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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谢离的世界,是由噪音与寂静构成的。

      噪音,是那些永无休止、流淌在每个人身周的情绪色彩——愤怒的猩红像沸腾的岩浆,焦虑的土黄如同搅动的沙尘统一的,悲伤的暗蓝如深海的暗涌,虚伪的粉紫色则甜腻得令人作呕。它们无时无刻不在涌动、交叠、碰撞,将她的视觉填塞成一片嘈杂的、意义过载的沼泽。

      而寂静,是她自己的黑白。

      此刻,这片黑白正站在一片过于喧闹的色彩残骸之中。市中心的“笑声工厂”脱口秀俱乐部后台,空气里还残留着爆米花的黄油味、廉价发胶的化学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死亡的甜腥。

      死者张维,三十二岁,本地颇有名气的脱口秀演员,倒在单人化妆间的地板上,身上还穿着演出时的亮片西装。他的脸朝着天花板,嘴巴以一个人类下颌骨几乎难以承受的弧度咧开着,眼睛圆睁,瞳孔里凝固着最后的高光。他在笑。一种极度扩张的、仿佛要撕裂脸颊肌肉的、纯粹到骇人的狂笑。

      “初步排除毒物,没有外伤,没有挣扎痕迹。”法医老陈蹲在尸体旁,头也不抬地对走进来的谢离说,“死因看起来是……呃,急性心源性休克。简单说,笑死的。”

      周围几个年轻警员的脸上掠过荒诞和一丝本能的寒意。笑死。多么滑稽又恐怖的死法。

      谢离没有看他们的脸。他们的表情对她而言如同蜡像,光滑,标准,没有意义。她“看”到的是别的:警员甲周身漂浮着好奇的浅绿,混杂着一丝不安的灰白;警员乙则更多是麻木的灰,盖过了职业要求的深蓝(凝重);老陈是严谨的墨蓝,边缘处有一丝挫败的暗红——他讨厌无法立刻归类的死因。

      这些色彩像水中的油彩,缓慢流动,相互污染。但谢离的目光很快穿透了这些“背景噪音”,锁定在尸体上方,那片尚未完全散去的、浓烈到几乎有了质感的色彩。

      明黄色。

      极致的、饱满的、毫无杂质的明黄色。喜悦。纯粹的、巅峰的、不掺一丝阴霾的狂喜。

      这颜色本身如此具有感染力,几乎能让看到它的人也随之雀跃。但它存在的位置,是在一具冰冷的尸体之上。这构成了第一重诡异的剥离。

      谢离走近两步,黑白分明的眼睛微微眯起。她看到,在这团浓稠的明黄色核心,缠绕着几缕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丝线——暗灰色,属于被压抑的恐惧;还有几丝冰冷的、金属感的银白色,那是……绝对的生理性失控?

      “死亡时间?”谢离开口,声音平静,没有起伏,像仪器读数。

      “大约两小时前,晚上九点四十分左右,正是他当晚第二场演出的高潮段。”现场负责的刑警队长赵峰走过来,他是个周身笼罩着沉稳靛蓝色的中年男人,此刻靛蓝中搅动着疑虑的深灰,“观众证实,他当时在讲一个关于‘恐惧’的段子,效果炸场,笑声几乎掀翻屋顶。然后他就……笑着倒下了。最初观众以为也是表演的一部分。”

      “关于恐惧的段子,引发了极致的欢笑?”谢离复述,目光没有离开那片色彩。她在脑海中调出色彩情绪对应库:恐惧-暗灰/黑色;欢乐-明黄/橙色。截然相反的两极。是表演效果带来的狂喜压倒了段子主题的恐惧色彩?不,不对。那几缕暗灰色并非“被压倒”,它们是从内部生发出来,然后被强行“缝合”进那片明黄里的,像蛋糕胚里混入的霉菌丝。

      “演出监控呢?”

      “调了。舞台灯光强烈,看不太清细节,但能看出他倒下的瞬间,身体姿态……很僵硬,不像自然晕厥。已经送去技术科增强处理了。”赵峰打量着谢离。这位市局特聘的顾问来了半年,破了几起奇案,但没人喜欢跟她共事。她看人的眼神太“空”,又太“专注”,仿佛不是在看你,而是在阅读你周围一层无形的空气。而且她从不解释她的结论从何而来,只是冷静地陈述,像台缺乏人情味的诊断仪。

      谢离点了点头,开始在狭小的化妆间走动。她的目光扫过堆满化妆品和道具的桌子,一张摆着“票房冠军”奖杯的矮柜,挂满夸张服装的架子。色彩。到处都是残留的色彩:张维上场前紧张的柠檬黄,助理匆忙间的焦躁橙红,某个女演员停留过的、带着嫉妒的深绿……但这些都陈旧、稀薄,是过往的尘埃。

