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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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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区地下音乐酒吧的名字叫“阈限”,藏在一条背街小巷的尽头,入口是扇不起眼的黑色铁门。此刻,门里门外已被警戒线封锁,警灯无声旋转,将潮湿的砖墙和路面染上断续的红蓝。
空气里有劣质香水、陈年酒精、霉菌和廉价熏香混合的颓败气味,但一进入酒吧后方那条通往储藏室的狭窄通道,一股更尖锐、更令人不适的气息便扑面而来。不是尸臭,那被更浓烈的消毒水和化学试剂味道掩盖了。而是一种……冰冷的、带着金属腥气的甜腻,与东郊仓库残留的那种甜腻相似,但浓度更高,也更“脏”,混杂着一种类似烧焦塑料和过度分泌的肾上腺素的味道。
谢离走在前面,林晚紧随其后,赵峰带着两名技术警员跟在最后。通道狭窄,林晚的“透明”力场在这里显得格外突兀,像一道无声的屏障,将弥漫在空气中的、属于过往狂欢者的混乱情绪色彩(兴奋的橙红、颓废的暗紫、空虚的灰白)以及此刻现场勘查人员的紧张焦灼(各种深浅不一的灰、黄、蓝)都温和地推开。谢离走在这片被“净化”的通道里,感官的压力意外地减轻了,仿佛林晚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为她量身定做的感官过滤器。
储藏室比预想的更小,堆满了成箱的酒水、消耗品和废弃的音响设备。尸体就在最里面的角落,靠着墙壁蜷缩着。
死者是一名年轻男性,看起来二十出头,穿着皱巴巴的黑色T恤和破洞牛仔裤,染成银灰色的头发被汗水黏在额头。他的死状与张维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张维是扩张的、爆发的。而他是收缩的、坍缩的。
他的身体以人类关节几乎不可能的角度扭曲蜷缩,双臂紧紧环抱胸口,手指深陷进手臂的肌肉,指甲断裂,渗出的血已经干涸发黑。双腿也蜷缩着,脚趾死死抠着地面。他的头深深埋在膝盖之间,只露出小半张侧脸。
而那张侧脸……
谢离见过恐惧。在她眼中,恐惧通常呈现为暗灰色,掺杂着冰冷的惨白或颤抖的灰蓝。但眼前这张脸所残留的、以及整个狭小空间里弥漫的“恐惧”色彩,是她从未见过的浓烈与……纯粹。
那不是一种弥散的情绪场,而是如同有实体的、粘稠的、近乎沥青状的墨黑色。这墨黑中翻涌着针尖般锐利的惨白星点,像是绝望中最后挣扎的意识闪光。它如此浓重,几乎将尸体周围一小片区域的其他所有色彩——包括物体本身的固有色——都吞噬、污染了。这墨黑并不飘散,而是紧紧包裹着尸体,并向墙壁和地面渗透,形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情绪的黑洞。
谢离感到一阵生理性的眩晕。如此高浓度、高纯度的单一负面情绪残留,对她而言如同直视情绪的太阳,只不过散发的是绝对零度的黑暗。她不得不微微移开视线,调整呼吸,强迫自己用分析的视角去“拆解”这片墨黑。
然后,她看到了更诡异的东西。
在尸体蜷缩的怀抱与胸口之间,在那片最浓稠的墨黑色中心,有一个东西在微弱地反光。
那不是尸体的部分。那是一个外物。
一个大约拇指指甲盖大小、不规则多面体的“晶体”。它似乎是透明的,但在如此浓烈的“恐惧”色彩浸染下,折射出暗沉、扭曲的光泽。它就躺在死者紧握的拳头下方,仿佛是他临死前从自己胸口“挖”出来的,又像是被人刻意放置在那里。
晶体周围,墨黑色的恐惧色彩呈现一种奇异的、向心性的流动。仿佛所有的恐惧,其源头、其精华,都被吸引、压缩、最终封存进了这块小小的晶体之中。
“别碰它!”谢离脱口而出,声音是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正准备上前取证的鉴识人员立刻停住。赵峰看向她。
“那东西……”谢离指着那块晶体,努力寻找准确的词语,“是情绪的……结晶。或者,是承载情绪的载体。它周围的恐惧色彩浓度高得不正常,而且状态异常稳定,像是被‘封装’进去了。直接物理接触,可能会有不可预知的影响。”
林晚从谢离身后上前一步。她的目光死死锁住那块晶体,脸色比在警局时更加苍白,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她的“透明”力场在面对那片墨黑时,第一次表现出了明显的“排异反应”。力场边缘与墨黑接触的地方,发出细微的、只有谢离能感知到的“滋滋”声,仿佛两种性质相反的能量在相互湮灭。林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起来,不是害怕,更像是某种本能的、深植于创伤记忆中的剧烈反应。
“是它……”她喃喃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他们真的……做出来了……”
