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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荒地里的脚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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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地比我想象的还“荒”。
说是地,其实更像一块被人忘在山脚角落里的破布——
半片秃的,半片烂的,边上还卷着一圈乱糟糟的草根,好像谁曾经急匆匆收拾过,又半道上放弃了。
“就是这里。”寨长指着前方,声音压得很低,“以前也种过谷,后来水渠塌了,灌不到水,就荒了。”
“多久?”我问。
“快两年。”
两年没种,土地已经发白,表层干得像裂开的瓷片,只有靠近水渠的一小条带着点青绿,其他地方,草都长得有气无力。
阿灰拎着火把,紧紧挨着我:“沈官人……你说魔染妖会不会就埋在土里?”
我:“那是萝卜。”
她抖了一下:“哦……”
阎昼站得偏远一点,眯着眼打量四周。夜风吹过他那身甲胄,金属边缘反一点火光,看着很有“我来镇压一切”的气势——只不过现在镇压的对象暂时是土壤。
“味道就是从这边飘过去的。”他说,“我在林子里闻到的那股味,在这里最重。”
我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确实有一点不一样的气息——不是腐肉那种冲,只是淡淡的潮湿、闷闷的霉味,像哪间老粮仓关了太久没通风。
“阿灰,别乱跑。”我叮嘱,“沿着边走,火把举高一点。”
阿灰“嗯”了一声,把火往上一举,又赶紧退回来一步,显然不想离我太远。
寨长踢了踢脚边的土:“原本这地,是鹿九他堂兄家的。连续荒了两年,人也就不太敢来了。”
“为什么不敢?”刘从事好奇,“种不出来也不至于怕地啊。”
寨长咽了下口水:“晚上……会有声音。”
我看他一眼。
“什么声音?”
“有人在地里走路。”
讲完他自己先打了个寒战。
我想:这要是放我前世,估计已经被传成“山里闹鬼,房价大跌”的版本了。
“好。”我点点头,“那我们就来确认一下——到底是谁家的脚,在你们地里走来走去。”
说完,我蹲下去,拿火把往地面近处照了照。
干裂的表土上,很快就看见几道压痕。
不是很深,却有明显的方向和形状。
“脚印?”刘从事探头,“怎么这么乱?”
“乱说明常来。”我说。
阿灰凑近一点:“这个像……狸猫。”
“这个呢?”我指一个长一点的。
“像狗?”
我又指一处:“这个?”
阿灰挠头:“更像你画得丑的鸭子脚。”
我叹气:“你这观察能力,暂时还只能负责看哪里有吃的。”
阎昼走过来,在一块稍微完整一点的印痕前停下,把火把接过去,蹲下仔细看了看:“前掌四趾,后掌五趾,趾缝开得大……”
他说着,抬眼看我一眼:“鹿。”
鹿九整个人绷紧:“不是我!!!”
我:“……没人说是你。”
鹿九耳朵耷拉下来:“那、那是不是……跟我一样的?”
“像。”阎昼站起身,“但不全像。”
他往前走了几步,又在另一处脚印前停下:“这几个,就不像你——”
“你走路拖着脚,印子深,这个浅而乱,步伐也不稳。”
“像喝醉酒?”刘从事插了一句。
“喝醉酒还知道回家。”阎昼淡淡,“它这个,连方向都不分。”
我低头看那一串乱七八糟的鹿类足迹——有的往田里,有的往外跑,有的绕圈,有的硬生生拐成九十度角,像在原地打转。
“这块地,最近下雨了吗?”我问。
寨长摇头:“这几天都干着呢。”
“那这些脚印,顶多两三日。”我说,“夜里来过不止一次。”
阿灰抱紧火把:“那它为什么不去别的地方踩,非要踩这块荒地?”
