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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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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七叔公傅青主,傅家现存辈分最高的长辈,常年隐居天山,武功医术俱臻化境,脾气也像天山一样难以捉摸。他上次回京还是嘉靖二十五年,傅成勋中举的时候,扔下一句“读书有个屁用”就拂袖而去,再没音讯。
这时候突然回来,绝非好事。
傅成勋整理了一下衣冠——月白色直裰,鸦青色比甲,腰间青白玉环——快步走出书房。穿过两道月门,刚踏进前厅的院子,迎面就是一道掌风!
凌厉,迅疾,带着天山寒雪般的冷意,直拍面门。
傅成勋来不及说话,身体已经本能地作出反应。他脚下一错,身形侧滑半步,右手化掌为引,顺着来势一带一卸,左手护在胸前。掌风擦着耳际过去,带起几缕碎发。
“七叔公——”他刚开口,第二招已经到了。
傅青主一身灰布长袍,须发皆白,但动作快得只见残影。他长笑一声,笑声还没落下,人已经揉身而上,变掌为爪,五指如钩,直袭傅成勋双眼!
这是傅家“擒鹤手”里的杀招“鹤啄双目”,出手狠辣,不留余地。傅成勋急退,同时闭眼——不是认命,是傅家武学的应对:闭目凝神,听风辨位。
预料中的剧痛没有到来。他只感到头顶发髻一紧,一股大力传来,整个人被生生定在原地。睁眼时,傅青主的右手正抓着他的发髻,左手格在他肩肘处,锁死了所有退路。
老人似笑非笑地冲他重重一哼,花白的眉毛扬得像要飞起来:“三年不见,功夫倒是没落下。”
说罢松了手。
傅成勋踉跄半步才站稳,发髻散了一半。他顾不上整理,先躬身行礼:“七叔公从天山下来,怎么不同本家联络?成勋也好安排接风。”
“联络个什么?”傅青主一甩袖子,自顾自坐到主位的太师椅上,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皱眉,“听听你弟弟是怎么把自己送进锦衣卫大牢的?傅家在京八十年,没出过这等蠢蛋!”
话说得刻薄,但傅成勋听出了里面的关切。他垂手站在一旁:“是成勋没有教好弟弟……”
“嘿嘿,可不是么?”傅青主放下茶盏,目光如电,“老大不小也不带头成个家,傅红雪不也跟着你,成日里围着别人家的媳妇转悠?”
“七叔公!”傅成勋急急喝止,声音都变了调,“话不能这么讲!中宫与紫殿同齐!”
这是大忌讳。裴皇后虽是废后,但名分还在,皇帝特许移居宫外寺庙清修,已是天大的恩典。傅家因为早年的一些渊源,暗中照拂一二,但绝不能明说。
“同齐?到寺庙里同齐去啦?”傅青主吹胡子瞪眼睛,反问侄孙。看傅成勋沉默不语,他续道:“你是哪个排面上的人物?给宫里操这等闲心?龙椅上那位还住东宫的时候,就是个混天混地的小魔王,你怕他控制不了前廷后宫?人睡着都比你醒着心眼儿多!你是比他大两岁,人家差一点都抱着小子姑娘了,你呢?”
句句戳心。傅成勋攥紧了袖中的手,指甲陷进掌心。
“红雪是个傻的,你十三岁就开始掌着傅家对宫里的买卖,你也是个傻的吗?”傅青主越说越气,“不想个法子让他出来,等着人收拾你弟弟啊?”
“我当然想叫红雪能出来,”傅成勋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可是镇抚司的水太深,银子送不进去,话递不上去。宫里……宫里现在也难。”
“你想?嘿嘿,你怕是想不着!”傅青主站起身来,踱到窗前,背对着傅成勋,“我来之前已经打听过了。红雪晚上睡不着,喝了酒溜达到自家别院,谁知道居然有人偷偷住我傅家的宅子。他一个人没法子对付恁多人,就取了个巧药倒了事,是准备等着天明再去报官处理的。”
傅成勋愣住了:“您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傅青主转身,眼神复杂,“因为那晚我的人也在京城。他看见红雪从酒坊出来,醉醺醺地往别院走。我那下手没拦他,想着自家宅子,能出什么事?等察觉不对赶过去,锦衣卫已经把人带走了。”
原来如此。原来那晚七叔公的人手就在附近。
“他们不会信这个说辞的。”傅成勋摇头,“那些书生攀咬得厉害,说傅家别院是‘谋逆据点’,说红雪是‘杀人未遂’。锦衣卫现在认定了这是一桩大案,要挖出背后的‘主谋’。”
“人的两个耳朵眼,是有东西能堵的。”傅青主走回他面前,盯着他的眼睛,“要是没堵上啊,就是那点子还不够啊。”
傅成勋听懂了。银子不够。关系不够。或者说,傅家现在能拿出来的“代价”不够。
傅青主睨着这不开窍的侄孙,撇撇嘴:“我傅家钱庄是干什么的?!京里三分之一的当铺、银号,背后都有傅家的影子。你这个样儿,我找着好人家的坤儿也不敢叫你接下!”
