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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暗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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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房的红灯让一切蒙上神秘的光晕。江怀将显影液倒入浅盘,用夹子夹住胶片,缓缓浸入液体中。他喜欢暗房工作,喜欢这种亲手让影像从无到有的过程,喜欢化学剂的味道,喜欢时间在红灯下变得模糊的感觉。
最重要的是,暗房是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间。在这里,他可以忘记外面的世界,只专注于眼前的影像。
第一张底片开始显影。模糊的轮廓逐渐清晰——是那只蓝闪蝶。江怀小心地搅动显影液,看着细节一点一点浮现:翅膀的纹理,鳞片的排列,甚至标本针在胸部留下的微小孔洞。
他想起林宇说起蝴蝶时的眼神,那种专注和温柔,与他平时表现出的冷淡形成微妙的反差。那个人身上有种矛盾的气质——既疏离又敏感,既理性又充满诗意的想象。
“江怀?你还在里面吗?”暗房外传来社团学长的声音。
“在,怎么了?”
“没事,就是看你进去两小时了,以为你晕在里面了。”学长开玩笑说,“拍的什么这么认真?”
“蝴蝶标本。”
“标本?那有什么好拍的,死气沉沉的。”
江怀没有回应。因为他突然意识到,在林宇手中,那些标本看起来并不死气沉沉。它们只是换了一种存在方式——从短暂的飞舞,变成了永恒的美。
接下来的几天,江怀在校园里又见过林宇几次。一次是在图书馆,林宇坐在自然科学区靠窗的位置,面前摊开好几本厚重的图鉴,正对照着做笔记。一次是在食堂,他独自一人坐在角落,慢慢地吃饭,耳朵里塞着耳机。还有一次是在教学楼走廊,他抱着一摞书匆匆走过,甚至没有注意到江怀就在不远处。
每次见到他,江怀都有种想要上前打招呼的冲动,但每次都忍住了。他们算不上朋友,只是见过两次面的陌生人,贸然打扰似乎不太合适。
但周四下午去标本室,成了他一周中隐约的期待。
第二个周四,江怀提前十分钟到了标本室。门关着,灯没亮。他等到两点整,林宇准时出现在走廊尽头,手里拿着一个保温杯和一袋文件。
“抱歉,来晚了。”
“没有,我刚到。”江怀说。
林宇打开门,放下东西。问道“上周拍的照片,洗出来了吗?”
“洗了,但还没扫描。”江怀从包里取出一个信封,“我打印了几张小样,你可以先看看。”
林宇接过信封,动作有些小心翼翼。他抽出那几张6寸的照片,一张一张地看,看得很慢,很仔细。
江怀莫名地有些紧张,就像交作业等待老师评价的学生。
“这张光线很好,”林宇最后说,指着蓝闪蝶那张,“翅膀的金属感拍出来了。”他顿了顿,补充道,“比我预想的好。”
这大概是江怀认识他以来,第一次听到他夸奖人了。
“谢谢。”江怀说,“我还想多拍一些,不同种类的。可以吗?”
“可以。”林宇说,“不过今天有新标本要处理,我不能一直帮你取放。”
“我自己可以吗?”
林宇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睛在灯光下评估着什么。“你会用标本针吗?”
“不会。”
“那还是我来吧。”林宇走到柜子前,“你想拍哪些?”
就这样,他们形成了固定的模式。每周四下午两点到五点,江怀在标本室拍摄,林宇在一旁工作,偶尔帮忙。他们交谈不多,话题也仅限于标本、摄影,或者偶尔提及的课程和天气。
但渐渐地,江怀开始注意到一些细节。
林宇总是用同一个深蓝色的保温杯,里面泡的是某种草药茶,有淡淡的甘甜气味。他写字时用一支老式的钢笔,墨水是深蓝色的。他整理标本时有一套固定的流程,每个动作都精准而轻柔。他思考时会不自觉地用笔尾轻敲下唇,留下极淡的墨迹。
江怀也开始养成一些习惯。他会提前到学校咖啡馆买两杯美式咖啡——林宇虽然喝茶,但有一次无意中提到偶尔会喝咖啡提神。他会带上备用胶卷和电池,以防万一。他会在拍摄前先询问林宇今天的工作安排,尽量不打扰他。
深秋的一个周四,下雨了。不是暴雨,而是连绵的细雨,将校园笼罩在灰蒙蒙的水雾中。
标本室里格外安静。江怀正在拍摄一只新到的天堂鸟翼凤蝶,林宇则在窗边的桌子上整理一批刚寄到的昆虫标本。雨滴敲打着玻璃窗,发出规律的轻响。
“你为什么喜欢摄影?”林宇突然问,没有抬头。
江怀愣了一下。这是林宇第一次问关于他个人的问题。
“因为……可以定格时间吧。”江怀想了想说,“瞬间变成永恒,短暂成为永久。有点像标本,但更……自由一些。”
“自由?”