      她停在尸体原本坐着的化妆椅前。椅子周围,地板上,那些过于浓烈的明黄色像泼洒的油漆,尚未完全干涸。但在椅子脚附近,一片不易察觉的角落,她“看”到了一点不同的东西。

      不是颜色。是“空洞”。一小块区域,情绪色彩被彻底“驱散”了,留下的不是透明,而是比背景更虚无的“空无”,像照片上被硬生生擦除的一块。这块“空无”的边缘极其规整,呈现不自然的圆形,直径大约两厘米。

      这不是自然情绪消散能形成的状态。情绪色彩如烟雾,会扩散,会淡化,但不会留下如此规整的、被“清除”过的痕迹。有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曾经在这里,用一种强大的、非情绪化的“力场”,短暂地抹除了一切情绪色彩。

      谢离蹲下身,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那块“空无”。在她单调的视觉里,那里只是地板纹理略有不同的区域,但在她的色彩感知中,那是一个醒目的、不和谐的“盲点”。

      “这里,”她指向那块地板,声音依旧平稳,“可能有微量物质残留,需要重点取证。形状规则,像是某种小型容器或设备的底座。”

      赵峰愣了一下,立刻挥手让取证人员过来。他不完全理解谢离的依据,但过去的经验告诉他,最好照做。

      “谢老师,你觉得这不是……意外?或者突发疾病?”赵峰试探着问。如果是他条,指向下一位可能的“情绪供体”。

      “不是意外。”谢离站起身,目光投向化妆镜,镜子里映出她自己的脸——一张缺乏表情的、苍白的、在她自己看来如同空白画布的脸。“他是被‘点燃’的。”

      “点燃?”

      “情绪被外力催化,在极短时间内燃烧到峰值,超出心脏和神经系统的承受极限。”谢离用她一贯的、分析仪器参数般的口吻说道,“但催化过程不自然。恐惧的底色,被强行扭转、覆盖、提纯成了极致的欢愉。就像……”她搜索着比喻,一个罕见的、属于她个人观察的比喻,“就像用最劣质的黑色燃料,施加强压和高温,最终爆炸出短暂而虚假的白色炽光。”

      赵峰听得脊背发凉。这描述超越了常规刑侦范畴,带着某种令人不安的、近乎艺术的残酷。

      “凶手的动机?”

      “不知。手法……”谢离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块被“清除”过的地板上,“很特殊。需要排查张维的人际关系,尤其是近期接触过、可能持有非常规精神刺激物质或……懂得特殊心理操控技术的人。另外,他最近是否接触过艺术品、特定气味的香薰、或者参加过某些特殊的、强调‘极致体验’的活动?”

      赵峰一一记下。他注意到谢离在提到“艺术品”和“极致体验”时,语气有微不可察的凝滞。这在她身上极少见。

      初步勘查结束,谢离需要更安静的环境处理过载的感官信息。她走到俱乐部相对僻静的后门通道,这里色彩干扰稍弱。闭上眼睛,那些喧嚣的色彩依然在视网膜后残留、游动。明黄,暗灰,银白,空洞……它们旋转,试图拼接出合理的图案。

      就在这时,一股全新的“色彩”流了进来。

      不,不是色彩。

      是“透明”。

      谢离倏然睁眼。通道尽头,俱乐部的侧门被推开,一个穿着墨绿色长款大衣的女人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名西装革履、表情紧张的俱乐部管理人员。走廊昏暗的灯光落在她身上,没有折射出任何情绪的光晕。

      什么都没有。

      没有代表紧张或好奇的浅绿,没有职业性的深蓝,没有面对警方时常见的谨慎灰白。她周身一片绝对的、彻底的透明。不是空无一物的虚无,而是一种……平静的、完整的、自我闭合的透明。像最纯净的水晶,允许光线穿过,却不留下任何自身的色彩。

      谢离的黑白世界,第一次出现了“透明”的存在。这比任何浓烈的色彩更让她感到……扰动。她的感官系统瞬间将全部“注意力”集中过去,试图解析这异常的“无信号”。过度调适的结果,是那些一直折磨她的、他人脸上的模糊五官噪点,竟在注视这个透明女人的瞬间,变得清晰了一些。

      她能“看到”对方微微蹙起的眉,抿着的唇线,以及那双正朝她看来的、沉静如深潭的眼睛。不是通过色彩推测,而是直接“辨认”出了这些表情细节。尽管她依然无法理解那蹙眉代表什么,那眼神又蕴含

      什么情绪。

      “这位是林晚女士,‘纯粹感知’艺术展的策展人,也是张维先生生前正在洽谈合作的对象。”一位管理人员连忙介绍,又对林晚说,“林小姐,这位是市局的特聘顾问,谢离老师。警方正在调查……”

