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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匣中藏珍,风露侵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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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两日,苏云卿过得格外安静,甚至比病中时更少踏出西跨院的门槛。
她对外只称那日外出归来,略感疲乏,需再静养两日。嫡母王氏听闻,也不过淡淡颔首,吩咐赵妈妈按例送些吃食,便不再过问。一个本就无足轻重的庶女,安分守己地待在自己院里,正是她乐见的。
西跨院内,却另有一番不为人知的忙碌。
翠竹明显感觉到姑娘的不同。姑娘不再整日倚窗出神,或是对着镜子默默垂泪(这是翠竹从前最常窥见的景象)。她变得沉静而专注,常常独自在屋内做些翠竹看不太明白,却莫名觉得郑重其事的事情。
比如,姑娘会让她仔细清扫屋内每一处角落,尤其注重通风,还特意叮嘱要燃些便宜的、气味清苦的艾草来熏屋子。翠竹照做了,心中却纳闷:姑娘从前最不喜艾草的味道。
又比如,姑娘开始频繁地净手,用清水一遍遍冲洗那几样简陋的器皿——粗陶罐、小泥炉、几个瓷碟,还有那个黄铜手炉。擦洗得极其认真,连边角缝隙都不放过。
再比如,姑娘常常在窗下光最好的时候,对着几个摊开的油纸包,拿着小竹篾,一挑一拣就是大半日。神情专注得仿佛在挑选最珍贵的珠玉。拣选出来的东西,又被她仔细地分成几小堆,各自用干净的纸或素绢包好,收进那个带锁的、原本空荡荡的梳妆匣里。
翠竹不敢多问,只觉得姑娘自病愈后,行事愈发有章法,沉静的面容下,似有某种坚定的力量在支撑。她只是更尽心尽力地做好本分,守住院门,留意着一切风吹草动。
苏云卿确实在利用这两日,对上次焙好的茶叶进行更精细的处理和“养茶”。
焙火后的茶叶,火气未退,口感燥烈,香气也未能完全融合沉潜。需得经过几日的“褪火”和“回润”,品质才能趋于稳定,展现出最佳风味。她将不同等级的茶样分开存放,每日晨起和黄昏,会打开油纸包或素绢包,让其稍稍接触洁净的空气,同时也观察其色泽、干度、香气的变化。
那最上等的一小包银毫,被她用双层素绢包裹,又置于一个垫了干净宣纸的小木盒中,藏在衣柜深处,尽量隔绝杂味,让其慢慢转化。
经过两日的静置,她再次检视。次一等的茶叶,火气已褪去大半,香气转为清醇的蜜香,夹杂着淡淡的坚果焦糖韵,比她预想的还要好。而最上等的银毫,开盒的瞬间,一股清锐鲜灵的毫香混合着极幽微的冷兰气息便飘散出来,虽只是一瞬,却让苏云卿心头大定——底子果然极佳,这清雅高扬的香气,正是优质原料与恰当工艺结合才能产生的。
她捻起一根芽头,放入口中含化。清甜鲜爽的茶汤在口中慢慢渗出,毫无涩感,回甘迅速而持久,喉韵清凉。这滋味,莫说在苏家内宅,便是拿到外头正经茶铺里去,也绝不逊色于中等偏上的茶品了。
成了。样本已经具备一定的说服力。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让这“成果”,以一种合理且不引人怀疑的方式,接触到“需要”它的人。
直接拿给父亲苏文远?无异于痴人说梦。且不说她根本无法轻易见到忙于外务的父亲,即便见到,她一个深闺女儿拿出自己“私下捣鼓”的茶叶,只会被斥为不安分、胡闹,甚至可能引来嫡母更深的忌惮和打压。
