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漠星野》水予木

1、1

　　“我要去上厕所。”

　　“再等等啊小兄弟，马上好了。”

　　“你半小时前也这么说。”

　　林洱想翻个白眼，半个小时前导游就这么说，现在还是如此，他压根儿不想让他们走，想要强制消费。

　　来甘肃旅游报了四个人的旅游团，原本行程安排是去逛鸣沙山，然后晚上顺带看万人大合唱。结果旅游团大中午的顶着烈日就带着他们去沙漠里去玩，沙子吸热，可想而知体验感并不好，林洱觉得自己像杵在火葬场被火化，好不容易熬到下午五六点，正是凉爽时刻。旅游团美名其曰去参观文化历史，将他们关在关在翡翠店里听介绍翡翠，已经快要讲解一个小时。

　　这是一个低价团，别的都是4000起步，但这个只要2999，所以林洱觉得有购物点这很正常.

　　但，也没说必须要买啊。

　　其他队友听完讲解已经开始陆陆续续的购物了。林洱不吃这一套，不过来之前还是想的太简单了，以为自己不买就好，但却没想到会被一直关在这里。

　　“不然你委屈一下张嘴吧，反正和厕所没什么区别。”

　　导游眉头一皱，黝黑的脸肉眼可见变成酱红色，他挥挥拳头，不善道：“我劝你好好说话。”

　　林洱双手一摊，无辜的眨眨眼：“那你打我吧。”

　　导游咬了咬嘴顿了几秒，愤愤离开。

　　林洱笃定他不敢动手，就算动手导游也打不过他，而自己还是正当防卫。

　　他将眼睛瞥向不远处开着的窗，他走过去往下一看。

　　好像有点高。

　　几分钟后，林洱踉跄着地。

　　他一边寻找自己打的网约车，一边转过头看旅游团的人有没有发现自己。

　　忽然，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了林洱的面前。

　　他正核对着车牌“5438……”，转过身就看见他刚跳下来的地方则探出了一张黑脸。

　　见到导游，林洱一个激灵就拉开车门钻进了轿车里。

　　“师傅，麻烦开快点儿。”林洱一边往后看一边道。

　　没有人理他，车子过了十几秒还未启动。

　　“师傅？”

　　“去哪儿？”一道低沉的男声传来。

　　“鸣沙山啊，麻烦您快点儿，我还要去看万人演唱会呢。”

　　男人没有回答，一脚油门就开了出去。

　　林洱终于松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侧着头看窗外的风景。

　　窗外沙丘连绵，金灿灿的像一个巨大的沙滩。

　　林洱已经25岁了，没有存款，但也没有贷款。住的房子是租的，出行方式是公交。孑然一身，所有的家当只装了一个行李箱。

　　这段旅程的起因是因为林洱最近的状态实在很差，他不知道自己努力的意义是什么。每天穿梭在钢筋混泥土的城市里，他看不见自己的未来，也找不到生活的热情。加班到半夜，早上七点又准时起床，偶尔想多睡一两分钟，就会不小心就睡过头。好不容易到了公司，迎面而来的又是一张警告单……

　　恰巧那时他在短视频里看见了大西北的纪录片，于是他写下了离职申请，想在生活的希望被磨灭之前好好活一次。

　　见司机开车行驶了好一会儿了都还没有问他手机尾号，林洱以为是对方忘记了，于是打趣问道：“师傅，您要不要问问我手机尾号呀。”

　　回应林洱的依旧是一阵沉默，坐后边的林洱凑上前去，一股雪松味儿混着烟味扑面而来。

　　林洱道：“师傅？”

　　车内后视镜里，林洱看见那墨镜向他瞥了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去继续开车。

　　怎么回事儿？装高冷是吧，那就当自己多管闲事儿了。

　　林洱重新靠回去，突然，叮铃铃的来电铃声响起。

　　林洱低头一看，屏幕里显示着一串陌生的号码。

　　他点击了接听。

　　只听电话那头问：“喂你好，我是哒哒出行，请问你人在哪里？”

　　“什么？我不是在车上吗？”林洱惊讶道。

　　“你在说什么？你定位的翡翠店门口，我已经到很久了。”

