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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范介夫半推半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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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旬,褪了夏的潮闷,还未至冬的凛冽。惠风和畅,天空是洗过一般的净蓝,阳光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在范家院中。
范介夫立在竹篱边,看着篱下一丛丛盛放的菊花——金盏、玉翎、胭脂点雪……本该在重阳前后极盛的花事,竟拖沓到了这十月之初,反而开得愈加热烈泼辣,仿佛要将这一年最后的芳华,毫无保留地倾泻出来。
“相公”,妻子崔笺云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温婉清越,如今虽是十月初旬,这菊花比重阳开得更盛。人生虽不可虚度春光,更不可浪辜秋色,万卉开到菊花,一岁芳菲尽矣!奴家备有斗酒双螯,同相公玩赏。花铃,看酒来。
范介夫回头,见她正含笑望着自己。今日她未施浓妆,只一件月白袄子,系着秋香色的裙,发间斜簪一朵新摘的粉菊,整个人便如这秋光一般,清透中透着明净的暖意。她身后的丫鬟花铃,正捧着红漆食盒,盒盖未掩,隐约可见青花瓷的酒壶,并一盘犹带热气、通红油亮的螃蟹。
“娘子费心了”,范介夫心下熨帖,与崔笺云一同在院中坐下。
酒是温过的花雕,蟹是膏满黄肥的团脐。崔笺亏素手纤纤,剔出莹白的蟹肉、金黄的蟹膏,置于范介夫面前的小碟中。她自己却不甚动筷,只持着酒杯,目光掠过那满园秋色,落在范介夫面上时,带了些许难以察觉的深意。
两人一边品酒吃蟹,一边闲话。范介夫忽然想起一事,笑道:“前日那两首《美人香》的诗,越品越觉得韵味悠长,没想到闺阁中竟有如此才情的女子。若能与她们朝夕联吟,合刻一部诗集,当真是韵事一桩”。
崔笺云执壶为他斟酒,唇角笑意微深:“何止高才?相公,那两位佳人,妾身是见过的。一位风姿,约略与妾身仿佛;另一位……”,她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会心的笑容,“真真是西子复生,太真再世。妾身在她面前,只觉珠玉在侧,自惭形秽”。
范介夫失笑,连连摇头:“娘子又来谦逊。这世上,岂有还能标致过你的人?我绝不相信”,在他眼中,崔笺云已是容貌才情俱佳的极致,再想不到旁人。
崔笺云却不争辩,只忽而抬眼,眸中波光流转,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相公,妾身与你取笑一句——倘若,那两位才貌双全的女子,皆未嫁人,让你设身处地选一个,你选谁?”。
范介夫心中一跳,忙握住她的手,正色说道:“娘子休出此不祥之语。我与你才貌相当,情同鱼水,此生誓不二色”。
“闲中取笑罢了”,沈琼枝抽回手,笑意不变,“说说何妨?”。
范介夫见她坚持,只得故作沉吟状,片刻后摇头晃脑,一副为难神色:“哎,难,难!等我想想再说,娶了这一个,丢不下那一个;娶了那一个,又舍不下这一个。没奈何,怕只得……二美兼收了”。
崔笺云挑眉:“既都娶,总要分个大小,谁为大?”。
范介夫继续“深思”:“这个做大,屈了那个;那个做大,又屈了这个。没奈何,只得……姊妹相称罢了”。
“那谁是姐,谁是妹?”。
“这自然看年龄了”。
崔笺云忽地“扑哧”一笑,眼波横斜,带着几分狡黠:“相公还算识趣。那我若说,教她两个当真都嫁了你,如何?”。
范介夫只当她还在玩笑,摆手道:“娘子越说越荒唐了”。