“做什么?”谢离追问,目光锐利地看向她。
“情绪灵药……的固体形态。”林晚的声音带着梦魇般的恍惚,“当年领头人的终极设想……不是气体,不是液体,而是稳定的、可储存、可转移的固体‘情绪结晶’。他说,那才是真正的‘不朽灵药’。但我们从未成功过,提取的情绪能量要么瞬间消散,要么狂暴失控……他怎么会……怎么能……”她的目光从晶体移到死者扭曲的脸上,那极致的恐惧表情似乎刺痛了她,她猛地闭上了眼睛,手指紧紧抓住了自己手臂。
“你是说,凶手不仅能用那物质催化情绪,还能把催化到极致的情绪……提取出来,做成这种东西?”赵峰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这已经超越连环杀人,进入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宛如邪教献祭或黑暗科学的领域。
谢离没有回答赵峰。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那块晶体和周围的色彩上。她注意到,晶体所在的墨黑色区域,与尸体其他部分、以及周围环境弥漫的恐惧色彩,存在着“断层”。晶体周围的墨黑更“凝实”,更“沉重”,而其他部分的虽然浓烈,却相对“松散”,更像是晶体封装完成后逸散出的“废气”。
凶手的目标,很可能就是制造这种“情绪结晶”。张维的“喜悦结晶”可能因为技术不成熟或提取失败,只留下了提纯的情绪场,而未能成功固化。而这一次,他成功了——制造了一枚“恐惧结晶”。
那么,死者就是被选中的“原料”。凶手用某种方法,将他逼入绝对恐惧的深渊,在其达到顶峰的瞬间,完成了“提取”和“封装”。这枚晶体,就是凶手得意的“作品”,被他像签名一样,留在了现场。
“现场有其他痕迹吗?类似东郊仓库的图案,或者放置装置的痕迹?”谢离问勘查人员。
“有!”一名蹲在尸体侧后方墙角的技术员抬起头,“这里,墙壁下方,有一个很小的、新刻上去的符号,之前被杂物挡住了。”
谢离走过去。在墙壁与地面交接的阴影里,有一个用锐器粗略刻出的符号:一个不规则的圆圈,中心有一个点,圆圈外围延伸出三条短线,像简化了的、颤抖的射线。这个符号简陋,却散发着一股令人不安的意味。在谢离的眼中,这个符号本身没有色彩,但它周围的墙壁上,却残留着几缕与晶体周围同源、但稀薄得多的墨黑色“流痕”,仿佛在刻画这个符号时,有微量的、高度浓缩的“恐惧”被引导了出来。
“这个符号……”林晚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她强迫自己看着那个符号,眉头紧锁,“我好像……在领头人未公开的手稿残页上见过类似的标记。他用来表示……‘萃取完成’或‘标本固定’。”
凶手在用他自己的方式“标记”作品,甚至可能是在向知情人(比如了解过去实验的林晚)展示,或者挑衅。
“立刻全面排查死者社会关系,背景,尤其是与‘阈限’酒吧、地下音乐圈、以及任何可能涉及极端体验或边缘亚文化群体的关联。”赵峰迅速下令,“调取酒吧及周边所有监控,排查最近是否有可疑人物出入,特别是携带小型箱包或设备的人。还有,查死者最近的通话记录、网络活动,看他是否接触过‘感官淬炼’或类似信息。”
他看了一眼那块诡异的晶体,补充道:“通知局里,让痕迹和化学专家带最高级别的防护设备过来,研究怎么安全提取和封装那东西。另外,让法医重点检查死者身上是否有新的、不同于抵抗伤的微小痕迹,比如极细的针孔,或者特殊成分的残留。”
吩咐完毕,赵峰看向谢离和林晚,语气凝重:“两位,这里交给专业的人。我们需要马上开个会,整合信息。凶手的作案周期似乎在缩短,手法在‘进化’。我们必须在他做出第三个‘作品’之前,找出他的模式,锁定他的目标。”
谢离点点头。她的目光最后扫过那枚躺在极致恐惧中的晶体,那浓稠的墨黑色在她黑白视觉中留下一个深深的、灼痛般的印记。然后,她转身,率先向通道外走去。
林晚跟在她身后,脚步有些虚浮。在即将走出储藏室时,她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那蜷缩的尸体和墨黑中的晶体。她的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深切的恐惧,有沉重的负罪,有一种看到自己最黑暗的噩梦成真的冰冷绝望,但最深处,似乎还燃起了一小簇微弱却异常坚定的火苗——那是决意阻止这一切的决心。
回到相对开阔的酒吧区域,虽然空气中的色彩依然杂乱,但比储藏室里那令人窒息的墨黑好了太多。林晚靠在冰冷的砖墙上,深深呼吸了几次,试图平复翻腾的心绪和身体本能的战栗。
谢离走到她面前,递过去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她的动作自然,没有多余的安慰言辞。
林晚接过,低声道谢,拧开喝了一小口。冰凉的水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清醒。
“那种晶体,”谢离开口,声音平稳如常,仿佛刚才看到的不是超越常理的恐怖造物,而是一个需要分析的实验现象,“如果接触,会怎样?”
