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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案卷深处的糖渍梅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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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案卷深处的糖渍梅子
科举弊案爆发的时候,宋清明正在西厢教清婉写字。
“手腕要稳,”他握着妹妹的手,在纸上写下“岁岁平安”四个字,“笔锋到这里要提,不能硬拖。”
清婉的手在抖。不是紧张,是冷——西厢虽然向阳,但窗户有些漏风,她又不肯穿郁风荷送的那套冬衣,嫌“来历不明”。
“哥,”她小声说,“那个郁大人……今天早上又让人送了炭来。”
宋清明笔尖一顿:“收了?”
“收了。”清婉低头,“太冷了,受不了。”
正说着,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春桃推门进来,脸色发白:“二公子,大少爷让您立刻去书房。”
“出什么事了?”
“奴婢不知,”春桃的声音在抖,“但宫里来人了,周御史也在,脸色都很难看。”
宋清明放下笔,对清婉说:“你待着,别出门。”
书房里的气氛,比春桃描述的更糟。
郁风荷站在书桌前,背对着门。周明轩坐在下首,手里拿着一份公文,眉头拧成死结。地上跪着个小太监,头埋得低低的,大气不敢出。
“二公子到。”门外侍卫通报。
郁风荷转过身。他一夜没睡的样子,眼下的青黑重得吓人,但眼神锐利得像刀:“把门关上。”
宋清明照做。
“科举出事了。”郁风荷开门见山,“金陵乡试,十份考卷雷同——从破题到结语,一字不差。”
宋清明倒抽一口凉气。科举舞弊是死罪,尤其这种大规模、明目张胆的抄袭。
“皇上震怒,”周明轩接话,“命郁大人为主审,你为副审,三日之内查明。”
“我?”宋清明愣住,“我无权无职……”
“你现在是郁二公子,”郁风荷打断他,“皇上的旨意,谁敢质疑?”
他从桌上拿起一份卷宗,扔给宋清明:“这是那十份考卷的誊抄本,还有主考、副考、所有阅卷官的履历。从现在起,你吃住都在书房,什么时候查清楚,什么时候出去。”
“三天?”宋清明翻着卷宗,头皮发麻。
“三天。”郁风荷坐下,“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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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成了战场。
卷宗堆满了三张长案,从地板摞到半人高。十份雷同考卷摆在正中,纸页已经翻得卷边。宋清明一份一份地比对,确实一模一样——连错别字都相同。
“这不合理,”他指着其中一份,“这个错字,‘治水’写成‘治永’,是扬州口音才会犯的错。可考生籍贯写的是山东。”
郁风荷凑过来看。两人挨得很近,宋清明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墨香,混着一丝……药味?
“你看这里,”郁风荷的手指划过另一份考卷的结尾,“这句‘故君子慎独’,写成了‘故君子慎蜀’。蜀地的‘蜀’。”
“也是地域性错误。”宋清明若有所思,“但这份的考生是浙江人。”
两人对视一眼。
“有人在卖考题。”郁风荷说,“而且很可能是根据不同地域的考生,准备了不同的‘错题本’——这样即使被发现雷同,也能推说是巧合。”
“那怎么解释十份完全一样?”