“因为别的地方有人。”我想了想,“荒地没人管,它走得自在。”
“还有——”我视线掠过地的一角,“这里的土,跟旁边不太一样。”
那一小块土颜色更重一点,偏灰黑。
我用树枝轻轻刨了刨,底下露出杂乱的草根和细细的砂。
“这块曾经挖过?”我问。
寨长愣了:“好像……有几次有人说看见这边地动,我们以为是鼹鼠之类的。”
“鼹鼠会挖这么大一片?”我挑眉。
我把树枝顺着那一块边缘一路划过去,很快就发现——
那是个不规则的坑,后来被人填平了,只是草长得比周围慢。
“谁来填过?”我转头看寨长。
寨长挠头:“前两个月,有人说这里塌了一块,我叫几个小妖把坑填上……那时候还没听说魔染的事。”
我点点头。
“看来,不是那会儿塌的,是很早之前就是坑。”
刘从事:“那坑里埋的是什么?粮?银子?尸体?”
我:“……”
阿灰小声:“会不会是以前那个……弄魔染药的?”
她说完自己又打冷战:“我乱说的……”
阎昼却“嗯”了一声:“有可能。”
我看向他:“你想到谁?”
“深林那边,有妖偷用过‘镇痛草’,磨成粉给受伤妖吃。”阎昼说,“剂量大了,会引得魔染。后来那块地,就没人敢去。”
“你说的‘那边’,离这儿远吗?”
“大半座山。”
“那就说明——魔染的材料不只在那里。”我说。
寨长急了:“沈主簿,那咱们这地岂不是——要废了?”
“不见得。”我摇头,“魔染是污染,污染可以清理。”
“怎么清?”
“先看它有多深。”
我站直身子,回头对寨长:“找两把锄头。”
寨长瞪大眼:“你要挖?!”
“挖一点。”我说,“不挖,你永远不知道脚下是什么——我又不是来给它上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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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把锄头很快送到,锄柄被小妖们擦得亮堂堂的,看得出他们其实更习惯用它种地而不是挖“怪东西”。
我挑了刚才那块颜色最深的地方,随手挽了挽袖子。
“我来吧?”鹿九小心翼翼,“官人你……”
我递锄给他:“你挖,我盯。”
鹿九:“……”
他咽了口唾沫,举锄刨下去第一下时,整只鹿都闭了眼,好像脚下随时会蹦出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结果只是“咚”一声钝响。
土硬得惊人。
连挖了三四下,才挖开一层干土,露出下面略湿的泥。
一股更重的霉味钻出来。
阿灰赶紧伸火把过去。
我扯住她:“别离太近,你尾巴万一蘸到什么,回去一烧,整个寨子得以为你开篝火晚会。”
她委屈:“我离远一点……”
又刨了几下,鹿九的力气明显有些跟不上了,喘得像刚跑了三圈山路。
“我来。”阎昼接过锄头,很随意地插下去。
这一下力度比鹿九大得多,锄刃硬生生插进泥里,一带,带出一大块深色湿土和……
一团东西。
那团东西啪嗒一声滚到旁边,沾满了泥,拴着一点细碎的草根。
小妖们一齐倒吸一口凉气。
阿灰抱着火把:“那、那是什么?”
我眯了眯眼:“别动。”
我蹲下,拿树枝轻轻把泥拨开。
一圈圈纹路露出来。
木头的。
仔细一看,是一截断掉的木桶箍,外面还粘着一点已经干成灰的粉末,放久了,和土几乎混在一起。
我用树枝挑了一点粉末到火光下,靠近闻了闻——一股冲鼻的苦味,带一点凉意,像抓错药铺的风油精。
我脑海里蹦出几个字:
——深山止痛草粉。
若是配不对剂量,伤肉止不了,还会伤脑子。
“这东西谁用得起?”我问寨长。
寨长脸色发青:“上次听深林那边说,有妖受伤后吃这个,原本只是腿破了点皮,结果吃着吃着,开始咬人。”
“那就是。”我说,“这地,是被当垃圾坑用了。”
鹿九呆了:“扔药……扔到我家地里?”
“你家原本的地。”我纠正,“现在是谁家?”
