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谁的眼》琛亦淮

1、无声评估

　　国贸三期五十二层的“云顶”厅，此刻正被一种刻意柔化的肃穆笼罩。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着午后偏西的阳光，在浅金色大理石地面投下细碎晃动的光斑。空气里有鲜切白牡丹的冷香，混合着顶级音频设备预热时散发的、几乎不可闻的电子元件气味。

　　萧慧文站在落地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加厚防弹玻璃冰冷的表面。窗外，北京城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铺展开，楼宇轮廓坚硬，车流如织。身上那套珍珠灰色的羊绒套装，剪裁极尽简约，恰到好处地包裹着秾纤合度的身形，既显专业，又不失女性特有的柔润线条。头发松松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对素净的珍珠耳钉。

　　这里是“长风-7型”数据链系统提供外围安全加固与民用接口适配项目的最终签约现场。她所在的“箴真科技”作为技术承接方，历时八个月的攻坚，终于走到了最后一步。

　　时间比预定晚了二十分钟。

　　她身边刚工作两年的助理小林，膝盖在桌下轻轻磕碰着椅腿，发出极其细微的嗒嗒声。前方，她所在公司的总经理周文海，正第三次拿起面前的保温杯，拧开，吹起，却没喝，又拧了回去。陶瓷杯底与光洁的桌面接触，发出清脆的一声“咯”。

　　没有人说话。等待在军工体系的会议室里，有着不同于其他场合的重量。它不是怠慢，而是一种程序，一种自带压迫感的前奏。

　　忽然，门外走廊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不疾不徐，落地沉稳，不止一人。周文海几乎是弹了起来，迅速理了理本已十分妥帖的西装下摆，快步迎向门口。萧慧文也合上文件夹，随着其他人一同站起。

　　门被从外面推开。

　　先进来的是两个穿着深色西装、身形挺拔的年轻男人，目光迅速而无声地扫过室内，随即侧身让开。然后，他才出现。

　　陈明中。

　　这个名字，萧慧文只在极少数内部通报和层层转述的模糊传闻中听过。零军工集团最年轻的常务副总，实际掌管着数个核心院校和尖端项目。白手起家，技术出身，手腕与眼光一样凌厉。

　　真人比任何模糊的想象都更具象，也......更难以定义。

　　那光线太盛，落在他身上，却仿佛被他周身的某种气场吸纳、柔化，只勾勒出一个挺拔优越的轮廓。一身深灰色的西装，看不出明显logo，剪裁却异常服帖，衬得肩宽腿长。没有打领带，衬衫领口松开一粒，袖口露出半截线条干净的手腕和一块薄薄的腕表。他走到主位，并没有立刻坐下，只是单手随意地搭在椅背上，目光平静地扫过站起来的众人。

　　“坐。”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不高，有些微的沙质，像质地细密的磨砂金属。

　　周文海立刻堆起笑容，微微躬身：“陈总，一路辛苦，非常感......”

　　陈明中抬手，做了一个下压手势。周文海的话音戛然而止。

　　“直接开始。”陈明中坐下，翻开面前早已备好的文件夹。他的助理立刻上前，低声而清晰地概述流程。整个会议室只剩下助理平稳的汇报声，以及纸张翻动的轻微响动。

　　萧慧文重新落座，眼观鼻，鼻观心。她知道，在这种场合，她这个级别的项目负责人，唯一的存在价值就是确保技术细节无误，并且在被问及，能用最精确、最符合规范的语音回答。她不需要表现，更不需要被看见。

　　流程其实很快。重要条款早已敲定，此刻不过是象征性的落笔。萧慧文站在项目组靠后的位置，目光落在自己眼前的桌面上，听着钢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偶尔是极简短的确认词句。

　　直到拍照环节。

　　双方合影留念，周文海立刻招手，示意自己这边几个核心成员过去。萧慧文本不想往前凑，却被旁边的同事轻轻推了一下：“慧文姐，你也得来啊，咱们这部分的骨干”。

　　她只好随着人流往前挪了几步，站在了合影队伍靠边的位置。摄影师在调整灯光，喊着让大家再靠近一些。她微微蹙眉，不太适应这种近距离的簇拥。脚下挪了半步，后背却差点碰到了一个人。

　　下意识侧头，才发现自己几乎退到了陈明中的斜后方。他正与周总说着什么，侧脸线条在摄影师打亮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过于清晰和冷硬。

　　她立刻收回视线，目视前方的镜头，脸上扬起标准的、职业化的微笑。

　　“好了！”

　　快门声清脆地响了几下。摄影师比了个OK的手势。

　　与此同时，陈明中转头的那一个瞬间，他的目光，极其自然，不着痕迹地，从萧慧文的侧脸扫过。像博物馆里经验老到的鉴定师，在端详一件刚刚送抵的、尚未确定真伪的古董，目光里是一种纯粹的、剥离了个人喜好的审度。从她微微泛起水光的眼眸，到挺直的鼻梁，再到此刻轻轻抿着的唇，沿着脖颈的线条，一路向下，再缓缓收回。

　　整个过程可能只有三秒。仿佛刚才那一眼只是她神经紧绷下的幻影。

　　直到晚宴散场，萧慧文都没再见到陈明中。她和周文海道了别，又寒暄了几位潜在客户，才踩着有些发涨的高跟鞋，走向停车场。

　　坐在驾驶座上，她没有立刻发动车子。车窗降下一半，夜风里带着寒气涌进来。她看着后视镜里自己依旧精致的脸，忽然想起那道目光。

　　平静的、深邃的，评估般的。

　　她皱了皱眉，甩开那点莫名的不适，发动了引擎。车子驶入灯火通明的夜色，将那个浮华而充满算计的宴会厅远远抛在身后。

　　她不知道的是，那个男人在即将踏出会议室时，脚步几不可察地缓了半分。

　　只一眼，那画面就烙下了。无关气质，无关才华，甚至无关容貌的具体细节。就是那一眼的感觉：让人想伸手触碰，又怕玷污了那份孤高清寂。

　　灯罩是白玉般的瓷，灯身是清瘦的竹，灯火是暖的，光晕却带着隔岸观火的冷清。

　　她不知道，一道无形却坚韧的丝线，已在评估完成的刹那，从金字塔的顶端轻轻垂下，精确地、不容拒绝地，系在了她的腕间。

　　丝线的另一端，握在陈明中的手中。而他，甚至尚未真正看向她第二眼。

　　静水之下，深流已动。评估无声，但结论已下。狩猎者的耐心，向来与猎物的价值成正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