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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青玉刻刀 ...

  •   《观察录·其十三》
      冬至。日短至极,夜长如岁。
      “安鲤”讣文自撰已过七日。书斋窗内再无烛火,唯余一片与冬夜同质的、沉沉的暗。
      楚怀珩立在验尸房天井中央,仰头看墨色天穹无星无月。指尖捻着一枚冰裂纹瓷片,是前日从一具溺毙富商胃囊中取出——此人吞瓷自戕,碎瓷割裂脏腑,死状凄惨。瓷片薄而脆,裂纹细密如蛛网,在指尖寒意中仿佛随时会崩解。楚怀珩将其收入怀中,贴着心口的位置。冰冷的瓷片与温热的皮肤相触,如同一种无声的警示:最完美的器物,亦有其无法弥合的裂痕。
      楚怀珩走向书斋。步履比往日更沉。
      亥时三刻。万籁俱寂,寒气砭骨。
      书斋的门,这次紧闭着。楚怀珩未叩门,也未推门。楚怀珩绕到屋后,纵身轻跃,指尖勾住二楼窗沿,悄无声息地翻入。
      室内伸手不见五指。没有光,没有声音,甚至没有活物应有的气息流动。只有一股凝滞的、混合着陈旧药香、墨迹干涸后微酸气味,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旷感。
      楚怀珩在黑暗中站了片刻,适应了浓稠的黑暗后,才缓步走向卧榻方向。
      借着窗外极其微弱的天光,楚怀珩看见安鲤。
      安鲤平躺在榻上,身上盖着薄被,双手交叠置于胸前,姿势规整得如同入殓。墨发铺散在枕上,面容在黑暗中模糊不清,只有一点苍白的轮廓。左手腕上的桃木人偶静静垂在榻边,一动不动。胸膛的起伏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
      楚怀珩走到榻边,单膝跪下。伸手,探向安鲤的鼻息。
      气息清浅、冰凉、缓慢,但确实存在。指尖触到安鲤脸颊,皮肤冰冷光滑,如同上等的冷玉。
      楚怀珩收回手,就着微光,凝视着黑暗中这张安静得过分的脸。
      七日。安鲤将自己彻底封存在这片黑暗里,像一件被收入匣中、等待尘埃落定的藏品。没有书写,没有移动,甚至可能……没有进食。
      这不是楚怀珩想要的“余烬”。楚怀珩要的不是一具冰冷的、趋于“物化”的躯壳。楚怀珩要的是活着的、有反应的、能在掌控下产生微弱“活动”的藏品。
      一具完美的标本,需要精心的防腐与姿态固定。而一件活的藏品,则需要……被赋予意义的活动。
      楚怀珩从怀中取出一个细长的青布囊,解开系绳,从里面拿出一件东西。
      一柄青玉柄刻刀。
      玉质温润细腻,色泽清透如水,刀头是极薄极利的平口刀,在黑暗中隐有幽光。刀柄线条流畅,恰好契合手握的弧度。这不是寻常刻刀,是楚怀珩多年前从一桩涉及宫廷匠作舞弊案中留下的“无关证物”,据传曾是某位痴迷微雕的亲王私藏。
      楚怀珩将刻刀放在安鲤交叠的双手之上。冰凉的玉质触感,透过安鲤冰凉的皮肤传递。
      安鲤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痉挛般地弹动了一下。
      楚怀珩的手没有离开,而是覆在了安鲤的手上,连同那柄刻刀一起握住。楚怀珩的手掌温热宽厚,将安鲤冰冷僵硬的手指完全包裹。
      “感觉到了么?”楚怀珩低声问,声音在绝对的寂静中如同耳语,“这是玉。产自昆仑雪山深处,于冰封中孕育千年,质地坚而润,性寒而敛。”
      楚怀珩引导着安鲤的手指,缓缓摩挲过温润的玉柄,滑过冰冷锐利的刀锋。
      “现在,它是你的了。”楚怀珩说,“用它,去做一件事。”
      楚怀珩松开手,从怀中取出另一样东西——那枚冰裂纹瓷片。楚怀珩将瓷片放在刻刀旁边。
      “在这上面,”楚怀珩指尖轻点瓷片表面那些细密如蛛网的裂痕,“沿着这些纹路,用这把刀,重新走一遍。”
      “不用雕出新东西,不用改变它。只是……重复它的伤痕。”
      “感受刀尖划过瓷器表面的阻力,聆听那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刮擦声。记住每一道裂痕的走向,深浅,转折。”
      楚怀珩俯身,靠近安鲤耳边,气息拂过安鲤冰凉的耳廓:
      “这些裂痕,是它‘死亡’的印记。而你,要用我给你的刀,一遍遍重温它的‘死亡’。”
      “就像……重温你自己的。”
      说完,楚怀珩直起身,后退一步,隐入更深的黑暗里,不再出声。
      时间在凝固的黑暗中缓慢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安鲤交叠在胸前的双手,极其缓慢地,动了一下。
      手指先是试探性地触碰了一下那柄青玉刻刀,像是被烫到般缩回。片刻后,再次伸出,这次握住了刀柄。
      冰冷的玉质触感让安鲤的手指微微颤抖,但握得很紧。
      然后,另一只手摸索着,拿起了那枚冰裂纹瓷片。
