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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初焙定乾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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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仓房的空气,比昨日更凝重了几分。
不再是单纯的茶叶青气,而多了一股干燥的、略带焦香的暖意,那是角落红泥小炉中炭火持续散发的气息。炉上,苏云卿自西跨院带来的那个黄铜手炉,已被一个更宽大些的、扁平的铁釜取代——这是苏云舒不知从哪个旧货摊寻来的,内里打磨得光滑,釜底厚薄均匀,最适合匀热。
铁釜被架在泥炉上,釜底与炭火之间,隔着一层约两指厚的、筛得极细的草木灰。灰层将猛烈的明火转化为持久稳定的暗热,温度透过铁釜,变得温吞而恒定。
这便是苏云卿要求的“文火”。
条桌被清理出一半,铺着干净的细麻布。上面摆放着几个敞口的粗陶浅盘,里面正是前两日王李二嫂精心拣选出的“上选”与“中选”茶叶。尤其是那“上选”的芽头,在仓房唯一那扇高窗透下的天光里,银毫愈发显得茸茸可爱,只是色泽依旧带着未经淬炼的、略显生嫩的灰绿。
苏云卿今日穿了一身更利落的深青色窄袖襦裙,头发挽成简单的圆髻,用一根木簪固定。她净手三遍,用洁净的布巾擦干,连指尖都透着慎重的凉意。
王嫂和李嫂肃立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她们虽不知这“文火慢焙”究竟有何奥妙,但看三姑娘这般郑重其事的架势,便知是极要紧的环节。东家(苏云舒)一早也特意来嘱咐过,一切听凭三姑娘指挥,多看,多学,少问。
苏云卿没有立刻动手。她先走到铁釜旁,伸出手,悬在釜上方约半尺处,静静感受了片刻。热力透过空气传来,温和而不灼人。她又拈起一小撮草木灰,轻轻洒在釜面中心,观察灰烬落定的速度与分布——这是她自创的、判断釜面温度是否均匀的土办法。
确认温度适宜且稳定后,她才用一把宽口竹茶匙,从“上选”的浅盘中,取了薄薄一层芽头,极轻、极匀地撒在铁釜中心已然预热的区域。芽头触及微烫的釜面,发出极其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嗞”声,一股被热气瞬间逼出的、锐利的鲜香猛地窜起,旋即又被更沉厚的釜热压了下去。
苏云卿屏息凝神,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釜中那一点点可怜的茶叶。她的心神仿佛也化作了一缕微火,缠绕着那些芽叶,感受着它们内部水分的蒸发、色泽的微妙转化、香气的凝聚与变迁。
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仓房里静得能听到炭火在灰层下偶尔极轻微的毕剥声,以及三人几不可闻的呼吸。
约莫过了半盏茶功夫,苏云卿伸出两根手指,极快地触碰了一下边缘一片芽叶的叶梗,感受其柔软度的变化。然后,她取过一把用细竹丝扎成的小软刷——这是她昨日让翠竹寻了细竹枝,自己亲手绑制的——手腕极稳地、贴着釜面,将那些芽头极其轻柔地向四周拨散开,形成一个更薄、更大的圆,确保每一片都能均匀受热。
这个动作她重复得很慢,很轻柔,仿佛怕惊扰了这些正在沉睡中蜕变的精灵。
王李二嫂看得眼睛都忘了眨。她们从未见过有人如此对待茶叶,那专注虔诚的模样,不像是在做活,倒像是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
香气开始变得明显。最初那股锐利的鲜香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醇和、更温暖的香气,像是阳光晒过新麦,又像是晨露浸润过的兰花被暖风轻拂后散发的气息。那香气并不浓烈,却丝丝缕缕,清晰可辨,顽固地钻入鼻腔,带来一种奇异的宁静与满足感。
又过了一盏茶时间,苏云卿再次用小软刷将芽头归拢,观察其色泽。原本的灰绿已悄然褪去,转为一种润泽的、带着哑光质感的黛青色,银毫愈发显眼,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极淡的月华。她拈起一片,指腹轻捻,叶片发出极轻微的、干脆的碎裂声。
成了。
她迅速用竹茶匙将釜中所有芽头扫入一个早已备好的、垫着干净宣纸的竹匾中,移离铁釜。芽头离开热源,仍在散发着余热和香气。
“王嫂,劳你将这匾端到那边通风的架子上,摊凉,莫要堆叠。”苏云卿的声音有些微哑,方才的屏息凝神耗去她不少心力。
王嫂连忙小心上前,双手捧起竹匾,依言行事。
接下来是“中选”的茶叶。步骤大致相同,但因叶片较芽头更厚实,含水略多,所需的温度稍高,时间也略长。苏云卿调整了炭火与灰层的厚度,同样全神贯注,一丝不苟。
焙“中选”叶时,香气又有不同。少了那份清锐的毫香,多了几分叶片特有的、类似熟果的甜香与淡淡的木质底蕴,在温暖的焙火气息衬托下,显得格外踏实醇厚。
当最后一匙“中选”叶被扫入竹匾摊凉,苏云卿额上已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后背的衣衫也有些汗湿。她退后一步,微微闭目,深吸了几口气,才将那股高度集中后的眩晕感压下去。
“李嫂,劳烦看着炭火,保持现在这般,莫要再添新炭,也莫要让灰层破损。我去看看‘上选’凉得如何了。”她吩咐道,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疲惫。
李嫂连忙应下,小心翼翼地看着炉火。
苏云卿走到通风的架子旁。两匾茶叶正在慢慢冷却,香气也由焙火时的外放炽热,逐渐转为内敛沉静。她伸手探了探茶叶的温度,已不烫手,只是微温。她捻起几片不同的茶叶,分别放入口中。
“上选”芽头,入口即化,一股清甜鲜爽的茶汤毫无滞涩地涌出,伴随着高扬的兰花香和持久的冰凉喉韵,仿佛饮下了一口山涧清泉。
“中选”叶片,滋味更醇和饱满,甜润中带着熟果的韵味,回甘迅速,生津不止,暖意融融。
成了!真的成了!
