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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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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投影中的牧歌屏住呼吸,脸微微泛红。
然后,就像倒放的电影,他开始后退——从专注观看的状态,退回到打开投影仪的动作,退回到走进核心区的步伐,最终退回到工作室门外。
很快,他就会完全退回到开始观看影像的那个时间点。而一旦那个“过去”的牧歌没有观看记忆影像,整个因果链就会崩塌:牧歌不会梦见傅成勋,不会产生共鸣,不会来找居一龙,不会触碰这些钟——
那么现在这个老去的牧歌,这个即将因为时间逆转而耗尽生命的牧歌,就会从因果层面被抹除。
不是死亡,是“从未存在”。
而居一龙甚至无法确定,在那种情况下,傅成勋的记忆场会如何反应。S+级的记忆场已经产生了实体联结,如果宿主突然消失,记忆场可能会暴走,把整个工作室乃至周边街区都卷进时间漩涡。
老去的牧歌已经站不住了。他靠着最大的钟的基座滑坐到地上,呼吸微弱而急促,胸口像破旧的风箱一样起伏。他的眼睛看着居一龙,浑浊的瞳孔里还有最后一丝光亮——那是属于二十五岁编剧牧歌的好奇和倔强,被囚禁在即将枯竭的躯壳里。
“对……不起……”他挤出声音,“那个剧本……太好了……我忍不住……”
居一龙的大脑在疯狂运转。时间流已经乱成一团,他能感觉到不同时间点的现实在叠加、碰撞、互相侵蚀。谢羽航在倒退,年轻的牧歌在倒退,只有老去的牧歌在加速走向终结。
需要做一个决定。一个违背时间伦理、可能引发更大麻烦的决定。
如果有神明帮助——居一龙从不信神,但这一刻他真心希望存在某种高于时间的力量——他需要在两个牧歌的时间线交汇的瞬间,完成一次不可能的干预。
他看向全息投影。年轻的牧歌已经倒退到了打开投影仪的前一刻,手指悬在启动按钮上。
他看向地上的老牧歌。那双浑浊的眼睛正在慢慢失去焦点。
他看向最大的钟。秒针在逆向跳动,每跳一格,老牧歌的生命就流逝一年。
就是现在!
居一龙做了三件事,几乎是同时:
第一,他的手指在空中划出一个复杂的符文,那是时间雕刻师的紧急指令——强制暂停局部时间流,范围限定在工作室核心区,持续时间三秒。代价是他未来一周的时间感知会完全紊乱。
第二,在三秒的静止中,他冲向老牧歌,用尽全力把那具衰老的身体扯起来,推向全息投影区。
第三,在年轻牧歌按下投影仪启动按钮、傅成勋的记忆影像开始播放的同一瞬间,居一龙启动了工作室最深层的功能:跨时间投射传送,目标坐标锁定为傅成勋记忆场中最稳定的锚点——嘉靖三十一年秋,傅家别院,枫叶庭院。
传送需要媒介,需要联结,需要一个“合理的切入点”。
老牧歌的身体在接触到年轻牧歌的投影的刹那,发生了某种不可思议的变化。衰老的躯壳像褪去的壳一样剥落,露出里面更年轻、但依然不是最初状态的模样——像是三十岁?三十五岁?时间在他身上变得模糊。而年轻的投影牧歌则变得凝实,两个存在开始融合。
就在融合完成、新的“牧歌”诞生的瞬间,居一龙按下了传送。
牧歌消失了。
连同他怀里可能抱着的木枪一起,从工作室里消失了。
只留下一根棍子——那根傅成勋的木枪最早的时间,还没有成为枪的时候,现在孤零零地躺在地上,枪身的温热水远地消散了,变成普通的、冰冷的木头。
时间暂停结束。
居一龙踉跄一步,扶住最大的钟才站稳。他的耳朵在嗡鸣,眼前闪过无数混乱的时间碎片:童年的自己、第一次接触记忆场的瞬间、成为时间雕刻师的仪式、无数张被时间困扰的面孔……
他甩了甩头,强迫自己清醒。
工作室恢复了正常的时间流速。谢羽航正从影像室里走出来,揉着太阳穴,一脸困惑:“顾老师?我刚才……是不是睡着了?感觉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我倒着走路……”
“你太累了。”居一龙现在才想起顾渊,这是他那个同事对外使用的名字,可顾渊人呢?
