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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周家公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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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八这日,长公主府的赏梅宴成了京城一桩盛事。玲珑一早便被青黛从被窝里挖出来,迷迷糊糊地被按在妆台前梳妆。铜镜里的姑娘还带着睡意,杏眼微朦,瞧着倒比平日更显娇憨。
“姑娘今日可得打起精神来。”青黛一边为她梳头一边念叨,“听说长公主请了半个京城的贵女呢,连宫里的几位公主都要来。”她从妆匣里挑了对珍珠发簪比了比,“戴这个可好?既雅致又不张扬。”
玲珑瞧着镜中渐渐清晰的容颜,睡意散了大半。她今日穿了件月白色绣银梅纹的袄裙,外罩浅碧色比甲,发间只点缀几样珍珠首饰,整个人清雅得像是枝头初绽的玉兰。
“太素了些。”柳氏从外间进来,手里捧着个锦盒,“这是你外祖母昨儿送来的,说是给你今日戴。”她打开盒子,里头是支赤金点翠梅花簪,做工精细却不显俗艳。
玲珑忙推辞:“这太贵重了,女儿今日只是去赴宴,戴这个反而招摇。”
“你外祖母说了,今日宴上人多眼杂,打扮得太素净反倒让人看轻。”柳氏将簪子轻轻插在她发间,端详片刻,满意地点点头,“咱们伯府虽然式微,可该有的体面不能少。”
玲珑只得应下。她对着镜子照了照,那支梅花簪确实点睛,衬得她眉眼间多了几分贵气。她起身转了个圈,裙摆漾开浅浅涟漪,惹得明轩从门口探进头来:“阿姐今日真好看!”
“就你嘴甜。”玲珑笑着戳了戳弟弟的额头,“在家好好温书,我回来检查你《论语》背到哪了。”
明轩吐吐舌头跑了。玲珑又检查了要带的礼——一方亲手绣的梅雪图帕子,装在檀木盒里,这才带着青黛出了门。
长公主府的马车已在伯府门口候着。玲珑上了车,见车里还坐着徐姑姑,忙行礼问安。徐姑姑笑着扶她坐下:“今日宴上人多,公主怕你不自在,特意让我来接你。”
玲珑心头一暖:“公主待玲珑真是体贴。”
“公主喜欢你这样聪慧又懂事的姑娘。”徐姑姑打量着她今日的打扮,点点头,“这身挺好,既不失礼数,也不过分招摇。”她顿了顿,压低声音,“今日宴上,户部周侍郎家的公子也会来。”
玲珑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只作不知:“周家公子也爱赏梅?”
“爱赏美人还差不多。”徐姑姑轻哼一声,“那周文博是京城有名的纨绔,仗着父亲是户部侍郎,整日流连花丛。公主原本不想请他,可周家夫人递了几次帖子,不好驳了面子。”
玲珑垂眸:“多谢姑姑提点,玲珑会当心的。”
马车驶过长街,约莫两刻钟后停在长公主府门前。今日府邸门前车水马龙,各色华丽的马车排成长龙,衣着光鲜的宾客络绎不绝。玲珑扶着青黛的手下车,刚站稳,就听见旁边传来一声娇笑:
“哟,这不是沈家表妹么?今日这身打扮,倒让人差点认不出来了。”
玲珑转头,见王若兰正从一辆朱轮马车上下来,穿着一身桃红洒金裙,头上珠翠晃得人眼花。她身边站着王氏,母女俩今日打扮得像是要去赴宫宴。
“表姐,舅母。”玲珑福身行礼,面上挂着得体的微笑,“表姐今日真明艳照人。”
王若兰得意地扬了扬下巴:“那是自然。这身衣裳可是锦绣庄的新款,要五十两银子呢。”她上下打量着玲珑,“表妹这身……看着素净,不过倒也配你。”
这话里的刺,玲珑只当没听见。她正要往府里走,王氏却忽然拉住她:“玲珑啊,今日宴上贵人众多,你跟着若兰些,别失了礼数。”她眼睛一转,“听说周侍郎家的公子也会来,那可是真正的贵公子,你若有机会,多与人家说说话。”
玲珑心中冷笑,面上却温顺应下:“舅母说的是。”
一行人进了府邸,自有丫鬟引路往梅园去。长公主府的梅园在京中是出了名的,占地数十亩,植着各色梅树。此时正值盛放,红梅似火,白梅如雪,绿梅淡雅,行走其间暗香浮动,宛若仙境。
园中已聚集了不少宾客,三三两两赏梅谈笑。玲珑一眼便瞧见了长公主,正坐在暖亭中与几位贵妇说话。她正要过去请安,却见长公主朝她招手,只得先过去。
“玲珑给公主请安。”她规规矩矩行了大礼。
长公主笑着让她起身:“来,坐我身边。”她拉着玲珑的手,对几位贵妇介绍道,“这便是沈家那丫头,绣工好,人也机灵。太后都夸她呢。”
几位贵妇的目光齐刷刷落在玲珑身上,有好奇,有打量,也有不屑。一位穿绛紫衣裙的夫人笑道:“公主好眼光,这姑娘瞧着就水灵。”她顿了顿,“听说你在城南开了间绣坊?一个姑娘家抛头露面的,倒也难得。”
这话听着是夸,实则藏着刺。玲珑垂眸浅笑:“夫人过誉了。玲珑不过是继承家父遗志,做些小本生意糊口罢了。”
“沈清远的女儿?”另一位夫人忽然开口,“可是十年前那个皇商沈家?”