　　闻言林洱脑袋嗡的一声。他打开自己的网约车订单看了一眼，司机在翡翠店，而自己却离位置却越来越远。林洱缓缓抬头看向车内后视镜里戴着鸭舌帽的男人，而对方也恰好看着他，男人的墨镜不知道什么时候摘下来了，右眼角有一颗很醒目的黑痣，眼神冷漠的瞥了林洱一眼。

　　林洱心头一惊。

　　脑海里闪过各种新闻，什么嘎腰子，被卖到缅北的……

　　“喂？喂？”电话那头还在说着话，声音越来越大。

　　林洱手忙脚乱的接起，抱歉道：“不、不好意思啊，我这边点取消，通过平台赔付您一些好吗？”

　　片刻后，林洱挂掉了电话。

　　空气安静的可怕。自己上错了车，这男人不仅没说，还把车开走了。

　　该不会真是人贩子吧？！

　　林洱咽了咽口水道：“兄弟，不好意思啊，我上错车了。”

　　“没事儿，我恰好也要去那边。”

　　闻言林洱悬着的心落下一半，有点庆幸，但还是有点害怕。

　　紧闭的车窗此刻缓缓降了下来。外头高楼林立，人群正朝着远处的一片金黄涌去。

　　林洱悬着的心彻底落下。

　　他激动道：“是吗？这么巧。”

　　林洱想起前几天在短视频里看见的骆驼骑乘项目，于是兴致勃勃道：“那你想骑骆驼吗？我请你啊。”

　　“那就先谢谢了。”

　　下车后，林洱才看见男人的全貌。男人看上去只有20岁左右，比自己小。他身着军绿色工装裤和黑色防晒衣，后背挎着个黑色帆布包，整个人显得干净利落。

　　鸣沙山远远望去像被夕阳照的暖烘烘的，连绵的沙丘在暮色里流淌着橙黄色的光泽。林洱下车后刚踩上沙子，一股浓烈的恶臭便直冲鼻腔，他下意识皱了皱眉，却被眼前的景象吸引。右手边，一片“卡姿兰大眼睛”正忽闪着长长的睫毛，直勾勾地盯着他。

　　好多骆驼。

　　这些骆驼五头排成一列，跪坐在沙地上，毛茸茸的驼峰随着呼吸轻轻起伏。一旦起身，挂在脖子上的铜铃便叮当作响。这是景区里最热门的骑乘项目，林洱二话不说买了两张票。

　　收票的是位皮肤黝黑的养殖户师傅。

　　“把衣服穿上。”师傅指了指林洱腰间系着的冲锋衣。

　　“太热了。”林洱道。他天生畏寒，出门时裹得严实，可沙漠里沙子吸热，即便已是傍晚，气温依旧灼人，后背早浸湿了一片。

　　“没办法，衣服挂在腰间会吓到骆驼。”师傅道。

　　“我可以帮你背着。”男人道。

　　林洱愣了一下，然后礼貌地笑了笑：“谢谢，不用了，我体寒，穿多点也没关系。”

　　男人没再说话，径直掠过他，动作利落地翻上旁边一头骆驼。那姿态轻松得像林洱平时跨上自行车，连脚蹬都没踩一下。

　　林洱见状也跨坐上去，踩住马镫，双手紧紧抓住驼峰上的扶手。

　　“踩脚蹬啊！”师傅在后面急道。

　　林洱回头，只见男人双腿随意地挂在骆驼腰间，脚根本没碰马镫。

　　“踩着不舒服。”男人淡淡道。

　　“不舒服也得踩！这是为了你们的安全！”师傅语气严肃起来。

　　林洱打量了一下男人的骆驼。比自己的这头小了一圈，而男人目测一米九的身高，腿又长，确实可能憋屈。他犹豫了一下，开口道：“那个……兄弟，不介意的话，你骑我的这头吧？这头比较大，我腿短，骑着也不太舒服。”

