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渝》池否

3、偏差与假设

　　周一早上，芝渝在校门口的水泥柱旁看到了那把黑伞。它被卷得整整齐齐，伞带扣得一丝不苟，靠着柱子立在那儿，像件等待检阅的仪仗用品。

　　旁边人来人往，没人多看它一眼。芝渝脚步顿了顿，走过去，拿起伞。伞柄干燥冰凉，周五那点残留的温度早已散尽。

　　她把它塞进自己鼓鼓囊囊的书包里，朝着教学楼走去。早读课前，她把伞带到了理科（一）班后门。

　　教室里面已经坐了大半学生，嗡嗡的读书声传出来。叶文序坐在靠窗倒数第二排，正低头看着摊在桌上的书，侧脸沉静。

　　芝渝没喊他，抬手敲了敲开着的门板。靠近门口的几个学生抬头看她，眼神里闪过惊讶和好奇。

　　叶文序闻声转过头。看到是她，他脸上没什么意外，放下书，起身走了过来。

　　“伞。”芝渝把卷好的伞递过去，“谢谢。”

　　“不用。”叶文序接过，动作自然流畅，仿佛这只是一个简单的物品交接。他没多看她，也没多说一个字，拿着伞转身就走回了座位，重新低头看书。

　　整个过程快得像按了加速键，没有任何多余的停顿或眼神交流。

　　周围几个学生交换了一下目光，又各自埋下头去，只是空气里似乎多了点不易察觉的窃窃私语。

　　芝渝站在门口，看着他已经重新投入书本世界的背影，眨了眨眼。

　　周五雨幕下那点微妙的、越界的错觉，此刻被这公事公办、毫无波澜的交接打得烟消云散。

　　行。这才是正常模式。她扯了扯嘴角，转身离开。

　　午休的图书馆角落，气氛回归“正常”。

　　电脑屏幕上是初步跑出来的数据可视化图表，几条曲线蜿蜒交错，代表着不同舆情事件的传播热度趋势。

　　“模型跑出来的基本传播模式符合预期，指数增长期、平台期、衰减期都比较明显。”叶文序指着屏幕，声音平稳，“但有三组异常数据。”

　　他调出另外几个窗口，图表上的曲线要么突兀陡峭，要么平缓得异乎寻常。

　　“初步判断，可能涉及人为干预，比如水军刷量，或者平台突然限流。需要纳入异常值处理，否则会影响后续的模型参数拟合和伦理分析的信度。”

　　芝渝凑近屏幕，仔细看着那些异常曲线对应的舆情事件标题和关键文本摘要。“不全是人为干预，”

　　她指着其中一个平缓曲线的事件，“这个，是某地工厂污染的传言。你看同期其他平台讨论热度并不低，但在这个主抓取平台上，数据突然被压平。这更像是平台内容管控的结果，而不是自然传播衰减。”

　　她转身从自己书包里拿出几张打印的资料，上面有不同时间点、不同信源对该事件的碎片化报道和讨论截图。

　　“我周末顺着线索查了一下，大概在热度上升的第三天，有地方媒体发了篇语焉不详的‘情况说明’，然后主平台的相关讨论就明显被限制了。这属于典型的‘半管控’状态，介于完全删除和自由发酵之间，是很有意思的伦理灰色地带案例。”

　　叶文序接过资料，快速浏览，目光在那些截图和时间戳上停留。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不是困惑，更像是发现了值得深究的技术点。

　　“如果是平台侧的非标准干预，我们的模型需要识别这种模式。目前的异常检测算法主要基于统计分布，对这种有明确外部干预特征的模式不够敏感。”

　　“能改进吗？”芝渝问。涉及到她关注的伦理分析部分，她眼神亮了起来。

　　“可以尝试加入基于规则的模式匹配，或者简单的机器学习分类，但需要足够多的标注样本进行训练。”

　　叶文序思考着，手指无意识地在触控板上轻点，“目前我们只有这少数几个疑似案例，样本量不够。”

　　“那就先把它作为一个特殊的分析类别标记出来。”芝渝立刻接上，“在报告里单独讨论这种‘管控下的传播’模式，分析其不同于自然传播和商业操纵的特点，以及带来的伦理难题——比如，管控的边界在哪里？‘半管控’是否反而加剧了信息不对称和猜疑？”

　　“可以。”叶文序点点头，在电脑上新建了一个标注分类，“需要记录下判断依据，包括你找到的这些外部信源截图和时间关联性。”

　　讨论再次进入高效的技术与逻辑推进频道。那把伞，以及早上短暂的交接，仿佛从未发生。

　　只是，当芝渝习惯性地把耳边滑落的一缕头发别到耳后时，叶文序的目光似乎在她空荡荡的耳垂上停留了半秒——那里周五挂着的一枚小小的银色耳钉不见了。但他什么也没说，视线迅速回到了屏幕上。

　　芝渝也没察觉。她正沉浸在对“管控模式”的分析框架构建中，笔尖在纸上飞快游走。

　　下午体育课是男女分班活动。文科班女生在体育馆练排球，理科班男生则在隔壁篮球场。

　　休息间隙，芝渝拿着水瓶走到窗边透气，目光无意中投向隔壁。

　　篮球场上奔跑喊叫的身影里，叶文序并不显眼。他没参与激烈的对抗，而是站在三分线外不远的地方，接球，起跳，投篮。

　　动作不算特别标准，甚至有点生涩，但出乎意料地稳定。篮球划出弧线，“唰”一声空心入网。他推了推有些滑落的眼镜，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跑去捡球，然后回到差不多同样的位置，再次接球，起跳，投篮。

