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粮账和绣帕 ...

  •   沈砚之搬去县城外祖家的第二个寒夜,王氏又在梦里哭醒,攥着沈老实留下的那只磨出包浆的木勺,指腹反复摩挲着勺柄上父亲刻的“砚”字,哽咽着念叨:“他说过,十月就回来陪我熬冬……”
      沈砚之坐在床沿,给母亲掖紧打着补丁的被角,指尖触到她后背突出的肩胛骨——这三个月为了寻父,母亲几乎没吃过一顿饱饭。他将脸埋在母亲发间,那股熟悉的皂角味里掺了些枯槁的气息,心里的愧疚与急切又重了几分。自父亲失踪满三月那日起,寻父这件事,就成了他除备考童生试、帮衬家用外,最沉的执念。
      转天清晨,沈砚之刚跟着外祖背完《中庸》的“天命之谓性”,院门外就传来一串熟悉的脚步声——是县衙的王捕快,那厚重的皂靴踩在青石板上,总带着些急慌慌的节奏。他迎出去时,正撞见王捕快挠着头叹气,粗粝的手指间攥着个油皮纸包,油星子已经浸透了两层纸。
      “沈小哥,你可得帮我瞧瞧这个。”王捕快踏进院就往石桌旁坐,屁股刚沾石凳就把纸包往桌上一搁,里面的东西撞得“哗啦”响。展开纸包,一叠皱巴巴的账本和几块碎银滚了出来,碎银边缘还沾着点米糠。
      “这是城南福记粮行的账?”沈砚之一眼就认出账本封面上烫金的“福”字印记——前几日他帮王捕快整理旧案卷宗时,见过这家粮铺的偷税记录,当时那本账记得规规矩矩,和眼前这叠简直是天差地别。
      王捕快灌了口凉透的粗茶,苦着脸说:“可不是嘛。粮铺掌柜张老栓今早哭着来报案,说账房先生卷了三个月营收跑了,可我翻了这账,总觉得像吞了颗生花椒,麻得慌又说不出哪儿不对。”
      沈砚之把账本在石桌上摊开,秋日的阳光刚好落在泛黄的纸页上,照得墨迹里的浮尘都清晰可见。账本上的字迹潦草得像被狗刨过,收支记录东一笔西一笔,可他指尖划过几页就停住了——每月初一的“进货银”都比市价高出两成,而“营收银”后面总有几处用米汤涂改的痕迹,遇着阳光就显出淡淡的印记。
      “王叔你看这里。”他指着五月的账目,“初一进十石米,记的是每石五钱银,可我上周去西市买米,陈米才三钱,新米也不过三钱五。张老栓既做粮生意,怎么会花这冤大头钱?”
      王捕快凑过来一看,巴掌重重拍在大腿上,震得石桌上的茶碗都跳了跳:“我就说不对劲!可张老栓一口咬定是账房贪墨,还在县衙门口哭天抢地,说再追不回钱就要破产上吊。”
      沈砚之没接话,指尖继续往下翻,忽然在七月的账页上顿住——纸页边缘沾着一点淡青色的绣线,细得像蛛丝,账本夹层里还掉出半块绣着兰草的帕子。帕子针脚粗糙,线迹歪歪扭扭,兰草的叶子都绣成了麻绳样,绝不像女子的手艺。
      “这帕子是账房的?”他捏起帕子,指腹摩挲着边缘的毛边,闻到一股淡淡的艾草味。王捕快点头:“从账房住的柴房里搜出来的。张老栓说账房是个独居汉子,哪会用这种绣帕,肯定是偷客人的。”
      “不是偷的。”沈砚之把帕子凑近阳光,能看见布料纤维里嵌着的艾草碎,“这帕子是男子绣的,针脚虽糙,但兰草的根脉绣得清楚,是用心了的。而且艾草味浓,柴房潮气重,正好用来驱虫——倒是合情理。”他忽然想起什么,飞快翻到三月的账目,指尖点着数字,“王叔,张老栓说账房卷款跑了,可三月到六月的营收加起来才十五两银,不够他盘缠到邻县,更别说远走他乡。”
      沈砚之站起身,青布长衫在风里扫过石凳,“咱们去粮铺看看。”王捕快虽还有些糊涂,但见他眼神笃定,还是揣起账本就跟着往城南去。
      福记粮铺里乱哄哄的,张老栓正对着伙计发脾气,手里的算盘往柜台上砸得“噼啪”响。见王捕快来了,他立刻收了火气,换上哭丧脸迎上来,肥肉堆起的脸上挤出两道褶子:“王捕头,您可一定要帮我把钱追回来啊!我这小本生意实在经不住折腾。”
      沈砚之没理他,绕着粮铺转了一圈,前堂的米缸都装得半满,后院的柴房却锁着,窗台上还留着新鲜的泥脚印,印子边缘很清晰,像是今早刚踩的。“张掌柜,账房的东西都搬空了?”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张老栓的身子顿了一下。