园中忽然静了一瞬。玲珑抬眼望去,见说话的是位四十来岁的妇人,眉眼间带着审视。她坦然点头:“正是家父。”
那夫人愣了愣,似是想说什么,却被长公主打断:“陈年旧事,提它作甚。今日赏梅,只说风月。”她拍拍玲珑的手,“你去园子里逛逛吧,年轻人别陪我们这些老人家枯坐着。”
玲珑会意,行礼退下。刚走出暖亭,青黛便凑过来低声道:“方才那位是刑部尚书夫人,她夫君当年……好像参与过沈家的案子。”
玲珑心中一紧,面上却不露声色:“知道了。”她沿着小径往梅林深处走,只想寻个清净处喘口气。
梅林深处人少些,只有几个年轻公子在吟诗作对。玲珑正要绕开,却听见有人高声吟道:“红梅傲雪独自开,不知佳人何处来——”那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刻意卖弄的风流。
她抬眼望去,见是个二十来岁的锦衣公子,手持折扇,正斜倚在梅树下。那人身形微胖,面色浮白,一双眼睛倒是灵活,此刻正滴溜溜往她这边瞧。
“这位姑娘好生面生,可是第一次来长公主府赏梅?”那公子摇着扇子踱步过来,故作潇洒地一揖,“在下周文博,家父户部侍郎周显。不知姑娘芳名?”
玲珑心中咯噔一下,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她后退半步,福身还礼:“小女沈玲珑,见过周公子。”
“沈玲珑……”周文博眼睛一亮,“可是锦心阁的那位沈姑娘?久仰久仰!早就听说姑娘绣艺超群,连太后都赞不绝口,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他上前一步,手中的扇子差点碰到玲珑衣袖,“姑娘独自赏梅多无趣,不如让在下作陪?”
玲珑不动声色地避开:“不敢劳烦公子。玲珑正要回前头去,公主还等着呢。”
“急什么。”周文博拦住去路,“这满园梅花开得正好,姑娘何必急着走?在下虽不才,倒也读过几首诗,可以给姑娘讲讲这梅花的典故。”他凑近些,压低声音,“听说姑娘在查令尊旧案?家父在朝中有些人脉,或许能帮上忙……”
这话让玲珑脊背发凉。她抬眼看着周文博,见他眼中闪着算计的光,心下顿时明白——这人不是偶遇,是特意冲她来的。
“周公子说笑了。”她垂下眼帘,声音温婉却透着疏离,“家父的案子早已了结,玲珑不敢再劳烦旁人。今日是来赏梅的,不谈这些扫兴的事。”
周文博碰了个软钉子,却不气馁,反而笑得更殷勤:“姑娘说的是。那咱们就说些风雅的事——”他忽然指着不远处,“你看那片绿梅,开得多好!过几日护城河的冰就该化了,届时游湖赏春最是惬意。不知姑娘可否赏脸,让在下做一回东道?”