鹿九扭头下意识看向山脚方向,又立刻把视线收回来,好像怕把某人招过来似的:“许、许家……”
“那就对上了。”我说,“有药,有荒地,有魔染妖,有撬仓。”
刘从事咽口水:“沈主簿,你是说——魔染妖,是从这块荒地里出来的?”
“至少常来。”我说,“它脚印最多的地方,就是这一片。”
阎昼走了一圈,又看了看旁边的水渠:“上游没问题,在这一段开始变浑,可能整段渠都被污染过。”
我看着那截木箍:“桶装药粉,被人倒在这。”
“谁这么大手笔?”刘从事忍不住,“这东西听着就不便宜。”
“正因为不便宜,才说明——用的人不只是给自己吃。”我说,“可能是在别的地方卖——卖不掉的,坏掉的,过量的,就往这儿一倒。”
寨长脸都白了:“那这地,这水,以前寨里的妖还在这洗手脚……”
刘从事也惨白:“那谷子如果还种这里,吃了会怎么样?”
“轻则头晕,重则心神不定。”我说,“久而久之,出现魔染。”
“好在你们早荒了两年。”
寨长抹了一把汗:“原来我们穷,是有好处的……”
“穷是没钱买药。”我说,“没钱买就不会吃,反而躲开一劫。”
阿灰听到这段,很认真地点头:“那我以后也不乱吃陌生妖给的东西。”
我看她一眼:“你现在乱吃的还少吗?”
阿灰:“……”
****
“下一步怎么办?”寨长声音发虚,“沈主簿,这要是查下去,会不会……”
“会。”我接,“很麻烦。”
他更虚了:“那不查?”
“更麻烦。”
他:“……”
我站起来,抖了抖手上的土:“这件事不是谁家欠谁几袋谷的问题。”
“这是——谁往谁地里倒了什么东西的问题。”
“鹿家地被占了一半,”我看向那荒地,“剩下这一半,被拿来当了垃圾坑。”
鹿九缩成一团,表情说不出是气多一点,还是委屈多一点。
“你若还想把这地要回来,”我说,“现在就得先让大家知道——这里埋的是什么。以后谁再往这边倒东西,都得知道,倒的是‘写在册子上的犯罪证据’。”
刘从事忍不住:“这叫……什么?”
我想了想:“乱倒危险物品罪。”
他愣了一下:“律例里有这个吗?”
“没有。”我说,“但我们可以慢慢往律例里挤。”
真要等律例写出来,那估计得等上面哪位大人哪天突然哪根筋通了一下。
现在只能先拿“非法倾倒致病物品”之类的说法撑着用。
“先把这块地围起来。”我对寨长说,“派两个小妖看着,记录最近谁靠近。”
寨长忙不迭点头。
“谷仓那边,”我继续,“先换锁,把四周的草清一圈,留一个易守难偷的道口。”
“山脚本来就不太平,现在又多出个魔染妖——不怕一万,就怕它哪天不想吃谷子,想咬人。”
寨长咽了口水:“那抓不抓?”
“当然要抓。”我说,“但抓之前,要先让它‘有迹可循’。”
“脚印?”阿灰立刻想到了题目。
“不错。”我摸了摸她的头,“你明天白天,带几只闻鼻子好的小妖,在谷仓和这荒地间跑一跑,看有没有固定来回的路。”
阿灰挺直胸口:“交给我!”
“只是别离太近。”我又叮嘱,“闻到那种湿狗坏鱼霉草味,立刻退后。”
她用力点头,尾巴都紧张了。
阎昼看了我一会儿,说了一句:“你像在查案。”
“本来就是案。”我道。
“不是税案?”
“税也是案。”我摊手,“所有案,最后都会写到钱和地上。”
他沉默了一瞬:“你不怕查着查着,查到你自己头上?”
我笑:“我们税务的命,天生就是让案子绕着我们脑袋跑几圈。”
“以前是在卷宗里绕,现在是实地绕。”
“区别是——以前只会背黑锅,现在想顺便背点人。”
阎昼:“背……人?”
