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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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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的光阴,在等待中倏忽而过。
这两日,苏云卿过得异常平静,甚至比往日更少在西跨院走动。她需要时间恢复那日焙火耗去的心力,更需要时间,让那批初焙的茶叶完成最关键的“褪火”与“回润”。
她只在次日去了一趟甜水巷旧仓房,检查了摊晾在竹匾中的茶叶。干燥的春日空气带走了多余的火气,茶叶的色泽愈发温润内敛,香气也由焙制时的外扬炽暖,沉淀为一种更幽微、更复杂的层次感。轻嗅之下,上选银毫是清冷的兰香底里透出丝丝蜜甜;中选叶片则是醇和的熟果韵包裹着淡淡的木质气息。她用手背轻触茶叶,确认其已完全冷却,干爽酥脆,便让王嫂用新备的、内里糊了绵纸的陶罐,将两类茶叶分别密封贮存,置于阴凉通风的架子上,静待“苏醒”。
今日,便是约定的品鉴之日。
苏云卿特意选了件颜色略鲜亮些的藕荷色交领襦裙,外罩月白半臂,依旧是简单的发式,只在那支素银簪旁,簪了一小朵堂姐前日送的、用浅紫色绡纱做的仿生栀子花。既不失礼,也不过分打眼。她将一个小小的、用素缎包裹的扁盒放入挽篮——里面是她这两日私下用那批“上选”银毫,以最精细的二次文火“提点”过的、约莫只有一两的极品茶样。这是她的底牌,也是她对自身技艺更深一层的验证,非到必要,不会轻易示人。
甜水巷,锦绣轩。
今日绣庄似乎比往常安静些。苏云舒早早吩咐了,午后要接待要紧客人,前堂只留了两个稳妥的绣娘照应,其余人等皆被打发去做些不紧要的后活,或是放了半日假。后院里更是寂静,连洒扫的婆子都不见踪影。
旧仓房的门敞开着,里面已被稍稍布置过。那张旧条桌擦得干干净净,铺上了一块靛蓝色土布。桌上摆着三套素白瓷的茶盏、茶托,另有一个红泥小火炉,炉上坐着银铫子,旁边小几上备着一罐清水和几样简单的茶点——核桃酥、蜜渍金桔、茯苓糕,皆是滋味清甜、不夺茶味的小食。
苏云舒正站在桌旁,检查着茶具是否洁净。她今日穿了身沉香色暗花缎子的褙子,配着牙白长裙,发髻梳得一丝不乱,簪着赤金嵌宝的梅花簪,比平日多了几分庄重。见苏云卿进来,她立刻迎上,眼中带着期待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妹妹来了。”她握住苏云卿的手,感觉她手心微凉,便安慰道,“莫紧张,陈掌柜是老熟人,性子也爽快。咱们就当是寻常朋友品茶闲谈。”
苏云卿微微一笑,点头:“我晓得,堂姐放心。”她目光扫过桌面,见准备周全,心下稍安。
不多时,院门外传来脚步声。陈掌柜依旧是那身靛蓝直裰,笑容可掬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抱着个长条锦盒的小伙计。
“苏掌柜,三姑娘,叨扰了。”陈掌柜拱手见礼,目光在扫过桌上简朴却齐整的茶具时,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抹了然与期待。
“陈掌柜客气,快请坐。”苏云舒笑着招呼,又让那小伙计将锦盒放在一旁空椅上。
三人分宾主落座。苏云卿坐在下首,姿态娴静。
寒暄几句后,陈掌柜便开门见山,笑道:“陈某这两日可是惦记着苏掌柜所说的‘新茶’,今日特地带了盒‘漱石斋’新出的‘春雪酥’来配茶,但愿不会唐突。”
苏云舒笑道:“陈掌柜太客气了。‘漱石斋’的点心可是一绝,今日我们有口福了。”她转向苏云卿,“三妹妹,那便……开始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苏云卿身上。
苏云卿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丝微澜。她起身,先净了手,然后用竹夹从两个不同的陶罐中,分别取出适量的茶叶。上选银毫,她只取了小小一撮,莹白带绿,置于一个白瓷小碟中;中选叶片,取了稍多些,黛绿润泽,置于另一个小碟。
她没有用复杂的手法,只将茶叶分别投入两个洁净的素白瓷壶中。银铫中的水已滚过三沸,她提铫离火,稍待片刻,待那翻腾的蟹眼水泡平息,才悬壶高冲,水流如丝,准确地注入两个壶中。
热水激荡茶叶,刹那间,两股截然不同却又同样诱人的香气,随着蒸腾的白气,猛然迸发出来!