这话已经说得相当直白。周围几个公子哥儿都看了过来,眼神里带着看好戏的意味。玲珑心中恼怒,面上却仍是浅浅的笑:“公子盛情,玲珑心领。只是铺子里事务繁忙,实在抽不开身。”
“再忙也要歇息嘛。”周文博不依不饶,“正月十五灯会那日如何?届时满城花灯,河上画舫如织,最是热闹……”
“文博兄好兴致啊!”忽然有人插话,打断了周文博的纠缠。玲珑转头,见是位身着月白长衫的公子,瞧着二十出头,眉目清朗,正笑吟吟地走过来。
周文博脸色一僵:“李兄怎么也在这儿?”
“赏梅啊,不然还能做什么?”那李公子走到玲珑身边,不着痕迹地隔开了她和周文博,“方才听公主说起沈姑娘的绣艺,正想请教一二呢。周兄若不介意,可否让在下与沈姑娘说几句话?”
这话说得客气,意思却很明白。周文博脸色变了变,终究不敢在长公主府造次,只得悻悻道:“既然李兄有事,那在下就不打扰了。”他深深看了玲珑一眼,“沈姑娘,咱们改日再聊。”
待他走远,那位李公子才转身对玲珑拱手:“在下李修远,家父是吏部侍郎。方才唐突了,还请姑娘见谅。”
玲珑忙还礼:“李公子言重了,该是玲珑谢公子解围才是。”
“周文博那厮是什么德行,京城里谁不知道。”李修远摇摇头,“姑娘日后见了他,绕着走便是。”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听说周家最近在打锦心阁的主意,姑娘要多加小心。”
玲珑心中感激:“多谢公子提点。”
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李修远便告辞了。玲珑松了口气,正要往回走,却见徐姑姑匆匆寻来:“原来你在这儿,公主正找你呢。”
玲珑跟着徐姑姑回到暖亭,见长公主已屏退了旁人,只留两个贴身侍女。见她进来,长公主招招手:“来,坐近些。”
玲珑依言坐下。长公主打量她片刻,忽然问:“方才在梅林,周文博找你麻烦了?”
“公主都知道了?”玲珑有些惊讶。
“这园子里的事,有什么能瞒过我的眼睛。”长公主冷哼一声,“周家那小子,越来越没规矩了。”她握住玲珑的手,神色郑重,“玲珑,你听我一句劝,周家势大,莫要正面冲突。”
玲珑垂眸:“玲珑明白。”
“你不明白。”长公主叹了口气,“周显那个人,最是护短记仇。你爹的案子……我虽不知内情,可这些年也隐约听说些风声。”她顿了顿,“你若真想查,得换个法子。明面上斗不过,就暗地里来。”
这话说得直白,玲珑心头震动。她抬眼看向长公主,见那双凤眼里满是关切,不由眼眶发热:“公主为何对玲珑这样好?”
“我年轻时,也曾像你这般。”长公主望向亭外梅林,目光悠远,“那时我也以为,只要有理有据,就能讨回公道。后来才明白,这世上的事,不是非黑即白的。”她转回目光,拍拍玲珑的手,“不过你比我聪明,懂得借势,也懂得藏锋。这是好事。”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外头有丫鬟来报,说是宴席准备好了。玲珑随着长公主往宴厅去,路上又遇见了王若兰。这位表姐今日倒是出奇地安静,只远远看了玲珑一眼,便扭过头去。
宴席摆在临水的花厅,四面轩窗敞开,可以望见外头梅林雪景。玲珑的位置被安排在长公主下首,这待遇惹得不少贵女侧目。席间菜肴精致,歌舞助兴,气氛渐渐热闹起来。
酒过三巡,周文博忽然起身举杯:“今日赏梅宴,公主府美景如画,美人如云,实在令人心旷神怡。在下不才,愿赋诗一首,以助雅兴——”
他清了清嗓子,抑扬顿挫地吟了首咏梅诗。诗作平平,可他那双眼睛却不住往女宾席上瞟,最后定格在玲珑身上:“……最是寒梅傲霜雪,恰似佳人立风中。”吟罢,还特意朝玲珑举了举杯。
席间静了一瞬,随即响起几声尴尬的咳嗽。长公主面不改色,只淡淡道:“周公子好诗兴。”便不再接话。
玲珑垂头吃菜,只当没听见。可她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有好奇,有同情,也有幸灾乐祸。她握着筷子的手微微用力,指甲嵌进掌心。
宴席散时已是申时。玲珑辞别长公主,刚出府门,就见周文博候在马车旁,见她出来,立刻迎上来:“沈姑娘,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方才席上那首诗,姑娘可还喜欢?”
