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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春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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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刚过,东対屋便传来陶器碎裂的脆响,紧接着是年轻侍女压抑的抽泣。
“滚出去。”
无惨的声音从厚重的帘幕后传来,嘶哑、冰冷,完全不像个四岁孩童应有的语调。
他半倚在几帐后的茵褥上,身上裹着初春时节仍嫌厚重的直衣,脸色在昏暗中泛着不健康的青白。
刚才被他挥落的药碗碎片和深褐色的药汁溅了一地,散发着浓烈苦涩的气息。
“少、少爷……”新来的侍女伏在地上,肩膀微微发抖:
“这是典药寮新调的方子,医生说务必……”
“我说,”无惨打断她,梅红色的眼瞳在阴影中转向她的方向,“滚出去。”
那目光并不锐利,甚至有些涣散,却让侍女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窜升。
她不敢再多言,慌忙收拾了碎片,倒退着离开了房间。
门被拉上,室内重归昏暗。橘佑无惨剧烈地咳嗽起来,单薄的胸膛起伏着,仿佛要将内脏都咳出来。
好一会儿,咳声才渐渐平息,他喘息着,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窗外传来雀鸟的啼鸣,以及西対屋那边隐约的、属于幼儿的咿呀声。
是那个妹妹——橘佑朔夜。她已经快满周岁了。
无惨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那个孩子……健康得刺眼。
乳母和侍女们私下议论,都说朔夜姬虽然也有那双梅红色的眼睛,却活泼爱笑,很少生病,与终日缠绵病榻的长子简直是迥然不同。
“凭什么……”
他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的被褥。
又一阵剧烈的咳意涌上喉咙。他猛地弓起身子,痛苦地喘息,眼前阵阵发黑。
这一次的发作比以往更甚,他甚至尝到了喉间隐约的铁锈味。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虚脱般重新躺下时,障子门被轻轻拉开一线。
不是侍从,而是母亲藤原千代。
她穿着淡紫色的袿衣,外面松松罩着一件浅葱色的裳,面色依旧苍白,身形比生产前更加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然而她的步伐很稳,走到无惨身边,俯身用手帕轻轻拭去他额上的冷汗。
“又发脾气了?”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病弱的柔缓,却没有责备的意思。
无惨别开脸,没有回答。
千代并不在意,她在他身边坐下,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漆盒,打开,里面是几颗用蜂蜜渍过的梅干。
“刚让人从吉野送来的,含一颗,喉咙会舒服些。”
无惨依旧沉默,但终究还是伸手取了一颗,放入口中。酸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确实稍稍压下了喉间的腥痒。
“医师还是要看的。”千代缓缓道:
“你父亲从唐土请了新的药师,过几日便到。”
“没用。”
无惨终于开口,声音闷闷的:
“都是废物。”
千代轻轻叹了口气。
她的目光落在儿子苍白瘦削的侧脸上,那眉眼其实很精致,继承了橘氏桐埜家与藤原家双方的优点,只是常年被病痛折磨,笼罩着一层阴郁的戾气。
还有那双眼睛……和小女儿一模一样的、深邃的梅红色。
“若君,”她忽然问,“你去看过小小的朔夜吗?”
无惨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没有。”
“她快要会走路了。”
千代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极淡的、属于母亲的欣慰,“前日乳母抱着她来见我,她竟能认出我,朝我伸手呢。”
“……是吗。”无惨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她是你的妹妹。”千代看着他说:
“这世上,与你血脉最近的人。”
“那又如何?”
无惨终于转回头,梅红的眼睛直视母亲道。
“她能替我生病吗?能让我走出这屋子吗?”
他的语气尖锐,带着孩子气的怨怼,却也让千代心头一痛。
她伸手,轻轻抚过儿子冰凉的脸颊。
“她不能。但或许……将来你能走出这屋子时,她会是你唯一的同行者。”
无惨像是被这个说法触动,愣了一下,随即又撇开头。
“不需要。”
千代不再多说。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直到长子的呼吸重新变得平稳绵长,似是睡着了,才起身,为他掖好被角,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东対屋。
走出房间,春末的阳光有些刺眼。千代以扇遮面,缓步穿过中庭的回廊。
她的步伐很慢,胸口传来熟悉的闷痛与无力感。
生产几乎耗尽了她的元气,这一年来,她的身体非但没有恢复,反而日渐衰颓。
医师私下对橘久宏明说的话,她也隐约猜到几分。
时日无多。
这个认知并没有让她感到恐惧,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以及对两个年幼孩子未来的、无法放下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