      “我知道。”林晚的声音响起,不高,但清晰,带着一种打磨过的温润质感。她的目光落在谢iff脸上,停留了两秒。那目光里没有好奇,没有畏惧,没有悲伤,只有一种纯粹的、沉静的观察。“张维的表演有一种 raw(原始)的情绪冲击力,我本希望能在展览中呈现这种‘未经修饰的快乐’。很遗憾。”

      她在表达遗憾。但谢离“听”不出任何遗憾的色彩。她的声音,她的措辞,她的表情(谢离现在能稍微看清了),都在表达遗憾,但她的“存在”本身,是一片透明的真空。

      “你们有合作?”谢离问,声音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平直。她在“观察”,全神贯注。

      “在接触。他对用艺术形式解构‘情绪’感兴趣,我提供了些思路。”林晚走近两步,谢离能闻到她身上极淡的、类似雪松混合着旧纸张的气息。没有香水常见的情绪暗示(催情的暗红,清新的草绿),只是一种中性的、沉静的味道。“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谢离的视线落在林晚的手上。她戴着黑色的羊皮手套,此刻正将一只手缓缓摘下手套。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皮肤是冷调的白。这个简单的动作,在谢离的感知中,像是一块透明的晶体在缓慢转动,依然没有泄露任何内部的光谱。

      “最后一个接触他的人是你?”谢离问。根据赵峰刚同步给她的信息,张维手机最后一条发出的信息,是给林晚的,时间在演出开始前二十分钟,内容只有两个字:“成了。”

      “是。演出前大约四十分钟,他约我在附近的咖啡馆简短见面。他看起来……很兴奋。为当晚的新段子。”林晚回答,语速平稳,“我们聊了大约十五分钟,关于情绪是否可以被‘提纯’和‘展示’。他说他找到了一个绝佳的‘引子’。之后我就离开了,直接来了这里,准备看演出。”

      兴奋。谢离想。明黄色的兴奋。但眼前的女人,说起这段对话时,透明依旧。

      “他说的‘引子’,指什么?”

      “他没有具体说。只提到是‘恐惧的味道’,但他能把它变成最烈的酒。”林晚微微偏头,这个动作在谢离变得清晰的视野中,显得异常……生动。“我提醒过他,玩弄极端情绪是危险的。艺术家可以探索边界,但不该越过它。”

      这句话里似乎有了一丝情绪的涟漪?谢离努力捕捉,但依旧透明。或许只是光影的错觉。

      “林小姐对情绪很有研究。”

      “我的工作就是研究感知与表达的界限。”林晚的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弯了一下,一个介于礼貌与自嘲之间的弧度,“尤其是那些……难以被归类、难以被言说的部分。谢顾问似乎也对情绪有特别的见解?”

      她在提问。用那双沉静的眼睛看着谢离。谢离感到一种奇异的、被“直视”的压力。不是被审视,而是被一种同等专注的、却源于完全不同维度的目光所衡量。

      “我只相信可观察的现象。”谢离避开了问题,目光转向林晚刚刚摘下手套的手。那只手,此刻正随意地搭在深色大衣的门襟上。在谢离的感知边缘,似乎有那么一刹那,那指尖周围的“透明”场,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不存在的……扰动。像是极其平静的水面,被一粒看不见的尘埃点出了一圈微不足道的涟漪。

      但那扰动太快,太轻微,瞬间就消失了。快得让谢离怀疑是自己的感官因过载而产生的幻觉。

      是她的“透明”本身,在接触到死亡现场残留的、浓烈而混乱的情绪色彩时,产生的细微“排异”反应?还是……

      “谢顾问?”赵峰的声音从化妆间门口传来,打断了谢离的凝视。

      谢离收回目光,对林晚点了点头,那是一个结束对话的示意。“感谢配合,林小姐。后续可能还需要请你协助调查。”

      “随时可以。”林晚重新戴上手套,透明的轮廓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不真实。“希望你们能找到真相。过于强烈的光,无论是快乐还是其他,有时……确实会灼伤人。”

      她转身,在管理人员陪同下离去。那股奇异的、能让谢离眼中他人面容变得清晰的“平静感”也随着她的离开而消退,周围的色彩噪音重新涌了上来,混杂着张维化妆间里那令人不适的、凝固的明黄。

      谢离站在原地,黑白分明的世界恢复了嘈杂。但那一小块“透明”留下的印记,却像一枚冰冷的印章,清晰地烙在了她过度负荷的感知边缘。

      一个看不到情绪色彩的人。

      一个自身没有任何情绪色彩的人。

      在这样一个被极端情绪杀戮所笼罩的案件里。

      这仅仅是巧合吗?

      谢离抬起手,指尖在冰冷的空气中轻轻划过,仿佛想触碰那已然消失的、透明的轮廓。她的心跳,在惯常平稳的频率上,产生了一个几乎无法被仪器检测到的、微小的紊乱波动。

      像一颗石子,投入了深不见底的、黑白沉寂的潭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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