尽管受工具和原料所限,远未达到她心目中的完美,但这两类茶,已经彻底摆脱了山野毛茶的粗陋生涩,拥有了清晰的品质等级和独特的风味特征。尤其是那“上选”银毫,其清雅鲜灵,绝不输于市面上许多中等茶品!
一股巨大的喜悦和成就感,混杂着疲惫,冲击着她的心扉。她扶着架子,稳了稳有些发软的身形。
“姑娘,您没事吧?”王嫂注意到她的异样,关切地问。
“无妨,有些乏了。”苏云卿摆摆手,脸上却露出了多日来第一个真正舒展的笑容,“二位嫂子今日辛苦了。这些茶叶还需再静置一两日,褪去火气,滋味会更醇和。明日我们继续分拣新料,后日……或许可以开始尝试用这焙好的茶叶,试煎一次。”
王李二嫂虽不懂其中深意,但见三姑娘笑得真心,也知事情顺利,心中也跟着高兴,连声应下。
苏云卿看着竹匾中那些色泽温润、香气初定的茶叶,仿佛看到了微小的火种,终于在这间昏暗的旧仓房里,燃起了第一簇真正稳定、明亮的光焰。
这光焰虽弱,却足以照亮前路,也足以……吸引黑暗中某些探寻的目光。
她知道,秘密不可能永远保持。这些与众不同的茶香,终将飘出这间旧仓房。
而在那之前,她需要积蓄更多的力量,编织更密的罗网。
第一步,走稳了。下一步,该如何落子?
她目光掠过架子上那些茶叶,投向仓房外隐约的天光。
汴京城的风,似乎正悄悄改变着方向。
第二节:余烬犹温
离开旧仓房时,苏云舒正在前头铺子里与一位老主顾说话。见苏云卿出来,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倦色,眼中却有光,苏云舒心中便有了数。她三言两语打发了客人,将苏云卿引到后面清净处。
“如何?”苏云舒压低声音,眼中满是期待。
苏云卿轻轻点头,声音虽低却清晰:“成了。上选清雅鲜灵,中选醇和甜润,已非昨日粗茶可比。还需静置一两日褪火,滋味会更佳。”
苏云舒闻言,眼中迸发出惊喜的光芒,猛地抓住苏云卿的手:“当真?太好了!妹妹,你真是……”她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只是用力握了握苏云卿的手,“辛苦你了!脸色这么差,快回去好生歇着。这里一切有我。”
她又细细问了今日的过程,听闻王李二嫂颇为得力,也放心不少。“原料还够么?那行商说过几日可能还有一批类似的货到,我要不要先定下?”
苏云卿沉吟道:“十斤毛茶,剔除去杂,能得用的不过六七成。首批先不急,待这批茶褪火后,我们试煎品尝,心中更有底,再定后续不迟。况且,也要看看……这茶是否真如陈掌柜所言,能入得他人之口。”
她始终保持着谨慎。样品成功只是第一步,市场的接受度才是真正的考验。
苏云舒也冷静下来:“妹妹说得是。是我想得简单了。那你先回去好生将养,这边我看着。后日你再来,咱们一起品品这‘新茶’!”
回程的马车上,疲惫如潮水般将苏云卿淹没。她靠在车壁上,连手指都不想动弹。但大脑却仍不肯停歇,回放着今日焙火的每一个细节,思考着可能的改进之处,也担忧着即将到来的“品鉴”。
如果堂姐和陈掌柜都觉得好,接下来该如何?小规模试制?如何定价?如何包装?如何解释来历?如果反响平平,又该如何调整工艺?
还有苏家……父亲苏文远此刻在为何事烦忧?茶铺的困境是否加剧?她这微小的、地下的尝试,与那个庞大却陷入困顿的家族产业之间,是否会有产生交集的那一天?若有,是福是祸?
问题纷至沓来,没有答案。
马车驶入苏宅侧门,熟悉的、凝滞的空气包裹上来。西跨院那盏孤灯在望,翠竹正站在院门口翘首以盼。
苏云卿深吸一口气,将满脑子的思绪暂时压下,挺直了因疲惫而微弯的脊背。
无论前路如何,今日,她亲手焙出了一缕不一样的茶香。
这便够了。
至少此刻,这缕茶香,是她能紧紧握在手中的、实实在在的凭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