“买考题的人,”郁风荷冷笑,“可能连错题本都懒得改,直接照抄。”
周明轩一直沉默地坐在角落里,这时突然开口:“主考官李焕之,是赵鸿祯的舅舅。”
书房静了一瞬。
“赵家……”宋清明想起那张“勿饮东位酒”的纸条。
“赵德昌这些年一直在往科举里塞人,”郁风荷坐回椅子上,“但这么明目张胆,还是第一次。”
“因为皇上老了,”周明轩的声音很低,“有些人,等不及了。”
这话说得太直白,宋清明听得心惊肉跳。
接下来的两天,书房灯火彻夜未熄。
宋清明负责梳理线索,郁风荷调阅历年档案,周明轩暗中调查涉案人员的背景。三人几乎不说话,只有翻动纸页的沙沙声,和偶尔的笔尖划过纸张的声响。
第二天深夜,宋清明觉得不对劲了。
眼前开始发黑,字在纸上跳舞。他伸手去拿茶盏,手抖得厉害,茶盏“啪”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郁风荷抬头看他。
“没事,”宋清明勉强笑了笑,“就是有点……”
话没说完,整个人就往旁边倒。
郁风荷一个箭步冲过来扶住他。手碰到他额头,滚烫。
“你在发烧。”郁风荷的声音绷紧了。
“低血糖,”宋清明喘着气,“老毛病,饿的……”
他确实一天没吃东西了。不是不想吃,是忘了——看卷宗看得入神,送来的饭放在一旁,凉透了都没动。
郁风荷把他扶到椅子上,转身打开书桌最底层的抽屉,拿出一个青瓷小罐。
罐子不大,白底青花,盖子用蜡封着。郁风荷撬开蜡封,掀开盖子——
一股熟悉的甜香飘出来。
宋清明愣住了。
罐子里是糖渍梅子。深褐色的梅子泡在琥珀色的糖浆里,表面撒着白芝麻,还有几片甘草和陈皮。
是他家乡的做法。扬州人做糖渍梅子,一定要加甘草陈皮,最后撒芝麻——说这样“香气有层次”。
“郁大人怎么会有……”他声音发干。
郁风荷面不改色:“家母生前喜食,常备。”
他捏起一颗梅子,递到宋清明嘴边:“张嘴。”
宋清明机械地张开嘴。梅子入口,酸甜适中,甘草的甘和陈皮的香在舌尖化开,最后是芝麻的脆……和记忆里的味道,分毫不差。
他嚼着梅子,眼睛却盯着那个青瓷小罐。
罐子上的标签写着三个小字:“丙申年冬制”。
丙申年,是三年前。
三年前,他还在扬州苦读,母亲每年冬天都会做一罐糖渍梅子,让他熬夜时吃。母亲说,这方子是她娘家带来的,金陵本地人不这么做。
郁风荷的母亲……也这么做?
“好些了?”郁风荷问。
宋清明点头,慢慢坐直身体。他接过罐子,又吃了一颗梅子。糖分入体,眼前的黑雾渐渐散去。
他翻过罐子,看罐底。
那里有一行更小的字,刻在瓷胎上,烧制时留下的:
“荷留”。
郁风荷的私印。
“这是……”宋清明抬头。
“我做的。”郁风荷承认了,“三年前,跟一个扬州来的厨娘学的。”
“为什么?”
“荷风喜欢吃甜。”郁风荷移开目光,“他小时候,每次生病,都要吃糖渍梅子。我学会后,每年冬天都做一罐,等他回来。”
声音很平静,但宋清明听出了里面的东西。
十年。每年都做。等一个可能永远回不来的人。
他握紧罐子,瓷器的冰凉透过掌心。
“谢谢。”他低声说。
郁风荷没接话,只是把罐子推到他面前:“都吃完。不够还有。”
“还有?”
“地窖里存了十罐。”郁风荷说,“每年一罐,从丙申年到今年。”
十年。十罐梅子。
宋清明忽然觉得,喉咙被什么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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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子给了力气,也给了灵感。
凌晨时分,宋清明终于发现了关键线索——十份考卷里,有八份都引用了同一本参考书:《四书集义精要》。
这本书不常见,是“集贤书坊”三年前刊印的,只印了五百册。他调阅了书坊的销售记录,发现这八位考生,都在考前两个月买了这本书。
“集贤书坊的东家,”郁风荷看着记录,“是赵鸿祯的表兄。”
“不止,”周明轩从门外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新情报,“书坊的账房先生,是李焕之的远房侄子。”
线索串起来了。
书坊出参考书,里面暗藏考题。考官是书坊东家的亲戚,负责泄露考题。考生买书,背答案,考场上照抄——
一条完整的利益链。
“但还有两份考卷,”宋清明指着剩下两份,“没引用这本书。”
“那两卷更绝,”郁风荷抽出其中一份,“你看这字迹。”
宋清明仔细看。字写得很工整,但笔锋生硬,像是临摹的。
“这是……”
“代笔。”周明轩说,“我查了,这两个考生,考前一个月都‘病’了一场,说是手伤了,申请了代笔。”
“代笔的人呢?”