堂姐苏云舒,依然是目前最可能的桥梁,也是相对安全的“试水”对象。但如何“不经意”地让堂姐尝到,并引起她的兴趣和重视,而非仅仅当作姐妹间新鲜玩意儿的分享,需要巧妙设计。
苏云卿正思忖间,翠竹从外头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信笺。
“姑娘,门房刚送来的,是甜水巷堂姑娘差人送来的。”翠竹将信呈上。
苏云卿接过,拆开火漆。是苏云舒的笔迹,一如既往的洒脱飞扬:
“三妹如晤:两日未见,甚念。铺中新得一批江宁软烟罗,色泽清雅,想着前次予你的‘流霞锦’或可做褙子,此罗裁做襦裙正相宜。特留数尺,妹若有暇,可来一观。另,偶得新奇茶点一方,名曰‘露华酥’,味颇别致,邀妹共尝,舒字。”
信末,还画了朵小小的、带着笑意的栀子花。
苏云卿看着信,嘴角不自觉泛起一丝笑意。这位堂姐,是真心惦记着她。邀她去看料子、尝茶点,不过是怕她总在府中闷着,寻个由头让她出门散心。
这封信,来得正是时候。
她将信仔细折好,对翠竹道:“去回禀母亲,就说堂姐邀我过府说话,料想母亲会允的。我们明日便去。”
“是,姑娘!”翠竹高兴地应了。能出门,她总是欢喜的。
苏云卿走到梳妆台前,打开那个带锁的匣子,目光在几个小包上逡巡片刻,最终,落在了那个包裹着次一等茶叶的油纸包上。
这包茶叶,香气已趋醇和,口感稳定,既有特色又不至于太过惊艳到引人深究。作为初次“无意间”的分享,再合适不过。
她将这小包茶叶取出,想了想,又取了一方干净素帕,将其仔细包好,帕子四角打结,做成一个便于携带的小包裹。然后,她将其放入明日准备携带的、那个装针线杂物的小挽篮里,置于底层,用几缕丝线虚虚盖住。
不能刻意,需得是“顺手为之”、“偶然想起”。
准备好这一切,她望向窗外。暮色四合,天边最后一抹霞光,将云朵染成淡淡的金紫色。
明日,又将踏入甜水巷那方充满生机的天地。这一次,她带去的不再仅仅是散心的渴望,还有一份沉甸甸的、关乎未来道路的试探。
次日,天气晴好。苏云卿依旧是那身半新不旧的藕荷色衣裙,鬓边只簪着那支素银簪子,拎着那个不起眼的小挽篮,带着翠竹,乘车前往甜水巷。
一切如常。锦绣轩的伙计恭敬引路,穿过前堂忙碌而有序的景象,来到后头清幽的天井。
苏云舒正在天井的石桌旁,对着一匹展开的、如烟似雾的淡青色软烟罗,和一个捧着账册的绣娘说着什么。见苏云卿来了,立刻笑着迎上。
“可算来了!快瞧瞧这料子,日光下看,是不是像笼着一层青烟?”苏云舒拉着苏云卿的手,走到石桌旁。
软烟罗果然名不虚传,轻薄柔软,色泽雅致,在春日阳光下流转着微妙的光泽。苏云卿真心赞道:“真真是好料子,堂姐费心了。”
“你喜欢就好。”苏云舒挥挥手让绣娘将料子和账册都收下去,拉着苏云卿在石凳上坐下,“今日可得好好说说话。前儿我得了个做茶点的方子,试做了一回,竟还不错,你定要尝尝。”
说着,便让丫鬟端上一个红漆描金的小食盒。打开来,里面是几块做成花瓣形状、晶莹剔透的淡黄色点心,隐约可见内里包裹的馅料,散发着淡淡的奶香和花果甜香。
“这叫‘露华酥’,说是南边传来的方子,用酥油、花蜜、并几种干果碎制成,配茶极好。”苏云舒拈起一块递给苏云卿,“尝尝看。”
苏云卿接过,小小咬了一口。外皮酥脆,内馅甜而不腻,带着玫瑰和杏仁的香气,确实精巧可口。
“很好吃,堂姐这里总是有好东西。”苏云卿笑道,将剩下半块点心吃完。
“你喜欢就好。”苏云舒自己也吃了一块,又示意丫鬟上茶。这次端上来的,是两盏点茶。雪白的茶沫浮在青黑的茶汤上,用茶筅击拂出细密持久的沫饽,显然点茶手法颇为熟练。
苏云卿端起茶盏,先观其色,再嗅其香,然后小口啜饮。茶味醇正,是中等偏上的团茶味道,与这精致的点心倒也相配。但她心中惦记着篮中之物,品尝时便更多了几分思量。