　　又一个空心。

　　他就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投篮机器，重复着几乎一模一样的动作和轨迹，专注得仿佛周围激烈的跑动、呼喊、碰撞都不存在。

　　芝渝靠在窗边，看了他连续投进五个球。直到第六个球偏了一点，砸在篮筐前沿弹开。

　　他顿了顿，走过去捡起球，没有立刻再投，而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似乎有些困惑那微小的偏差从何而来。

　　“看什么呢？这么入神。”周筱凑过来，顺着她目光看过去，“哦——叶文序啊。啧，没想到他还会打球？不过看起来怪怪的，跟做数学题似的。”

　　“没什么，”芝渝拧上水瓶盖子，转身走回场地，“随便看看。”

　　心里却留下了一个印象：这个人，连投篮都像是在执行某种精确的重复实验。

　　项目有条不紊地推进。图书馆的午休会议成了固定日程。他们开始频繁交换文件，从数据表格到文献摘要，从模型代码片段到报告草稿。

　　线上沟通也多了起来，但风格依旧简洁到近乎枯燥。

　　芝渝：最新一版伦理分析部分发你了，重点改了第三章第二节，引用了新的传播学案例。

　　叶文序：收到。模型参数已按上次讨论调整，新跑出的结果支持你第三章的论点。异常数据标注已更新。

　　芝渝：好。明天中午碰一下最终报告的结构整合？

　　叶文序：可以。附：参考文献格式需要统一，目前有APA和国标混用。

　　没有表情包，没有语气词，没有哪怕一个多余的“哦”或“嗯”。高效，冰冷，像两台通过加密协议通信的服务器。

　　芝渝偶尔会对着手机屏幕撇嘴，但也不得不承认，这样沟通确实节省时间。

　　只是她发给周筱的八卦消息里，感叹号和各种夸张表情的用量明显增加了，仿佛是对这种极端理性交流的一种补偿。

　　周四下午，芝渝需要去实验楼四楼的计算机教室查点资料，那里有接入特定学术数据库的权限。

　　实验楼比较旧，楼梯间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灰尘和金属锈蚀的味道。

　　她抱着几本书上楼，心里还在琢磨一个伦理悖论的表述。

　　快到四楼转角时，上面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压抑的惊呼，紧接着，一个抱着高高一大摞物理实验仪器的女生踉跄着出现在楼梯上方，最上面的几个小零件摇摇欲坠。

　　眼看那摞仪器就要失去平衡劈头盖脸砸下来，女生吓得僵住了。

　　芝渝下意识往墙边闪避，同时喊了一声：“小心！”

　　几乎在她出声的同时，一个身影从她后面一步跨上，敏捷地侧身插到了那女生和楼梯之间，伸手稳稳托住了那摞仪器倾斜最厉害的一侧。

　　是叶文序。

　　他不知何时也来了实验楼。

　　仪器堆晃了晃，稳住了。最顶上一个螺旋测微器还是滑脱下来，叶文序另一只手迅速一捞，在空中接住了它。

　　“谢、谢谢……”惊魂未定的女生脸都白了。

　　“下次分两次拿。”叶文序把螺旋测微器放回那摞仪器顶端，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他帮着女生把东西扶稳，然后侧身让开通道。

　　女生连连道谢，抱着仪器小心地往下走。

　　芝渝站在楼梯转角，看着这一幕。叶文序转过身，似乎才看到她。

　　他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便绕过她，继续朝楼上走去，步履从容，好像刚才那迅捷稳当的出手只是顺手为之。

　　芝渝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在楼梯拐角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刚才下意识攥紧的手。

　　那一刻他的反应，快得惊人，也稳得惊人。不是思考后的行动，更像是某种训练有素的本能。

　　可平时那个除了学习和项目，对其他一切都显得淡漠疏离、连投篮都像在完成任务的叶文序，怎么会有这样的本能？

　　晚上回家，芝渝对着电脑屏幕上即将收尾的报告，有点难以集中精神。

　　叶文序这个人，像一道有着标准答案却步骤繁琐的数学题，她本以为按部就班就能解出来，现在却发现，题目底下似乎还藏着额外的、未明说的条件。

　　她点开手机，看着那个备注为“叶文序（竞赛队友）”的对话框。聊天记录干净得可以打印出来当通信范例。

　　鬼使神差地，她打了几个字，又删掉。最后，发出去一条与项目毫无关系的消息。

　　芝渝：今天在实验楼，谢谢。反应很快。

　　发送成功。她盯着屏幕，心里莫名有点说不清的期待，又觉得这期待有点无聊。

　　几分钟后，屏幕亮了。

　　叶文序（竞赛队友）：不客气。应该的。

　　应该的。

　　芝渝看着这三个字，咀嚼了一下。

　　什么是“应该的”？同学之间互相帮助是应该的？还是说，在他那套严谨的逻辑体系里，在那种情境下出手阻止可能的伤害和财物损失，是符合某种行为准则的“应该”？

　　没有更多解释。就像他解释代码逻辑一样，只陈述结果，不涉及动机。

　　芝渝把手机扣在桌上，向后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

　　她好像，第一次对“合适的队友”这个定义，产生了一点点偏差性的好奇。

　　这份好奇很轻微，像投入深潭的一粒小石子，甚至没能激起明显的涟漪，只是缓缓地、无声地朝着水底沉下去。

作者有话说

　　[狗头叼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