“找不到了。”郁风荷冷笑,“考完就‘回乡’了,现在音信全无。”
正说着,门外传来更鼓声。
梆——梆——梆——
三更了。
三天期限,只剩最后一天。
“还差关键证据,”郁风荷揉着眉心,“书坊的账本,考官的受贿记录,代笔人的口供……这些我们都没有。”
话音刚落,书房门被轻轻敲响。
一个小厮探头进来:“大人,周御史府上送来一封信,说务必亲手交给您。”
周明轩皱眉:“我没让人送信。”
郁风荷接过信,拆开。里面只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行字:
“城南旧书肆‘芸香阁’,掌柜姓秦,有你们要的东西。”
没有落款。
字迹很普通,看不出是谁写的。
“芸香阁……”郁风荷沉吟,“我听过这个名字。掌柜是个怪人,不收银子,只收古书。”
“去吗?”宋清明问。
郁风荷看向周明轩:“周御史,你……”
“我去不了。”周明轩摇头,“皇上让我今夜入宫禀报进展。你们自己去——小心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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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郁风荷和宋清明换了便装,从后门溜出郁府。
城南偏僻,夜色深沉。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青石板路上,脚步声在空荡的街巷里回响。
芸香阁很好找——整条街就它一家还亮着灯。
店面很小,门楣上挂着一块旧木匾,“芸香阁”三个字已经斑驳。门虚掩着,透出昏黄的光。
推门进去,一股旧纸和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店里堆满了书,从地板摞到天花板,只留下一条窄窄的过道。柜台后坐着一个清瘦的老者,正就着油灯看书。
听见门响,老者抬头。他大约六十岁,头发花白,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袍,手里捻着一串菩提子。
“客官买书?”声音沙哑。
“找秦掌柜。”郁风荷说。
“我就是。”
郁风荷拿出那张纸条:“有人让我们来。”
秦掌柜接过纸条,看了一眼,又看了看郁风荷和宋清明。他的目光在宋清明脸上停留了片刻,眼神有些复杂。
“跟我来。”他起身,掀开柜台后的布帘。
后面是个小院,更破旧。秦掌柜引他们到角落的一间小屋,推开地板上的暗门——是个地窖。
地窖里更暗,只有一盏小油灯。秦掌柜从角落里拖出一个铁皮箱,箱子锈迹斑斑,但锁是新的。
“三年前有人存这里的,”秦掌柜说,“说如果有一天,郁风荷带着一个长得像郁荷风的人来,就把这个交给他们。”
宋清明心里一紧。
秦掌柜打开箱子。
里面分两层。上层是书信,厚厚一沓,用丝线捆着。下层是账本,还有一份……卖身契?