“周公子诗才了得,玲珑佩服。”她敷衍一句,便要上马车。
周文博却拦住车夫:“姑娘且慢!在下还有句话要说——”他凑近些,声音压得只有两人能听见,“姑娘何必拒人千里?家父在朝中颇有分量,若姑娘愿意,令尊的案子……或许能重新审理。”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在玲珑头上。她抬眼,看着周文博那张故作深情的脸,忽然笑了:“周公子说笑了。朝廷法度岂是儿戏?玲珑告退。”
她转身上了马车,再不看他一眼。车帘放下时,她听见周文博在外头冷哼一声:“不识抬举!”
马车驶离长公主府,青黛才敢出声:“姑娘,那周公子也太无礼了!光天化日的就敢这般纠缠……”
“他今日是故意的。”玲珑靠在车厢上,闭上眼,“做给所有人看,告诉京城的人,他周文博看上了我。”她睁开眼,眼中一片清明,“这样一来,旁人就不敢轻易打我的主意,而他周家……可以慢慢谋划。”
青黛吓白了脸:“那、那可怎么办?”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玲珑掀开车帘一角,望着外头渐暗的天色,“他周家再势大,总也有忌惮的人。今日长公主不是说了么,明面上斗不过,就暗地里来。”
回到伯府时,天色已全黑。柳氏和明轩都在听竹苑等着,见她回来,忙迎上来问宴上的事。玲珑只拣些趣事说了,周文博纠缠那段略过不提。
夜里躺在床上,她却辗转难眠。今日之事像根刺扎在心里——周家已经把手伸到她面前了,下一步会做什么?铺子里的贼,土地庙的埋伏,还有周文博今日的举动……这一切都说明,周显已经盯上她了。
她起身点了灯,取出父亲留下的账册。昏黄的灯光下,那些熟悉的字迹仿佛有了生命,一笔一划都在诉说着什么。她轻轻抚摸纸页,低声道:“爹爹,女儿不会让您失望的。”
窗外忽然传来极轻的叩击声。玲珑心中一紧,握紧了藏在枕下的剪刀。却听见外头传来青黛压低的声音:“姑娘,墨竹来了,说是有急事。”
玲珑披衣起身,轻手轻脚开了门。院子里,墨竹一身青衣立在月光下,见她出来,拱手行礼:“沈姑娘,公子让我传句话——周家已在查锦心阁的底细,姑娘近日小心些,莫要单独外出。”
又是周家。玲珑深吸一口气:“多谢你家公子提醒。只是玲珑有一事不解——你家公子为何要帮我?”
墨竹沉默片刻:“公子说,他与姑娘目标一致。”他顿了顿,“具体的,日后公子会亲自与姑娘说。”他从怀中取出个小竹筒,“这里头是周文博这些年做下的荒唐事,姑娘或许用得上。”
玲珑接过竹筒,入手微凉。她看着墨竹:“代我谢过你家公子。”
墨竹点点头,身形一闪便消失在夜色中。玲珑站在院中,握着那竹筒,只觉得今夜风格外冷。
她回到屋里,打开竹筒倒出里面的纸条。借着灯光细看,上头密密麻麻记录着周文博这些年强占民女、欺行霸市的事,时间地点人证俱全。若这些东西递到御史手里,够周家喝一壶的。
可她现在还不能用。就像长公主说的,周家势大,不能正面冲突。这些东西,得用在刀刃上。
她将纸条重新装好,藏进妆匣暗格。躺回床上时,她想起墨竹说的“公子会亲自与姑娘说”。
那位神秘的公子,究竟是谁?为何要帮她?又为何也在查周家?
这些问题像走马灯似的在脑中转。直到天快亮时,她才迷迷糊糊睡去。梦中仿佛又回到了江南,爹爹牵着她的小手走在青石板路上,阳光暖暖的,一切都还来得及。
“玲珑,记住。”梦里爹爹的声音很轻,“这世上最锋利的不是刀剑,是人心。最坚固的不是城墙,是信念。”
她醒来时,窗外已泛着晨光。新的一天开始了,而她和周家的较量,也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