。”林晚照说,“你待在屋里,别出来。”

      “可是……”

      “听话。”

      林晚照的语气很少这么严厉。王晓芬愣住了,点点头。

      林晚照拉开院门,走进寒冷的夜色里。风很大,吹得她几乎站不稳。她朝着养猪场的方向跑去,脚步很快,心跳更快。

      养猪场那边已经亮起了灯——是手电筒的光,很多支,交错晃动。还能听见说话声,很多人在说话,声音嘈杂,听不清内容。

      她跑到近前时,看见新砌的墙边停着三辆吉普车。车是军绿色的,车门上印着白色的编号。车旁边站着十几个人,都穿着军大衣,戴着棉帽,看不清脸。

      陈铁柱和陈大牛也在,被两个人围着,正在说什么。陈铁柱的脸色很难看,陈大牛则是一脸惶恐。

      林晚照深吸一口气,走过去。

      “我是林晚照,养猪场负责人。”她的声音在寒风里很清晰,“请问你们是?”

      那些人转过头来。手电筒的光照在她脸上,刺得她眯起眼。

      从中间那辆吉普车上,下来一个人。

      那人穿着军大衣,没戴帽子,头发梳得很整齐。他走到林晚照面前,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然后从怀里掏出个证件。

      “县革委会调查组。”他说,声音很冷,“林晚照同志,我们接到举报,你负责的养猪场项目涉嫌挪用专项资金,违规采购,请跟我们走一趟,配合调查。”

      林晚照盯着那个证件。红色塑料封皮,金色国徽,是真的。

      她的手心里全是汗,但脸上很平静:“举报人是谁?”

      “这个你不用知道。”那人收起证件,“请上车吧。”

      “调查可以在这里进行。”林晚照没动,“所有账目、单据、合同都在,现在就可以查。”

      “我们需要你回去做正式笔录。”那人的语气不容置疑,“请配合。”

      陈铁柱想上前,被人拦住了。陈大牛想说什么,被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林晚照看着那三辆吉普车,看着那些穿着军大衣的人,看着他们冷漠的脸。

      她忽然明白了。

      这就是“清扫程序”。

      不是抹除,是更“合理”的方式——让她身败名裂,让项目流产,让她在这个地方待不下去。

      而这一切,可能只是个开始。

      她抬起头,看了看夜空。星星还在,但被车灯的光冲淡了,看不真切。

      “好。”她说,“我跟你们走。”

      她转身,对陈铁柱说:“队长,帮我跟王书记说一声。账本在我床底下的铁皮箱里,钥匙在枕头下。”

      陈铁柱的眼睛红了,但他重重地点头:“你放心。”

      林晚照笑了笑,转身走向吉普车。车门打开,她坐进去。车里很冷,皮革座椅冰得刺骨。

      车门关上,引擎发动。

      车灯的光柱划破夜色,驶离红星公社。

      林晚照坐在后座,看着窗外飞快倒退的房屋、树木、田野。

      手腕上的银镯,在黑暗中微微发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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