“背一下他们那点活路。”我说。
说完这句,我自己都觉得有点肉麻,赶紧咳了一声:“你就当我刚才没说。”
阿灰在旁边小声:“我听见了。”
我瞪她一眼:“你今晚耳朵特别灵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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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寨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山风吹下来,有点凉,我把外袍裹紧一点。
路上,小獾被两个小妖押着从另一条路推回来,见着我就差点哭出来:“官人我真的只是饿……我再也不半夜溜出去吃了……”
我摆摆手:“记住一点——以后看见已经被撬开的锁,先回家,不要钻洞。”
“你钻洞,人家只要往你身上一指,你就会变成‘那个撬锁的’。”
小獾连连点头:“再也不钻了再也不钻了……”
寨长在旁边感叹:“沈主簿,你这话,比我拿棍子打他顶用多了。”
“棍子打身。”我说,“话打脑子。”
“打哪儿,看到时候有没有留下痕。”
回到自己那间草屋,我把沾了泥的鞋放到一边,桌上铺开的,是鹿九那块田的丈量记录和一张新纸。
纸面上,我用炭笔写了几行字:
【山脚鹿地丈量记】
【附:荒地疑似魔染源,发现木桶药粉残渣一件。】
【需查:谁倒?倒了几次?谁受益?】
写完,我把炭笔往桌上一丢,伸了个懒腰。
刘从事靠在门框上,看了半天那几行字:“沈主簿,你这东西,要给谁看?”
“先给自己看。”我道,“以后也许给郡城看。”
“再以后——说不定给户部看。”
“户部?!”他被吓了一跳,“你要把妖山这点破事,上报到户部?”
“谁知道呢。”我揉揉太阳穴,“现在不写,将来想写都没凭证。”
“你还记不记得我在户部最后那次开会,上头怎么说?”
刘从事翻着记忆:“……说妖族每年耗费军需太多,要勒紧?”
“对。”我说,“他们只看见军需,不看见这座山。”
“那就想办法,让他们看见一点。”
“从一块地、一座仓、一小片荒地开始。”
刘从事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一桌子乱七八糟的纸:“沈主簿,你有没有觉得你有点忙过头了?”
“有。”我坦白,“但谁让我们编制少呢。”
“以后万妖税务司肯定要扩编。”我伸手把纸叠好,“先把活干出来,再给自己讨人手。”
刘从事被这理想主义吓到:“你这是准备在妖山长期驻扎?”
我想了想:“也不是不行。山里的空气挺好的,就是床硬。”
他说:“你要真说这个理由,上头会觉得你疯了。”
我道:“上头一直觉得我们这行的人多少有点疯。”
屋外传来一阵风声,谁在屋顶上踩了一脚。
阿灰从窗口探头进来:“沈官人——阎昼大人说,让你早点睡,明天还要丈仓门。”
我愣了一下:“丈……什么?”
“就是说,谷仓门要重新打木桩,他让你去看看高度够不够,能不能挡住那只魔染妖。”
我扶额:“我们现在工作范围从‘地’正式扩张到‘门’了是吗。”
阿灰认真地点头:“税务嘛,门路要看清。”
我忍不住笑了一声:“行,那明天就先从门开始。”
她看了看桌上的纸:“那这些呢?”
“留着。”我说,“等哪天有人问,我就把这一摞摔他脸上。”
“当然,只是比喻。”
阿灰眨眨眼:“你比喻的画面好具体。”
她缩回去的时候,尾巴不小心扫到窗棂,把一点灰尘抖落下来。
我打了个喷嚏,摸了摸鼻子,心想:
——好,荒地挖完了,谷仓看了一圈,魔染妖影子有了,倒药的人影子也有了。
接下来,就是一点一点,把这些影子变成可以写进账里的字。
明天一早,我得再去看一眼那扇谷仓门。
毕竟从账的角度讲——现在山脚最重要的“资产”,就是那里面还没被偷走的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