      “都、都搬空了,那白眼狼连床破被子都没留下。”张老栓眼神飘向柴房的方向,飞快地移开。沈砚之指了指窗台:“可窗台上的脚印是新的,而且这锁是昨天才换的吧?锁芯上的铜锈都没磨掉,还泛着亮。”
      张老栓的脸瞬间白了,像被霜打了的面团。王捕快见状立刻让人撬开柴房的锁,里面根本不是空的——床底下藏着个上了锁的木盒,砸开后里面是完整的账本、二十两银,还有一封账房写的绝笔信。
      信里的字迹和账本上的潦草截然不同,工整得很:“张老栓逼我做假账偷税,又让我记采石场的黑账,我不肯,他便要栽赃我卷款。今我逃去邻县投亲,留此证物,盼青天做主。”信末还画了个简单的记号,是朵歪歪扭扭的兰草。
      “好你个张老栓!”王捕快气得吹胡子瞪眼,当即让人把张老栓捆了带回县衙。走出粮铺时,他拍着沈砚之的肩膀,眼里满是赞许:“要不是你看出猫腻,我差点被这老东西蒙了。这五两银你拿着,是县衙给的赏钱。”
      沈砚之推辞不过,收下后又拿出二两递回去:“王叔,这钱您帮我打听下我爹的消息,剩下的我给娘抓药。”他把那半块兰草帕子小心收进怀里,忽然想起母亲给父亲绣的帕子也是这个纹样,心里莫名一紧。王捕快眼眶一热,重重点头:“你放心,沈老实的事我记着呢,一定帮你找到他。”
      这之后没几日,王捕快又找来了,这次是件棘手的邻里纠纷。城西的李寡妇报案,说邻居赵木匠偷了她的陪嫁银镯子,可赵木匠一口咬定是栽赃,因为他不肯帮李寡妇免费修衣柜。两人吵得不可开交,连里正都调解不了,街坊们也分成两派,各说各的理。
      “这案子没物证,全凭两张嘴,我都头疼。”王捕快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李寡妇哭哭啼啼,说亲眼看见赵木匠进她屋;赵木匠急得跳脚,说那是帮她捡掉在地上的被褥。两边都有街坊作证,真是清官难断家务事。”
      沈砚之想了想,忽然问:“李寡妇家是不是有个六岁的儿子?”王捕快一愣:“你怎么知道?”“上次帮您整理案卷时见过户籍记录。”沈砚之站起身,“王叔,我去问问那孩子。”
      李寡妇家的院子里,小家伙正蹲在墙角玩泥巴,手里攥着个亮晶晶的东西。沈砚之蹲下来,从怀里摸出块水果糖——那是上次楚昭来看他时留下的,他一直没舍得吃。“小娃娃,这是什么?”他指着孩子手里的东西柔声问。
      孩子眨着沾了泥的眼睛,剥开糖纸把糖塞进嘴里,含糊地说:“娘藏在枕头底下的,昨天掉地上摔碎了,娘让我埋在桃树下,还说要找赵伯伯算账,让他赔新的。”沈砚之顺着孩子指的方向挖开泥土,果然找到半块银镯子碎片,上面还留着李寡妇的胭脂印。
      他又去了赵木匠家,赵木匠正蹲在院子里磨刨子,见了他就叹气:“沈小哥你说这叫什么事?上次她家晾衣杆子倒了,还是我连夜帮她扶起来的,怎么转头就咬我一口。我确实进过她屋,是帮她捡被风吹到地上的被褥,当时看见她在哭,还以为是被孩子气的。”
      真相大白。沈砚之没直接戳破李寡妇,而是把孩子的话和碎片拿给她看,又温声劝:“赵木匠是厚道人,上次你家漏雨,还是他连夜上房帮你修的瓦。银镯子碎了可以重打,要是坏了名声,以后街坊邻里怎么看你和孩子?”
      李寡妇红着脸,攥着围裙边角半天说不出话,最后抹着眼泪去给赵木匠道了歉。事情解决后,王捕快对沈砚之更是刮目相看,从怀里摸出本卷边的《大靖律略》:“这是我当年入行时学的,你拿去看,以后咱们爷俩搭档,破更多案子。”
      沈砚之接过书,指尖抚过泛黄的书页,心里格外温暖。月光下,他坐在书桌前,一边看《大靖律略》,一边在纸上记录查案心得,旁边放着楚昭送的狼毫笔。笔杆是上好的紫檀木,刻着细密的云纹,是楚昭从京城带来的好物。他忽然想起楚昭在破庙时锐利的眼神,嘴角不由自主地弯起——等他考去京城,一定要和楚昭说说这些案子,说说他和王捕快的搭档故事。
      窗外的蝉鸣渐渐轻了,秋意越来越浓,童生试的日子也越来越近。沈砚之知道,这些查案的经历,不仅帮他攒下了备考的钱,更让他学会了冷静和沉稳,而这些,都是他通往京城的底气。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关闭
安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