　　虽说林洱178cm不算矮，身材比例也还不错，但在男人面前，确实显得腿短了些。

　　“是诶是诶！你腿比他长哈哈哈，跟他换换吧！”师傅爽朗地笑着插话。

　　师傅并无恶意，可这话直白得让林洱有点心碎，默默叹了口气：这个师傅太实在了，就不可以一起夸夸吗？

　　“不用。”男人却拒绝了，只见他弯了弯长腿，有些不情愿地将脚放上了脚蹬，冷冷道：“出发吧。”

　　林洱莫名觉得这个男人有些不好相处是怎么回事。

　　“准备出发咯！”养殖户师傅牵起第一头骆驼的缰绳，后面的骆驼仿佛收到了信号，依次缓缓起身。

　　当骆驼猛地站起身，林洱没忍住“啊”了一声。

　　这也太高了吧！脚下的沙子仿佛都远了许多。

　　骆驼开始走动，每一步蹄子都会深深陷进沙子里，再费力拔出来，带动着身体一摇一晃。林洱只觉得屁股被硌得疼，加上这摇晃的节奏，没走多久，他就有些晕骆驼，胃里翻江倒海了。

　　放眼望去，沙漠里的骆驼队伍络绎不绝，一列接一列，在沙丘间蜿蜒前行，前方、后方、侧方，到处都是骆驼的身影和清脆的铃声。林洱觉得，这场景就像历史书上丝绸之路的插图。他们就是古代的商队，正行走在时光的沙漠里。千年前的足迹与千年后的脚印在沙海中重合，同一个太阳照耀着古人与今人，那些曾在这条路上奔波的商旅，从未被遗忘，他们走出的路，依然被后辈一遍又一遍地走着。

　　“师傅，能帮我拍张照吗？”林洱忍不住开口。他记得师傅之前说过，骆驼上不能随便拍照，怕惊到骆驼，但此刻他实在想留住这美好的一瞬。

　　“行啊！”师傅很爽快地接过手机，对着林洱拍了几张。

　　由于林洱不敢松手摆姿势，只能直愣愣地坐着，眼神有些发僵，看着照片里的自己，林洱总觉得傻气十足。

　　他滑动着照片，目光忽然一顿，放大了照片的某处。

　　后面的男人竟也看向了镜头。

　　男人微微侧着头，清冷的眉眼在夕阳下柔和了几分，下颌线清晰流畅，眼神幽深。

　　林洱愣了愣。

　　觉得他大概以为师傅在拍大合照。

　　风吹过沙漠，带着沙子的微凉，铃声清脆，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仿佛要延伸到很久之后的远方。

　　下了骆驼后，夕阳也散尽最后的余晖。

　　月牙泉在夜中泛着墨色，像一块珍贵的黑曜石。周围长着许多绿色的植被，在荒芜的沙漠中显得格外珍贵。从前林洱总在短视频里见到月牙泉，感叹自然的鬼斧神工，可当他真的站在这里，亲眼看到这方在荒漠中孕育出的水源与生命时，还是忍不住惊叹:方圆几里都是茫茫沙海，偏偏这里，生机盎然。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熟悉的旋律，成千上万人的声音划破夜空。

　　万人大合唱开始了。

　　无数个来自天南海北的陌生人汇聚于此。林洱和男人甩下了一句“我要去山顶了。”就匆匆离去。

　　大合唱的舞台搭在月牙泉旁边，观众席则设在正前方沙丘上。林洱想去沙丘的顶端，那里视野最好，能将整个月牙泉和舞台尽收眼底。可通往山顶的楼梯早已被挤得水泄不通，林洱穿着鞋套，直接从楼梯旁的沙丘表层往上爬。

　　主持人慷慨激昂的声音通过音响穿过整个沙漠：“我相信，只要我们心怀希望，后来的我们一定会，越来——越好！”这是一首爱与遗憾的歌，几乎所有人都能跟着哼唱

　　沙子松软，爬一步就往下滑半步，脚很快就被沙子埋没。林洱把脚拔出来，一步一步艰难地往上爬。爬到半山腰时，人最多，他停下脚步往下望，只见千万根荧光棒在夜色中挥舞，像一片翻滚的星浪，所有人都跟着音乐唱着《修炼爱情》。