崔笺云放下酒杯,神色却渐渐敛了嬉笑,只余一片澄净的认真:“妾身老实对相公说罢。那前一首《美人香》,便是妾身的手笔”。
范介夫微愕:“我也疑是娘子的口气,只是笔迹不同。那后面的呢?”。
“那后面的人儿”,崔笺云顿了顿,眼中流露出几分怀念,“乃是西子离乡,因路过维扬,暂居雨花庵。我与她未曾相逢,便已先闻其奇香,后来以诗相交,引出了一段奇缘”。
“这样啊,那他父亲姓甚么,是哪里人,往哪里去?娘子请道其详”,范介夫不禁对那人有了一份好奇。
“他父亲曹个臣,是浙江孝廉,如今往京会试”。
“如此的话,你和他做诗相得,后来怎么样了?请终其说”。
“我和他知音相遇,不忍分离,约定十月朔,同到庵中再会。及至第二次相逢,比前更觉亲热,就在佛前结为姊妹”。
“那如此说来,她就是小生的小姨了”。
“他说虽为姊妹,终要分离,教奴家想个长久之计。奴家对他取笑道,只除非你也嫁到范家来,才能够天长地久,不想他就当真许了”。
“我家又无兄弟子侄,教他嫁与哪一个?”。
“就嫁与你”。
“怎么?就,就,就嫁与我?嫁与我做甚么?”,范介夫不由得大惊。
“做小”。
“呸!哄我开心呢。正正经经听了半日,只说当真,原来又是取笑;
你这话说得太荒唐,他父亲是个孝廉,将来的富贵不可限量,怎肯把个千金小姐,与穷秀才做小?那见乔家二女,肯嫁裴家六郎?人不可不知足,似娘子这等才貌,当今也是数一数二的了,小生再没有得陇望蜀的念头。就是真的,小生也不愿。老婆有你一个就够了,哪里还想成双”。
“奴家也说这世间没有这样的道理,她却说士为知己死,死尚死得,何事做不得?”。
“也罢,就当他肯了,他父亲也决不肯。再说哪有这样大胆的媒人,敢去说亲?”。
“奴家也和他商量过了,若说做偏,他父亲自然不肯;只说奴家情愿做小,要娶他做大,待进了门,他自然让我”。
“就依你这等说了,他父亲若再不肯呢?”。
“她在佛前发誓,若父亲坚执不从,自愿像孟姜一样去死”。
范介夫暗自思忖:这等看起来,事有几分真的了。难道我范介夫这等痴人,竟有这等痴福?只是一件,妇人家心性无常,如今虽说同甘共苦,久后毕竟要吃醋拈酸。这墙脚须要砌得牢固,我如今只是坚执不从,待他顽强坚持后才同意,那她后来才没有翻覆”。
于是,范介夫故意面有难色地说道:“娘子,这桩生意莫的成。俗语说得好,若要家不和,娶个小老婆。你如今只晓得同声共气的快乐,不曾想到分房独宿的凄凉。万一娶进门来,热肠翻为冷面,知己变做冤家。寻常的姬妾,容不得还好遣嫁,她是个小姐,遣又遣不得,可不坑了她一生?”。
“只要你心放平了,有甚么醋吃得?”。
“娘子说无近忧,小生偏有远虑。若苦苦要我做,须是写一张不吃醋的包批与我”。
崔笺云见他这样说,不由得心里暗暗想道:你看他心上贪之不足,口里却之有余,且待我吓他一吓。
于是正色说道:“相公断然不做?”。
“断然不做”。
“相公既然执意不肯,奴家不好再强,待奴家写书去回绝了他,叫他及早另嫁高门,不可误了青春年少”。
转头向丫鬟吩咐道:“花铃,取笔砚过来”。
范介夫见状,不由得态度缓和起来:“娘子,且再商量”。
崔笺云断然说道:“没有甚么商量”。
花铃已拿来笔墨,崔笺云立即开始写信。
范介夫不由得拉住崔笺云的衣袖说:“那小姐既有这片好意,怎生辜负得他!待小生求人去说亲就是”。
不待崔笺云开口,他已接着提议:“娘子,我和你商量,你看是请哪一个去做媒好?”。
崔笺云平静地说:“听说他父亲前日替汪学官阅卷,取我家张表兄第一,就央张表兄去说亲便了”。
“这样,我明日就去拜请张表兄”。
崔笺云终于转过头,对他展颜一笑。那笑容映着满园金菊,明媚不可方物。
“好”。她只轻轻应了一声。
明日之事,明日忧。至少此刻,秋光正好,酒意微醺,那关于“二美兼收”的、荒诞却诱人的画卷,已在范介夫面前,展开了惊鸿一瞥的卷轴。
风过处,菊影摇曳,暗香浮沉。似有若无的,不知是谁的一声轻叹,亦或只是秋叶的窸窣,悄然融进了这十月初冬的暖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