“啊?”傅成勋傻眼,话题怎么突然拐到这上面了?
“跟差官们讲,等红雪回了,叫他们来喝你的喜酒!”傅青主说得斩钉截铁。
“什么?”傅成勋更迷糊了。
傅青主看着他这副模样,终究还是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他坐回椅子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我带了个小郎官回来。三天之后,你们成亲。”
空气凝固了。
傅成勋以为自己听错了:“七叔公,您说什么?”
“我说,我给你定了门亲事。”傅青主一字一顿,“对方是个坤泽,年方十九,姓牧,单名一个歌字。三日后完婚。”
“这不可能!”傅成勋脱口而出,“我从未听说……这不合礼法……”
“礼法?”傅青主冷笑,“礼法能救红雪吗?礼法能让傅家躲过这一劫吗?我告诉你,现在盯着傅家的不止锦衣卫。宫里有人想借这件事做文章,把傅家从京里连根拔起。为什么?因为你手里有不该有的东西!”
傅成勋的心脏猛地一缩。
“那本记录。”傅青主压低了声音,像怕被空气听去,“嘉靖二十九年,你在密宗担任‘执笔人’时写的那本记录。有人知道它在你手里,或者,怀疑在你手里。”
“我……”傅成勋想说那本记录已经失踪了,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失踪,不代表别人会信。
“成亲,是给外界一个信号。”傅青主继续说,“傅家长房要延续香火,要安定下来,不再掺和那些危险的事。婚礼要大办,要请京里有头有脸的人都来,要让所有人都看见:傅成勋就是个想成家立业的普通举人,傅家就是个做生意的本分人家。”
“可那个牧歌……”傅成勋艰难地问,“他是谁?从哪儿来?为何会同意……”
“他是我在路上救的。”傅青主打断他,“从北边来的,说是家里遭了灾,只剩他一个。我验过了,确实是坤泽,身家清白,识文断字,还会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关键是,他愿意。”
愿意?傅成勋想不通。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愿意嫁给一个可能马上就要家破人亡的人?
仿佛看穿他的心思,傅青主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扔在桌上:“这是他的庚帖和信物。你自己看。”
傅成勋迟疑着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张红色的庚帖,字迹工整:“牧歌,嘉靖十三年八月初三辰时生。”旁边放着一枚玉佩,青白玉,雕着简易的云纹——
他的手抖了一下。
这玉佩的纹样,和他腰间佩戴的这块,几乎一模一样。不,不是几乎,是完全一样。连玉料成色、雕刻刀法都如出一辙,像是一对。
“这玉佩……”他拿起玉佩,触手温润。
“他说是家传的。”傅青主观察着他的反应,“怎么?你见过?”
傅成勋摇头,但心里的疑惑更深了。这种纹样是密宗“执笔人”的标识,外人绝不可能有。除非……
除非这个牧歌,和密宗有关。
“婚礼已经安排好了。”傅青主站起身来,语气不容反驳,“帖子明天就发出去。三天后,九月十一,宜嫁娶。你准备一下,新娘子……新郎官会从城西的客栈接过来。”
“七叔公,这太仓促了……”
“仓促才能显得真。”傅青主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他一眼,“成勋,傅家这艘船要沉了,你得找块浮木。那个牧歌,可能就是你的浮木。至于为什么……婚礼那天,你自己问他吧。”
说完,老人大步离去,灰袍在秋风里翻飞。
傅成勋独自站在前厅,手里握着那枚陌生的玉佩。窗外的枫叶又落了一片,擦着窗棂滑下去,悄无声息。
他走到院中,抬头看天。阴沉沉的天幕压得很低,像一口倒扣的锅。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要下雨了。
三日后成亲。娶一个素未谋面、身份成谜的坤泽。
为了救弟弟,为了保傅家。
也为了……那本失踪的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