左边那壶,银毫翻涌,一股清锐高扬、带着冰凉花露气息的兰香,混合着极淡的蜜甜,扑面而来,仿佛瞬间将人带入了晨雾未散的山谷幽兰丛中。右边那壶,叶片舒展,释放出的则是更醇厚温暖的、类似烘焙过的干枣与熟杏的甜香,底子里还透着一丝沉静的木质韵,令人闻之便觉心安。
陈掌柜原本含笑的脸色,在香气袭来的瞬间,便凝固了。他猛地坐直了身体,鼻翼急速翕动,眼睛紧紧盯着那两个白瓷壶,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他经营绸缎,但往来多是富商文士,于品鉴一道并不陌生。可这香气……绝非他认知中任何一种市售茶品所能拥有!没有团茶的膏粱厚重,没有寻常散茶的粗直寡淡,这是一种……鲜活、清晰、层次分明又和谐统一的、全新的茶香!
苏云舒也愣住了。她虽然前次尝过煎煮的茶汤,但那次条件简陋,香气滋味远不如此刻冲泡来得纯粹集中。此刻这满室异香,让她心跳都漏了一拍,看向苏云卿的目光,充满了与有荣焉的激动。
苏云卿对两人的反应恍若未觉。她全神贯注,默数着时间。片刻后,她将壶中茶汤分别倾入三个对应的白瓷盏中。上选茶汤,色泽是极浅的、近乎透明的淡金色,澄澈见底,细密的茸毫在汤中微微悬浮,闪着星点银光。中选茶汤,则是更温暖些的琥珀色,同样清亮无滓。
“陈掌柜,堂姐,请。”她将茶盏轻轻推向二人面前,自己面前也留了一盏。
陈掌柜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端起了那盏淡金色的茶汤。先观色,清透莹润如初融雪水;再嗅香,清冷兰香中蜜意更显,直透肺腑;最后,他小心翼翼地啜饮了一口。
茶汤入口极柔,仿佛无物,但下一刻,一股鲜活清甜的滋味便毫无预兆地在整个口腔炸开!那甜,是山泉般的清甜,带着花香与毫香,瞬间唤醒了所有味蕾。紧接着,一股冰凉沁人的喉韵顺流而下,所过之处,一片清凉甘润。吞咽之后,齿颊留香,那股清雅的兰花香与蜜甜在呼吸间萦绕不散,回甘一波接着一波,悠长深远。
“这……这……”陈掌柜握着茶盏,手竟有些微微颤抖,他看着盏中清透的茶汤,又看向苏云卿,半晌,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震撼与赞叹:“清如雪,甜如蜜,香如兰,韵如泉……妙!妙极!陈某饮茶半生,从未尝过如此……如此空灵鲜爽之味!”
他又迫不及待地端起那盏琥珀色的茶汤。这一杯,滋味又自不同。入口更醇和饱满,甜润的熟果香与温暖的木质底蕴交织,在口中形成一种扎实而令人满足的韵味,生津迅速,回甘虽不及银毫那般清冷悠长,却更显暖意融融,妥帖舒畅。
“醇厚甘润,暖香怡人……好!两般风味,各擅胜场!”陈掌柜连饮两盏,闭上眼回味良久,才睁开眼,目光灼灼地看向苏云舒,又转向苏云卿,语气已然不同,充满了郑重与商人的精明:“苏掌柜,三姑娘,陈某前次所言,竟是保守了!此等茶品,何止是‘有些市场’?若是运作得当,莫说在锦绣轩作为特色,便是单独设柜,也必能引得一众真正懂茶、爱茶之人追捧!”