“标本是被选择的永恒,被固定在某个姿态。”江怀调整着相机角度,“但照片可以捕捉更多可能——飞翔的瞬间,停驻的静谧,甚至死亡的过程。它记录的是生命原本的样子,而不是被赋予的样子。”
林宇停下手上的工作,看向江怀。雨光透过窗户映在他的眼睛里,让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显得格外清澈。
“有意思的观点。”他说。
“那你为什么选择研究昆虫?”江怀反问,“上次你说因为它们沉默,但应该不止这个原因吧?”
林宇沉默了片刻,视线转向窗外迷蒙的雨景。“我小时候和外婆在乡下住过一段时间。她家后面有一片竹林,夏天有很多蝴蝶。我常常一整天就坐在竹林里看它们飞来飞去。那时候觉得,如果有一天我能听懂它们的语言,就能知道好多的事情,比如风的方向,花的秘密,季节变换的规律。”
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雨声淹没。
“后来呢?”江怀问。
“后来我回城里上学,竹林被砍了,盖了房子。”林宇转回头,继续整理标本,“但那些蝴蝶还在记忆里飞。所以我想,也许我可以研究它们,用另一种方式留住它们。”
江怀忽然明白,为什么林宇对待标本那么温柔。那不是对待死物的态度,而是对待另一种形式的生命。
“我理解。”江怀说,“就像我拍照一样。不是要占有那个瞬间,而是要记住它曾经存在。”
林宇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有某种江怀看不懂的情绪。然后他轻轻点头,没有再说话。
那天离开时,雨还在下。江怀撑开伞,发现林宇站在门口,望着雨幕,没有伞。
“你没带伞?”江怀问。
“早上没下雨。”林宇简单地说。
“我送你吧,你去哪?”
“图书馆。”
“顺路,一起走吧。”
他们并肩走在雨中,伞不大,为了两人都不淋湿,不得不靠得很近。江怀能闻到林宇身上淡淡的洗衣液香味,混合着标本室特有的气息。
“谢谢。”到图书馆门口时,林宇说。
“不客气。下周四见。”
“嗯。”
江怀看着林宇走进图书馆,直到那个清瘦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才转身离开。
走在回宿舍的路上,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开始期待每周四下午,不只是因为那些美丽的蝴蝶标本。
冬季学期开始后,上海进入了湿冷的雨季。连续几周,周四下午都在下雨。标本室因为朝北,更显得阴冷。
一个特别冷的周四,江怀到标本室时,发现林宇在咳嗽。不严重,但时不时会轻咳几声,脸色也比平时苍白。
“你感冒了?”江怀问。
“有点着凉,没事。”林宇说,声音果然比平时更沙哑。
那天江怀没拍多少照片,心思总是不自觉地飘到窗边那个咳嗽的身影上。三点左右,他找了个借口离开,去学校超市买了蜂蜜和柠檬。
回到标本室时,林宇正趴在桌子上休息,听到开门声才抬起头。
“我去拿了点东西。”他晃了晃手里的袋子,“我外婆的秘方,治咳嗽很有效。”
林宇看着他,眼神有些困惑。
江怀自顾自地借用标本室角落的水槽——那里本来是清洗工具的地方,但应该有热水。果然,打开水龙头,一会儿就有温水流出。他洗了柠檬,切片,放进一次性杯子里,加上蜂蜜,冲上热水。
“趁热喝。”他把杯子放到林宇面前。
林宇看着那杯冒着热气的蜂蜜柠檬水,良久,才轻声说:“谢谢。”
“不客气。你要是实在不舒服,可以提前回去休息,我自己在这里拍就行。”
“不用。”林宇端起杯子,小心地喝了一口,“我没事。”
那天下午剩下的时间,林宇的话更少了,但咳嗽的频率确实降低了。离开时,江怀注意到那个蓝色保温杯里,装的不再是草药茶,而是蜂蜜柠檬水。
“这个给你。”林宇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玻璃瓶,里面是淡金色的液体,“我自己调的香薰精油,助眠的。算是……回礼。”
江怀接过瓶子,打开闻了闻。雪松的冷冽混合着柑橘的清新,后调是淡淡的檀香。“你自己调的?”
“嗯,兴趣而已。”林宇移开视线,“用法是滴在枕头上两到三滴,不要直接接触皮肤。”
“谢谢,我会用的。”
那个晚上,江怀真的滴了两滴精油在枕头上。雪松和柑橘的香气在黑暗中弥漫开来,莫名地让他想起标本室的气息,想起林宇低头整理标本时的侧脸,想起他接过蜂蜜柠檬水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柔软。
江怀闭上眼睛,忽然清楚地意识到一件事:
他对林宇的感情,已经超出了普通朋友,甚至超出了对一个有趣的人的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