两人吃着茶点,说着闲话。苏云舒兴致勃勃地说起近日绣庄接的一桩大生意,是为某位翰林夫人定制一套赴宫宴的礼服,花样如何繁复,用料如何讲究。苏云卿含笑听着,不时附和几句。
聊得兴起,苏云舒又让丫鬟去取几样新到的绣样来给苏云卿瞧。丫鬟应声去了。
就在这时,苏云卿似是无意地将手边的小挽篮碰了一下,篮子歪倒,里面的一些丝线、剪刀、小绣绷等物滑落出来,连同那个用素帕包裹着的小茶叶包,也滚落到了石桌脚下。
“哎呀。”苏云卿轻呼一声,忙俯身去拾捡。
翠竹也赶忙上前帮忙。
苏云舒见状,也弯腰帮着拾起滚到她脚边的那个素帕小包。帕子系得不算紧,这一跌一碰,结扣略松,一股清醇中带着暖意的、奇特的茶香,便从帕子缝隙里幽幽地飘散出来。
这香气,与方才点茶的香气截然不同。不似团茶那般厚重,也不像寻常散茶那样直接,而是一种更柔和、更丰富、仿佛经过阳光和炭火淬炼后的、令人闻之忘倦的蜜香与果韵。
苏云舒的动作一顿,鼻翼微动,惊讶地“咦”了一声。她拿起那个小包,好奇地看向苏云卿:“三妹妹,你这帕子里包的……是什么?好特别的香气,像是茶,又不太像。”
苏云卿心中微紧,面上却露出些许不好意思的神色,伸手接过小包,将其重新系紧,低声道:“让堂姐见笑了。是……是我前次从堂姐这儿得了那山野粗茶,回去后,想着母亲从前零星说过的话,胡乱试着……用小火烘了烘,想着或许能去些土气。没想到还真有些变化,便包了点带在身上,偶尔闻闻这香气,也算是个念想。”她将“思念亡母”的由头再次搬出,语气怅然。
苏云舒听罢,眼中怜惜又起,但更多的却是被那香气勾起的好奇。“烘了烘?竟能有这般变化?”她凑近了些,虽然帕子已系紧,但那残留的香气依然诱人,“妹妹可否……让我瞧瞧?闻着实在喜人。”
苏云卿似是犹豫了一下,才轻轻点头,将帕包重新解开,露出里面黛绿中微微泛着光泽的茶叶。茶叶形态依旧不规整,但色泽均匀温润,与之前那黯淡粗拙的模样已大相径庭。
苏云舒仔细看去,又凑近深深嗅了一下,脸上惊讶之色更浓:“这……这真是我那罐子里的粗茶?怎么瞧着闻着,都像是换了样儿?”她忍不住拈起几片,在指尖捻了捻,干燥酥脆。“妹妹是如何烘的?竟有这般妙效?”
“我也不大懂,就是照着模糊记得的母亲的话,用极小的炭火,慢慢烘烤,时时翻动,见叶子颜色变了,香气出来了,便赶紧收起来。”苏云卿说得极其简略,语气带着不确定,“我也是瞎弄,也不知道对不对……堂姐可要尝尝?只是我这儿没有好水,也没法正经点茶……”
“尝尝!自然要尝尝!”苏云舒立刻道,她性子直爽,好奇心被彻底勾起,“水有的是,我这儿有平日里煎茶的甘泉水!”她立刻吩咐丫鬟去取煎茶的铫子和另备茶盏,又对苏云卿道,“妹妹不必拘礼,我们今日就不点茶了,便用你烘的这茶,简单煎来吃吃看!”
她眼中闪着光,那是对新奇事物的纯粹兴趣,也是对堂妹这番“意外成果”的由衷惊喜。
苏云卿看着堂姐兴致勃勃的样子,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弛了些。
第一步,迈出去了。而且,看起来比预想的还要顺利。
丫鬟很快取来了红泥小炉、铫子、甘泉水和新茶盏。苏云舒亲自将苏云卿带来的茶叶,取了一小撮放入铫中,注入清泉,置于炉上。
火苗舔着铫底,水声渐沸。不同于点茶的繁复仪式,这简单的煎煮,反而更添了几分随性与期待。
苏云卿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铫口升腾起的白气,鼻端萦绕着越来越清晰的、她亲手赋予茶叶的独特香气。
她知道,当这盏茶汤呈到堂姐面前时,才是真正的考验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