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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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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明德殿内烛火通明,武令明一夜未眠。她在坐案前。
“殿下决定了?”尚淑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
“决定了。”武令明闭上眼,“这是唯一的路。”
镜中映出尚淑复杂的眼神:“那臣便为殿下准备奏疏。”
“不,”武令明站起身,转向她,“奏疏我亲自写。你帮我做另一件事。”
“殿下请吩咐。”
“我要你去找一个人。”武令明走到窗边,望着北方渐亮的天色,“鸾台纳言李绾。告诉她,太原李氏女李净观的画册肖像缺失,需让她补足。”
尚淑垂首:“殿下这是……”
武令明走到案前,铺开黄绫,“春官那边递上来的太女妃名册,我要看到新的名册——把太原李净观,调到第一位。”
武令明提笔蘸墨,笔尖悬在纸面上,“母亲说得对,作为储君,不能只顾私情。阿熙征朔州一事,阻碍越少越好。”
笔尖落下。
紫微宫贞观殿。
冯熙一身绯色武官常服,在偏殿静候传召。晨风吹过,檐角铁马叮当作响,声音在空旷的宫苑中格外清脆。她站得笔直,目光平视前方,脸上看不出情绪。
内侍监从殿内走出,尖细的嗓音划破寂静:“宣——东宫左卫率将军冯熙觐见。”
冯熙深吸一口气,迈步踏入殿门。
贞观殿内光线昏暗,只有御案周围点着几盏宫灯。武元昭端坐案后,着一身赤黄色朝服,长发绾起,插一根玉簪。
冯熙行至御案前,跪地:“臣冯熙,叩见陛下。”
殿内一片寂静。
武元昭没有回应。冯熙跪在地上,垂首等待,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沉重如擂鼓。
时间一点点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
“冯熙。”武元昭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你可知罪?”
冯熙心头一凛,伏身叩首:“臣愚钝,请陛下明示。”
“愚钝?”武元昭轻笑一声,那笑声冰冷,“朕看你聪明得很。利用东宫近卫之职,亲近储君,诱引皇太女对你动情,辱没储君清誉——此其一。”
她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厉:“进而挑唆皇太女为你谋夺军权,图谋不轨——此其二。两罪并罚,你该当何罪?”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冯熙心里。她抬起头,直视御案后的女帝:“陛下明鉴!臣绝无二心!臣请战朔州,只为驱逐外敌、收复失地,为国尽忠,为陛下分忧!”
“为国尽忠?”武元昭站起身,缓步走下御阶。玄色锦靴停在冯熙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朕问你,你到底想要什么?是想要太女妃的名分,还是想要朔州的兵权?是想要儿女私情,还是想要功名利禄?”
冯熙跪在地上,背脊挺得笔直。晨光从殿门缝隙透进来,照在她侧脸上,映出坚毅的轮廓。
“臣……”她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臣确实仰慕殿下。”
这话说得坦荡。
“所以你就利用她?”武元昭的声音冷下来。
“臣不敢!”冯熙叩首,额头触地,“殿下为臣请命,是殿下信臣能为国分忧。臣感念殿下知遇之恩,唯有以死相报!此去朔州,臣若不能击退突厥、收复失地,愿战死沙场,以谢殿下信任!”
殿内陷入长久的寂静。
武元昭看着她,看着这个跪在地上、背脊挺直的女子。
良久,武元昭缓缓开口:“你说你仰慕储君,又说要建功立业。冯熙,你可想过,若你真成了太女妃,将来成了皇后,你将永远困于深宫,侍奉君主。到那时,你还谈什么建功立业?谈什么驰骋沙场?”
