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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村墅篇)哪怕乌云密布,也要坚持走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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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里弥漫着铁锈与雨水混杂的腥气,浓重得几乎凝成实体。
杏奈躺在废墟中央,像一具被暴力拆卸的人偶。
她的四肢断口处,鲜血早已凝固成暗褐色,与榻榻米上深色的织纹融为一体。
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撕裂的痛楚,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碎片在体内搅动。
这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让她阵阵反胃。
她从小就厌恶这个味道,家人的哪怕一点小伤,她都能敏感地嗅到。
如今,这气味无所不在,源自她自己,也源自她至亲之人已然冰冷的躯体。
她是最后一个被发现的。
那个狭小的柜子,曾是她以为的庇护所。
透过缝隙,她目睹了一切色彩是如何从家人的眼中褪去,喧闹的生命如何归于死寂。
母亲在最后的时刻,用尽力气爬向她,将那已不成人形的她紧紧拥在怀里。
那怀抱曾经那么温暖,带着阳光和皂角的干净气息,此刻却迅速被粘稠和冰冷取代。
“杏奈……抱歉,一定很疼吧……”
母亲的声音气若游丝,像风中即将熄灭的烛火。
“真是抱歉,是母亲不好,救不了你啊……”
杏奈想开口,想说
“妈妈,我不怪你”
但只有滚烫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奔涌,顺着脏污的脸颊滑落,混入母亲的肩颈中。
“好疼……妈妈。”
她终于呜咽出声,那疼痛不止于肢体,更在于眼睁睁看着温暖源一点点僵硬、冰凉,却无能为力。
外面传来了脚步声,沉重而踉跄。
杏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拜托了,千万不要是哥哥啊。’
她绝望地祈祷。
绯冲进屋内。
浓重的、铁锈般的血腥味冲击着他。
父亲倒在门廊附近。
姐姐红叶……她倒在离门最近的地方,手边还掉落了她常用的那柄木刀,染满了令人作呕的红…… 世界的声音瞬间消失了。
杏奈和母亲呢?
暴雨声、雷鸣声全都褪去,只剩下死寂和眼前这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血红。
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眼睛睁得极大,瞳孔却缩得很小,映不出任何光亮。
他没有哭,甚至感觉不到呼吸。
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却感觉不到丝毫寒冷。
恍惚间,他朝着里屋父母的方向迈了一步。
就在这时,里屋门框上一把卡着沾着血迹和碎肉的斧头因为震动而突然松动落下。
锋利的斧刃几乎是贴着他的鼻尖划过,狠狠擦过他的右眼下方。
一阵尖锐的剧痛袭来,温热的液体瞬间顺着脸颊滑落,与冰冷的雨水混合在一起。
是血。
绯低头,看着掉落在脚边的斧头。
木柄上常握的地方留下的磨损痕迹,此刻却浸满了粘稠的猩红。
那是父亲经常用的,用来砍木头的斧子。
他没有犹豫,弯腰捡起了那把沉甸甸的斧头。
一个浑身是血的天人从里屋阴影里踉跄着走出来,嘴里还在尖声笑着,手里握着一把刀。
迎接它的,是斧子砍在身上剧烈的疼痛。
绯听不见那天人的惨叫,看不见飞溅的血肉。
他只是一下又一下地挥动着斧头。
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
杀 了它。
不知过了多久,斧头砍劈□□的沉闷声响停了。
世界的声音重新涌入耳朵,是暴雨依旧肆虐的哗哗声。
绯站在原地,剧烈地喘息着。
右眼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鲜血混着雨水流进脖颈,染红了青色羽织的前襟。
视线被血糊住,一片模糊。
他能感觉到身上其他地方也在疼,大概是刚才搏斗时撞到的。
他像是从地狱归来,用那柄沉重的斧头,一下,又一下,将天人剁成了模糊的肉块。
纸门被猛地撞开,绯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母亲!杏奈!”