他身体微微前倾,语速加快:“不知此茶,如今可得多少?制法可能稳定?原料来源可否保障?”问题直指核心,也显示出他此刻真正被这茶品打动,起了认真合作的心思。
苏云舒心中大定,看向苏云卿。
苏云卿知道,关键时刻到了。她放下茶盏,声音依旧平稳:“陈掌柜过誉。此茶得之偶然,制法也颇费周章,如今所得不过数两,便是堂姐与我试手之物。原料是托行商从南边深山零星收来,品质参差,需精挑细选,十不存一,故而来之不易。至于制法稳定……”她略一沉吟,“火候拿捏,全凭经验与手感,非经年累月熟手不可为。眼下,尚不敢言‘稳定’二字。”
她没有夸大,反而将困难说得清清楚楚。越是难得,才越显珍贵;越有门槛,才越能维持其价值与神秘感。
陈掌柜听了,非但没有失望,眼中精光反而更盛。物以稀为贵,技艺门槛高,正是打造“精品”、“稀缺”属性的绝佳基础!他要的就是这种“与众不同”和“不易得”!
“三姑娘坦诚。”陈掌柜抚掌,“如此说来,此茶眼下是无法量产的?”
“确是如此。”苏云卿颔首,“只能小批量精制,且耗时颇长。”
“小批量……精制……”陈掌柜喃喃重复,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显然在飞速盘算。片刻后,他抬起头,脸上露出成竹在胸的笑容:“苏掌柜,三姑娘,陈某有个不情之请,也冒昧提个建议。”
“陈掌柜请讲。”
“这茶,既无法量产,便莫要想着走量。”陈掌柜目光炯炯,“当走‘精’、‘稀’、‘贵’之路。可为此茶命名,设计雅致包装,每次只出极少量,例如……每月只得三五斤,甚至更少。只在锦绣轩,或通过极少数可靠渠道,定向供给真正识货的客人。价格么,自然不能与寻常茶品同日而语。”
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原料与制法之难,恰好可作为说辞。便说是‘南疆秘种’,‘古法手制’,‘百斤鲜叶仅得数两’,‘非机缘不可得’。故事,也是价值的一部分。”
苏云舒听得眼睛发亮。陈掌柜不愧是商场老手,一番话,不仅解决了产量不足的问题,更是将劣势转化为独特的卖点,勾勒出了一条清晰且利润可观的路径。
苏云卿心中亦是叹服。陈掌柜的思路,与她前世所知的某些高端小众品牌运营策略,不谋而合。这确实是目前最适合她们的道路。
“陈掌柜高见。”苏云舒笑道,“只是这具体如何操作,还需从长计议。”
“这是自然。”陈掌柜笑道,“今日陈某先表个态,若二位有意循此路而行,陈某愿尽绵薄之力。别的不敢说,为这茶引荐几位真正舍得花钱、也懂得欣赏的客人,牵线几位可靠的行商留意特殊原料,还是能做到的。至于分成,还是前话,陈某分文不取,只求能做这头一批的座上客,便心满意足。”
他姿态放得极低,诚意十足。显然,他是真的看好这茶的前景,愿意用眼前的人情,投资未来的可能。
接下来的时间,三人又细细商议了许多细节,如茶叶命名(暂定上选为“云山银毫”,中选为“涧松春韵”),初步定价,包装设想(用锦绣轩的零头绸缎做小囊,辅以素雅笺纸),以及如何筛选第一批品尝客人。
当夕阳西斜,陈掌柜才心满意足地告辞,带着苏云舒额外赠予的一小包“云山银毫”样品,约定三日后再来详谈合作文书细节。
送走陈掌柜,旧仓房里只剩下姐妹二人。
苏云舒一把拉住苏云卿的手,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妹妹!你听见了吗?陈掌柜他……他简直把这茶夸到天上去了!还要帮我们引荐客人!咱们……咱们这事,真能成!”
苏云卿也被方才的气氛感染,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眼中光彩流转。她点了点头,声音虽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嗯,堂姐,我们真的……开始了。”
两人相视而笑,疲惫被巨大的兴奋冲淡。
然而,在兴奋的浪潮之下,苏云卿心中却保持着最后一丝清明。
陈掌柜描绘的前景固然美好,但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原料的稳定、工艺的秘密、人手的可靠、还有苏家内部的平静……任何一环出现纰漏,都可能让这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骤然熄灭。
尤其是苏家。父亲那边……茶铺的困境,似乎越来越近了。
她这缕悄然飘起的异香,能否在家族的风雨来临之前,为自己撑起一方小小的、稳固的天地?
望着窗外沉落的金色余晖,苏云卿轻轻握紧了拳。
路,已然在脚下延伸。无论前方是锦绣,还是荆棘,她都已别无选择,只能向前。
至少此刻,她手中这盏清茶,真真切切地照见了一片不一样的春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