冯熙依旧不卑不亢:“陛下,”她轻声说,“当年您侍奉先帝时,不也曾困于深宫吗?可您依旧能在深宫之中,参决政要。”
冯熙的声音平稳,却字字清晰。
她抬起头,直视武元昭:“那时的您,不也只是后宫中的一个皇后吗?可您做到了多少男子都做不到的事。您向天下证明了——女子亦可治国,女子亦可安邦。”
“臣不敢自比陛下。”冯熙伏身,“但臣想说的是,深宫困不住英才。若臣真有幸能陪伴殿下左右,臣愿做殿下的剑,做殿下的盾,做殿下最忠诚的臣子。殿下若愿让臣领兵,臣便披甲出征;殿下若需臣理政,臣便伏案操劳。臣所求的,从来不是功名利禄,而是一个能堂堂正正站在殿下身边的资格。”
殿内再次陷入寂静。
武元昭站在原地,久久未语。
“陛下,”冯熙再次开口,“您首开寒门科举,为何破格任用女子为官。因为陛下知道,这天下有才之人,不止出于世家;能治国安邦者,不止限于男子。陛下要打破的,正是千百年的陈规陋习。”
武元昭坐下,面不改色的看着冯熙:“朕可以给你这个机会。但是朕能给你机会,也能收回机会。”
冯熙伏身:“臣明白。”
她顿了顿,补充道:“但你要想清楚。朔州凶险,九死一生。你母亲当年便是战死在那里,尸骨无存。你若选这条路,很可能也回不来。”
冯熙几乎没有犹豫。
她抬起头,眼中燃烧着炽热的光:“臣甘愿赴死。”
武元昭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晨光已经完全照亮了殿堂,宫灯的光晕渐渐黯淡。终于,她缓缓点头。
转向侍立一旁的内侍监:“传内供奉。”
片刻后,一位身着浅绯官袍女官入殿。
武元昭的声音在殿内回荡,“草拟手敕:擢东宫左卫率将军冯熙为朔州行军大总管,左玉钤卫将军李楷固为副将,领朔方道行军。赐双旌双节,总制朔、云、蔚三州军事,专征伐,临机决断,不必一一奏闻。”
杜供奉垂首:“臣遵旨。”
写毕,杜供奉双手捧着手敕,呈至御前。武元昭接过,仔细看过一遍,在末尾郑重钤印。
她将手敕递给身边宦官:“下发凤阁。”
转向冯熙:“出征那日,朕会在明堂亲授旌节,为你送行。”
冯熙伏身,额头重重叩在金砖上:“臣冯熙,谢陛下隆恩!臣必竭尽驽钝,扫清边患,收复失地,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两日后
神都洛阳城,正平坊。
狸苑茶舍坐落在坊间东南隅。
茶舍内,东厢最里间的竹露室内,暖意融融。
室内铺着青芦席,正中设一张紫榆木矮几,几上摆着茶具,一只狻猊香炉吐出袅袅青烟,是上好的鹅梨帐中香。北面窗下摆着一架六曲屏风,绘着《雪溪垂钓图》,墨色淡雅。
三位女官分席而坐。
主座的尚淑着一身青色雅致襦裙,青丝松松绾作堕马髻,斜插一支银簪。她怀中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狮子猫,那猫儿乖顺地伏在她膝头,眯着眼任她纤长的手指梳理着背毛。
次座的李绾年岁稍长,约莫三十五六,身着藕荷色襦裙,外罩浅青半臂。她怀中是只玳瑁色狸奴,正仰着肚皮,发出满足的呼噜声。李绾的手指轻轻挠着猫儿的下颌,目光温和。
靠近门边的左侍御史郑徽,穿着深绿色御史公服,只是卸了獬豸冠,长发用一根木簪束起。脚边正有一只虎斑色狸奴嗅闻她。
“三位娘子,茶来了。”
茶舍侍者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娘子,梳着双鬟,眉眼灵秀。她捧着黑漆托盘轻步入内,动作娴熟地将三盏茶汤、四碟茶点一一布好。
布罢茶点,小娘子悄步退出,合上了槅扇门。
门扉闭拢的轻响过后,室内更显静谧。唯有香炉青烟袅袅,猫儿满足的呼噜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雀鸣。
李绾先端起那盏茶汤,轻啜一口,方缓缓开口:“诏书今日已发往夏官,文昌台已备好八百里加急文书,最迟明日辰时便能抵朔州都督府。云、蔚二州折冲府,后日当能收到抄本。”