他的呼喊定格在内室这惨绝人寰的一幕。
他踉跄着扑过来,颤抖的手指探向母亲的颈侧,那微弱的希望火苗彻底熄灭。
他跪倒在地,小心翼翼地将杏奈残破的身躯拥入怀中。
“妹妹,醒醒啊……”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绯身上湿透的衣物浸透了雨水和不知是谁的血,冰冷而粘腻地贴在杏奈仅存的躯干上,带来一阵战栗。
杏奈用尽最后的力气,眼睫颤动,勉强睁开一条缝,对着那模糊的身影挤出一丝近乎虚无的笑意。
绯语无伦次地说着。
“是哥哥的错,没能及时回来…”
“哥哥。”
杏奈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绯右眼那道伤疤流出的血,一滴又一滴落在杏奈苍白的脸颊上。
“抱歉,真的抱歉,我不是故意弄脏杏奈的,你最爱干净了。”
他慌了神,徒劳地用手去擦拭,可他手上也满是血污,反而将那苍白的脸涂抹得更加狼藉。
“抱歉…真的抱歉……”
他重复着。
杏奈轻轻动了动嘴唇。
“哥哥,不用道歉啊…”
她的气息越来越微弱。
“虽然很自私…但我有一个愿望……”
“希望哥哥能代替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替我看…看山看海…”
她急促的喘息了几下。
“哥哥,我希望你能幸福,健康,不要再受伤,希望你……快乐的活着。”
眼帘缓缓阖上,最后一丝光亮也从她脸上褪去。
“哥哥抱歉,或许…这才是最残忍的诅咒也说不定,不是吗……”
余音袅袅,散入这死寂的,被血色浸透的雨夜里。
绯走了出去。
凭着记忆里母亲包扎伤口的样子,胡乱地将药粉倒在右眼那道深刻的伤口上,然后用绷带一圈圈缠紧,试图止住那不断涌出的温热液体。
血很快浸透了绷带。
止不住。
雨势稍小了一些。
他沉默地开始搬运家人的遗体。
雨水流进嘴里,只有一片苦涩。
到底是雨还是泪他也没心情想了。
他在后山那棵最大的枫树下,挖了一个很深很大的坑。
当他满身泥泞回到村里时,天已经快亮了。
有人看到了他,看到了他身上的血,惊恐的尖叫引来了更多人。
“灾星,是他招来的祸事。”
“克死了自己全家,离他远点!”
“滚出去,怪物!”
‘为什么……’
正是夏天,但镝木绯身上却冷得像冰。
他想,就这样死了也好。
和家人在一起,也好。
绯想起,似乎妹妹刚才说,希望他活着。
满足妹妹的愿望就是了。
他一步一步,挪回已经空无一人的家,找到一套干净的衣服,换下那身破烂污浊的血衣。
拿着打来冰冷的井水,仔细地、一点点擦去脸上的血污和泥泞。
水盆里的绯右眼缠着绷带的倒影,陌生得像另一个人。
他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走向那个如今唯一能称之为“去处”的地方——松下村塾。
走到私塾门口时,天色已近黄昏。
里面的课程早已结束,静悄悄的。
银时大概早就吃完糖,不知道跑哪里玩去了吧。
绯推开虚掩的门。
院子里,只剩下松阳老师正坐在廊下看书。
听到动静,松阳抬起头。
看到站在门口。
松阳脸上的温和笑意瞬间凝固了,他放下书卷,站起身。
绯看着松阳老师,嘴唇动了动。
“……老师。”
他说不下去了,只是站在那里,此刻在松阳平静而悲悯的目光下,几乎要夺眶而出,却被他死死忍住。
松阳老师静静地听着,脸上惯有的温柔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能包容所有痛苦的悲悯与宁静。
他没有问细节,没有说安慰的空话。
只是走上前,伸出双手,轻轻地将绯颤抖不已、冰冷的身躯拥入怀中。
那怀抱温暖而坚定。
“欢迎回家,绯。”
一瞬间,所有强行筑起的堤坝轰然倒塌。
母亲温柔的怀抱,那些再也无法触摸的温暖仿佛在这一刻透过这个拥抱,短暂地回来了。
滚烫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冲垮了所有的麻木。
他再也支撑不住,埋在松阳老师的怀里,失声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