　　音乐的字幕被投影到对面的沙丘上，星光璀璨，天上月与沙中月遥遥相望，那沙中月亮，自然就是月牙泉。

　　还不够，还需要在爬的高一点。林洱心想。

　　就在他要继续前进时，他的后腿像是被什么东西撞到了。

　　林洱扭头，夜色之中很难看清人脸，但是他还是能模糊的辨认出来这是那位男人。

　　“你也要去山顶吗。”

　　“嗯。”男人双手撑着地跪倒，看着很累，胸腔微微的起伏着。

　　林洱看着他埋着的头，中长发已经散落了下来。被风吹得乱了乱。

　　他拉过男人的手：“我带你上去。”

　　男人缓缓抬起头看他，沉默着。

　　漆黑的夜里，林洱不太能看清对方的表情，只记得那双亮亮的眼睛就那么直勾勾的盯着自己。

　　他忽然觉得自己太冒昧了，手一软，想要抽回。

　　但没让林洱想到的是，对方反客为主，反手就紧紧握住了他。

　　好滚烫的手，林洱只觉得浑身发热，心跳猛的加速。就在这时，大合唱似乎也进行到了某个激情澎湃的高潮，巨大的声浪震地他头皮发麻。

　　林洱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没有说话。两人就这么手拉着手，沉默地向上爬。

　　林洱在前面开路，男人跟在身后，每当林洱感到力不从心、快要滑倒时，男人就会恰好扶着他的腰，像是给了他一股隐隐的力量。

　　终于爬到山顶时，林洱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直接倒在了沙地上，吃了一嘴沙。男人也没有扶他，任凭他瘫在地上，自己则走到他身边，双手抱着头，躺了下来。

　　良久，林洱才把脸从沙子里拔出来，掏出纸巾，一边吐着嘴里的沙，一边擦着脸，狼狈得不行。

　　就在这时，他发现男人正看着他。

　　林洱对上他的目光，忽然就笑了。他不知道自己笑得有多丑，脸上还沾着沙子，大概和小时候抹了一脸鼻涕的样子没什么区别。

　　不过没关系。反正他们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明天或许就会忘记彼此的样子。

　　风还在吹，歌声还在继续，天上的月亮依旧明亮。林洱躺在沙地上，看着身边的男人，忽然觉得，这趟旅行，好像因为这个陌生人的出现，变得格外不一样了。

　　他们爬山花了太多时间，演唱会很快就接近了尾声，迎来了最后一支歌。

　　前奏缓缓响起，熟悉的旋律瞬间击中了林洱的脑门，将他带回了某个闷热的午后。是高中那些年，他常常戴着耳机单曲循环的歌——《七里香》。

　　林洱立刻坐起身，跟着音乐的节奏轻轻哼唱起来。男人也手撑着沙地坐起身，没有加入唱歌，只是默默地看着。

　　他没有荧光棒，于是打开了手机的手电筒，跟着节奏一起摇晃。微弱的灯光在夜色里晃动，天上群星，地上也不甘示弱。

　　那些关于麻雀、夏日、操场、蝉鸣的画面，都清晰地在他脑中一幕幕闪过。

　　林洱跟着音乐轻轻唱着，声音里满是怀念。

　　歌曲很快接近尾声，最后一句“你是我唯一想要的了解”落下，有人在欢呼，有人在落泪，有人在拥抱，有人在接吻……但二人始终都沉默着，无话可说，林洱觉得有些尴尬。

　　这一切的的一切，都伴随着舞台上渐渐熄灭的灯光终止，观众们都开始起身往回走。一片黑压压的人群朝着山下移动，脚步声、说话声交织在一起，回荡在整个沙漠。

　　林洱平常都是慢吞吞的那一个，喜欢等大家都走完了，再慢慢离开。但是今天，他却起身开溜，逃离这尴尬的气氛。于是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沙子，对男人说道：“我还约了朋友，先走一步了。”

　　男人点点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林洱，眼神里似乎带着点什么，但林洱看不真切。

　　林洱松了口气，闷着头就往山下走。他不敢回头，脚步匆匆，很快就融入了下山的人群中，背影渐渐消失在了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