她说话时,手指不紧不慢地挠着狸奴的下颌。那猫儿舒服得眯起眼,尾巴尖轻轻摆动。
尚淑依旧手法温和的抚摸着怀中的狸奴:“此番诏书能如此迅捷通过鸾台,未遭封驳,多亏你在其中周旋。”
她说话时,怀中的狮子猫忽然伸了个懒腰,雪白的爪子在空中舒展。尚淑顺势将它抱起,置于身侧蒲团上,那猫儿便蜷作一团,继续睡了。
李绾微微一笑,手指掠过狸奴耳尖:“分内之事。殿下既有嘱托,自当尽心竭力。”她顿了顿,拈起一块玫瑰酥饼,却不急着吃,只放在面前小碟中,“只是……明日之后,肃政台那边难得清静了。”
郑徽原本正试着给虎斑猫顺毛,闻言手下一顿。那猫儿似有所觉,抬头“喵”了一声。她索性将猫儿放到席上,任它自己去玩,自己则面前茶盏,喝了一大口。
茶汤略烫,她微微蹙眉,放下茶盏时,瓷底与木几相触,发出清脆声响。
“相王在京中经营多年,”郑徽开口,声音比在上值时松快些,却依旧带着御史特有的清晰咬字,“其门生故吏遍布三省六部。今日诏书一下,他那边自然动作。若需要肃政台的笔为冯将军造些声势,我尚有几个相熟的同僚。”
尚淑执起茶壶,为二人续了些茶汤。水流声在静谧中格外清晰。
“不必。”尚淑的声音平静,与斟茶的动作一般从容,“陛下的心意,不是几封忮贤忌能、质疑女子为将的谏书便能动摇的。”
她放下茶壶,指尖在青瓷盏沿轻轻划过:“当年陛下初登大宝时,朝中言牝鸡司晨的奏疏,堆积起来能填满半个麟德殿。如今呢?”她抬眼,目光扫过李绾与郑徽,“那些声音,不过是史书里的几行墨迹罢了。”
李绾点头,终于拿起那块玫瑰酥饼,小小咬了一口。酥皮簌簌落下,她用手接着,待咽下后才道:“淑姊说得是。陛下既已决断,便是有了万全的考量。我们只需各司其职,让该走的流程走得顺畅,该压下的杂音压得妥帖,便是尽了本分。”
她怀中的玳瑁猫此时跳下膝头,溜达到郑徽那边,去嗅虎斑猫的尾巴。两只猫儿互相打量,毛茸茸的尾巴在空中划着圈。
郑徽看着两只猫,唇角微弯,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她伸手想摸摸玳瑁猫的脑袋,那猫儿却一扭身,跳回了李绾身边。
“如此也好。”郑徽收回手,重新端起茶盏,“我明日便要启程赴忻州。崔义宗那边……总得有人去盯着。”
尚淑颔首:“殿下将此事托付于你,便是信你能处置妥当。到了忻州,除了督察战备,还有一事需留心。”
郑徽正色。
“朔州战事一旦打响,粮草、军械、民夫,皆需经忻州转运。但忻州刺史崔义宗,在相王和殿下这边,一直摇摆不定。”
“我明白。”郑徽沉声道,眼中闪过锐光。
谈话间,夕阳西斜。橙红的光线从西窗斜射进来,在青芦席上投下一片温暖的光斑。
白猫伸了个懒腰,踱到光斑处,蜷身卧下,眯起眼享受最后的暖意。
李绾看了看窗外天色,将怀中狸奴轻轻放下:“时辰不早了,我需回议政堂一趟,今日还有几份文书要复核。”
郑徽也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我也该回去准备行装。”
尚淑依旧坐着,只微微颔首:“二位慢走。”
李绾
李绾与郑徽施礼告辞,先后退出雅室。槅扇门开了又合,室内重新归于寂静。
尚淑独自坐在席上,夕阳的光斑渐渐拉长,颜色由橙红转为暗金。她垂眸看着膝边安然酣睡的白猫,伸出手,指尖轻轻掠过它柔软的耳尖。
猫儿动了动,发出细微的呼噜声。
窗外,暮色渐浓。坊间传来隐约的更鼓声,一声,两声,提醒着白日将尽。
她静坐片刻,终于也站起身,整理好衣袍,推门而出。
走廊尽头,茶舍小娘子正候着,见她出来,忙躬身:“娘子可要备车?”
“嗯。”尚淑淡淡应了一声,走出茶舍大门。
门外暮色四合,天际最后一抹霞光正在消散。街道两旁已陆续亮起灯火,橘黄的光晕在寒夜里显得格外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