他努力让声音平稳,“回去休息吧,今天不用写报告了。”
谢羽航点点头,眼神还有些恍惚地离开了。
居一龙走到那根木枪前,弯腰捡起。木头冰凉,毫无生气。他把它靠在墙边,然后开始检查工作室的损伤。
最大的钟的秒针已经停摆了。铅玻璃柜门上出现了蛛网般的裂纹。几台教学用钟的指针在胡乱旋转。全息投影仪过热关机。
但最让他担忧的是时间锚点的读数。工作室的时间锚点出现了0.3秒的偏移——在宏观时间尺度上微不足道,但在微观层面,这意味着某些因果链可能已经发生了细微的改变。
他走到办公桌前,翻开那本《让我留在你身边》的剧本。
在最后一页,原本空白的批注区,出现了一行新字迹。不是印刷体,是手写,工整中带着点潦草,墨色很新:
“谢谢你认出我。哪怕我变得那么丑。”
落款是一个简单的笑脸符号。
居一龙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然后他合上剧本,走到窗边。
外面天色渐暗,城市华灯初上。无数条时间线在这个星球上交织、并行、偶尔交汇又分离。
牧歌现在应该已经到了嘉靖三十一年。具体时间点无法精确控制,但大概率是在傅成勋记忆场的“安全区间”——地点也未必是枫叶庭院,那场灾变发生之前……
他会遇见傅成勋吗?以什么身份?什么状态?时间传送会保留他的记忆吗?还是会被记忆场同化?
无数个问题,没有答案。
居一龙抬起手腕,看着表盘。时间流纯净度的异常凸起已经平复,但表盘中央多了一道永久性的裂痕。
他想起牧歌消失前最后一刻的眼神——不再是老人的浑浊,也不是年轻人的鲜活,而是一种奇异的清明,像是终于明白了什么,又像是终于放下了什么。
“祝你好运,编剧先生。”居一龙轻声说,“希望你写的故事,有个好结局。”
他转身开始收拾工作室的狼藉。一个小时后,谢羽航会看完他的那份资料,然后发邮件询问一些关于明朝科举制度的问题。三天后,林晓晓会打电话来问牧歌的下落,居一龙会给出一个精心编织的“外出采风”的谎言。一周后,密宗的监察部门会发现时间锚点的异常,派人来调查。
而在那之前,在三百年前的某个秋日,枫叶正红的时候,一个不属于那个时代的人,将会推开傅家别院的门。
带着一根没有枪尖的木枪。
和一个关于时间、记忆与重逢的故事。
嘉靖三十一年,九月初七。
秋意已深,傅家别院里的枫树红得像要烧起来。傅成勋站在书房窗前,看着一片枫叶打着旋儿飘落,正落在石桌上那张只写了两句的诗笺上。
“寒潭鹤影惊秋月,孤馆蛩声咽夜霜。”
第三句怎么写都接不好。他提起笔,墨在笔尖凝聚成欲滴未滴的一粒,最终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墨迹。
不是因为才思枯竭,是因为心乱。
三天了。弟弟傅红雪被关进锦衣卫北镇抚司的大牢已经整整三天。傅家能动用的关系都动用了,银子像流水一样送出去,换回来的只有一句话:“案情重大,闲人莫问。”
重大?傅成勋几乎要冷笑出声。一帮借住在傅家别院的落第书生,喝多了酒在院子里高谈阔论,说要写万言书去叩阍,要“清君侧、正朝纲”,把避居佛寺的裴皇后说成是“祸国妖孽”。红雪那傻孩子听见了,怕牵连傅家,半夜溜进厨房在酒里下了蒙汗药,想把人都放倒了等天亮报官。
谁知道那晚锦衣卫正好在追查一桩文书失窃案,顺藤摸瓜查到别院,把一院子昏迷不醒的书生全抓了。审问时,几个胆小的为了脱罪,攀咬傅家才是主谋,说傅红雪是“杀人灭口”。红雪那暴脾气,当场就动了手——在镇抚司的刑房里动手。
后果可想而知。
傅成勋放下笔,揉了揉眉心。窗外天色阴沉,像是要下雨。别院里静得反常,仆从们走路都踮着脚尖,生怕触了主家的霉头。
他不是没想办法。密宗的旧关系动用了,但得到的回音很模糊:“此事涉宫闱,慎之。”宫里递的话也石沉大海,那位从小一起长大的太子殿下——现在是皇帝了——登基后就像变了个人,丹药吃得愈发凶,朝政丢给内阁和司礼监,连早朝都常免了。
“大少爷。”门外传来小厮福安压低的声音,“本家七叔公来了,已经到了前厅。”
傅成勋心里咯噔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