郁风荷先拿起书信。拆开一封,脸色就变了。
是赵德昌和李焕之的往来信件。内容露骨:一封信写“今科可取十人,每人三千两”,另一封回“可增至十五人,但需加银五百”……
赤裸裸的买卖。
宋清明拿起账本。是集贤书坊的暗账,记录了每一笔“参考书”的销售,以及对应的“分红”——考官分三成,书坊分四成,剩下的三成,“孝敬赵府”。
铁证如山。
最后,他拿起那份卖身契。
纸已经泛黄,边缘破损。上面的字迹还清晰:
“立卖身契人宋氏,扬州江都人,年十六。因家乡水灾,自愿卖身于‘锦瑟班’,纹银五十两。生死由命,富贵在天。立契人:宋王氏。保人:赵德昌。”
日期是二十五年前。
宋清明的名字,写在最下面,是婴儿的名字:“所生之子,名清明,随母入班”。
他的手开始抖。
锦瑟班……他听过这个名字。金陵最有名的乐班,达官贵人宴饮常请。母亲从未提过,她曾是乐伎……
“下面还有。”秦掌柜低声说。
宋清明翻过卖身契,背面还有几行小字,墨色较新:
“王氏于十年前自赎其身,携子离班。赎银三百两,系郁府所出。立据人:郁周氏。”
郁周氏……郁风荷和郁风莲的母亲。
宋清明抬起头,看向郁风荷。
郁风荷也看着他,眼神深得看不清情绪。
“你母亲,”他缓缓说,“是我母亲的陪嫁丫鬟。”
宋清明手里的卖身契,飘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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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马车上,两人沉默了一路。
宋清明握着那份卖身契,纸页冰凉。他想起母亲生前的样子——总是低着头,说话轻声细语,手上有很多茧,不是做粗活的茧,是弹琴留下的。
她确实会弹琴。小时候家里有张旧琴,母亲偶尔会弹,弹的都是些哀婉的曲子。他问为什么总是悲伤的,母亲说:“快乐的曲子,娘忘了。”
原来不是忘了。
是不敢弹。
“你母亲的事,”郁风荷突然开口,“我可以帮你查。”
宋清明红着眼看他:“为什么帮我?”
郁风荷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夜色浓重,只有零星几盏灯笼还亮着。
“就当……”他顿了顿,“还你配合演戏的人情。”
“只是人情?”宋清明问。
郁风荷没回答。
马车在郁府后门停下。郁风荷先下车,转身向宋清明伸出手。
宋清明看着那只手。修长,干净,指节分明。
他握住了。
手很暖。
“三天期限到了,”郁风荷说,“明天要入宫禀报。”
“证据够了?”
“够了。”郁风荷点头,“足够让赵家脱层皮。”
两人并肩走进府里。夜很深了,连巡夜的家丁都睡了。只有廊下的灯笼还亮着,在地上投出长长短短的影子。
走到听雨轩门口,郁风荷停下。
“那个罐子,”他说,“糖渍梅子,你喜欢的话,地窖里还有。”
宋清明点头:“喜欢。”
“那明天……”
“明天我会演好。”宋清明打断他,“你放心。”
郁风荷看着他,良久,轻轻“嗯”了一声。
他转身离开,深蓝色的袍子在夜色里慢慢消失。
宋清明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
手里还攥着那份卖身契。纸页被他捏得皱巴巴的,但上面的字,像刀刻一样印在脑子里。
母亲是乐伎。
郁府出钱赎了她。
郁风荷的母亲,是他母亲的旧主。
所以郁风荷会做糖渍梅子——是从他母亲那里学的?
所以郁风荷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决定用他——不止因为长得像,还因为……他是旧人之子?
宋清明推开房门,走进屋里。
桌上还放着那个青瓷小罐。他打开盖子,捏起一颗梅子,放进嘴里。
甜,酸,香。
还有一丝……说不清的苦涩。
他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握着他的手,反复说一句话:
“清儿,别恨你爹。他……他有苦衷。”
他当时不懂。
现在好像懂一点了。
爹是谁?
是不是……也和郁府有关?
窗外的更鼓响了。
咚——咚——咚——咚——咚——咚——
六更。
天快亮了。
宋清明坐在黑暗里,一颗一颗吃着梅子。
罐子见底时,他在罐底摸到一行更小的刻字。
就着窗外透进的微光,他辨认出来:
“若荷归,赠之。”
若荷归。
如果荷风回来,就送给他。
可荷风没回来。
回来的是他。
宋清明盖上罐子,把它紧紧抱在怀里。
瓷器的冰凉透过衣料,渗进皮肤。
像一滴迟到了十年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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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