      安鲤依旧平躺着,没有起身,只是将双手举到眼前——尽管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左手握着瓷片,右手握着刻刀。
      刀尖悬在瓷片上方,停顿,颤抖。
      最终,落下。
      “嘶……”
      极轻微、极细碎的刮擦声,在死寂的黑暗中响起。像春蚕食叶,又像骨骼摩擦。
      刀尖沿着瓷片上某道天然的裂纹,缓缓移动。阻力细微却清晰,通过刀柄传递到指尖,再传到冰冷僵硬的躯体。
      安鲤的动作起初极其生涩、迟疑。但随着刀尖一遍遍重复同样的轨迹,动作渐渐变得平稳、规律。刮擦声也连成了细微的、连绵不绝的沙沙声。
      楚怀珩在黑暗中静静聆听,凝视。
      那沙沙声,是这死寂房间里唯一的“活”的声响。是安鲤在“活动”的证据。尽管这活动如此微小,如此被动,如此……没有意义——只是重复既有的裂痕。
      但正是这种“无意义的重复”,恰恰是楚怀珩此刻最需要的。
      它不要求创造,不要求思考,不要求情感。它只要求专注,要求服从,要求在既定的轨迹上机械地移动。
      这,就是楚怀珩为“余烬”这个新身份,赋予的第一项“日常功能”。
      时间在单调的刮擦声中流淌。一炷香,两炷香……
      安鲤的动作始终未停。仿佛沉浸在了这种重复的、机械的劳作中。呼吸似乎比之前稍稍明显了一些,胸膛的起伏有了微弱的节奏。
      楚怀珩知道,安鲤的注意力,正被这枚瓷片、这把刀、这些裂痕完全占据。那些关于“安鲤之死”的绝望,关于“余烬”身份的茫然,暂时被这具体的、重复的、被赋予的“任务”所驱散。
      这是精神上的麻醉,也是行为上的驯化。
      终于,在某个时刻,安鲤的动作停了下来。
      刀尖停在某道裂痕的末端。
      安鲤的手缓缓放下,刻刀和瓷片依旧握在手中。胸膛起伏稍显急促,似是累了。
      楚怀珩从黑暗中走出,回到榻边。伸手,轻轻拿走了安鲤手中的刻刀和瓷片。
      刻刀的玉柄上,留下了安鲤指尖的微温。瓷片表面的裂纹,似乎因反复的刮擦而更显清晰,在微弱天光下泛着冷硬的光。
      “做得很好。”楚怀珩说,声音平淡,却带着一种明确的“肯定”。
      安鲤在黑暗中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扫过楚怀珩的手背。
      楚怀珩将刻刀和瓷片放在榻边小几上。
      “以后,每天这个时辰,”楚怀珩说,“用这把刀,在这片瓷上,重复这件事。”
      “直到……我让你停下。”
      楚怀珩顿了顿,补充道:
      “这是你作为‘余烬’,需要完成的‘功课’。”
      安鲤静静地躺着,没有点头,也没有出声。但楚怀珩能感觉到,那具冰冷躯壳里,有什么东西,因为这份被赋予的、具体的“任务”,而极其微弱地……安定了下来。
      楚怀珩不再多言,转身走向窗口。
      翻出窗外前,楚怀珩最后回望一眼。
      黑暗中,安鲤依旧平躺着,双手重新交叠置于胸前。但那姿态,似乎不再像之前那般全然“入殓”般的死寂。而是多了一丝……等待的意味。
      等待下一个时辰,等待那柄青玉刻刀,等待那片冰裂纹瓷,等待那项被赋予的、重复的“功课”。
      楚怀珩无声地跃入夜色。
      窗内,重归黑暗与寂静。
      但这一次,那寂静里,有了不一样的质地——一种被预设了“未来动作”的、驯顺的静谧。
      《观察录·其十三》补记:
      子时。冬至夜,寒极。
      目标于“旧我死亡”后陷入深度静滞,几近活体标本状态。引入“青玉刻刀”与“冰裂纹瓷片”,成功激发其最低限度的、受控的重复性行为。
      “重复伤痕”之指令,兼具象征意义(重温自身崩解)与实用功能(建立行为规律)。目标表现出接受与初步沉浸。
      此“功课”模式,可有效填充其精神空白,巩固其“被赋予任务-执行任务”的依赖路径。
      下一步:维持此“功课”频率,观察其执行过程之变化,并逐步引入其他类似之低强度、高重复性“日常功能”。
      长夜漫漫,然刻刀在手,裂痕在前,此余烬便知方向何在——唯重复而已。
      楚怀珩合上记录,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青玉刻刀温润冰冷的触感。
      驯服的最后阶段,不是使其疯狂,亦非使其死亡。
      而是使其习惯于某种微小的、重复的、被赐予的活法。
      如笼中雀习惯于定时啄食,如池中鱼习惯于循环水流。
      从此,生命的意义,便缩略为每日那把刻刀,那片瓷,与那些需要被一遍遍重温的、既定的伤痕。
      而这,正是楚怀珩所能给予的,最温柔、也最残酷的……余生。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青玉刻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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