林晚握着水瓶的手紧了紧:“根据领头人当年的理论……如果‘情绪结晶’真的稳定存在,那么直接接触,尤其是皮肤接触或近距离暴露,可能会让封装其中的极端情绪,直接‘感染’接触者的意识。程度取决于结晶的‘纯度’、‘剂量’以及接触者自身的状态。轻则产生强烈的、对应的情绪体验或幻觉,重则……可能导致短暂甚至永久性的情绪模式改变,或者精神创伤。”
她看向谢离:“你刚才阻止得很对。那东西……很危险。尤其是‘恐惧结晶’,它对精神的破坏力可能是最大的。”
谢离若有所思。她想起自己触碰东郊仓库墙壁上情绪残渣时的细微感应。“也就是说,凶手不仅在‘收集’情绪,他还在制造危险的‘情绪武器’?”
“或者,他认为自己在制造‘艺术品’,或者……某种进阶的‘灵药’。”林晚的声音充满苦涩,“但无论他的初衷是什么,结果都是谋杀和制造精神污染。”
“他对你很了解。”谢离忽然说,黑白分明的眼睛直视着林晚,“他知道你的过去,知道你参与过的实验,甚至可能知道那些未公开的符号和理论。他选择用这种方式‘展示’成果,像是一个学生在向曾经的老师提交作业,或者……”她停顿了一下,“一个复仇者在向过去的同谋炫耀他的‘进步’。”
林晚的身体微微一震。谢离的猜测,戳中了她内心最深的恐惧。
“你是说……凶手可能是当年研究所的幸存者?或者,是拿到了领头人遗物和资料的人?”
“可能性很高。”谢离分析道,“他使用的技术基础源于你们过去的实验,但进行了危险改进。他对‘情绪结晶’的执着,与领头人的终极目标一致。他留下标记,像是在遵循某种你了解的‘仪式’。最重要的是,他选择的目标和张维,以及这个酒吧青年,他们的‘情绪特质’是否有什么特殊?是否容易被催化到那种极端纯度?这需要专业知识来筛选。”
林晚的脸色更加苍白。如果凶手真的是当年的“同路人”,甚至可能是她认识的人……那这场杀戮的背后,可能还纠缠着更复杂的个人恩怨,以及对她这个“逃离者”的某种扭曲执念。
“我会把当年所有幸存者的名单,我能记住的所有参与者、助手、甚至外围人员的特征和信息,都整理出来。”林晚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但很坚决,“还有领头人可能遗留资料的去向,我知道的几个可能的储藏点或联系人……虽然可能已经没用了,但总要试试。”
“还有,”谢离补充,“你需要仔细回忆,领头人关于‘情绪结晶’的所有理论细节,尤其是他认为成功结晶需要什么条件。凶手在改进,但他一定基于某个理论框架。了解那个框架,我们才可能预判他下一步需要什么‘原料’,选择什么‘环境’,以及……他最终想用这些‘结晶’来做什么。”
林晚点了点头。她知道,将自己重新拖回那段拼命想要遗忘的过去是痛苦的,甚至是危险的。但眼下,这是唯一能阻止更多死亡、揭开凶手真面的途径。
赵峰安排好了现场工作,走了过来:“车安排好了,先回局里。技术组会对晶体做初步远程分析,法医的初步报告也会很快出来。我们需要尽快开个分析会。”
回程的车上,谢离坐在副驾驶,林晚和赵峰坐在后座。车窗外的城市夜景流光溢彩,无数的情绪色彩在城市的光河中流淌、混合、闪烁,构成一片庞大而无意识的、活着的画卷。而在这画卷的黑暗皱褶里,一个危险的艺术家,正用最残酷的方式,提取着其中最极端、最纯粹的色彩,试图完成他疯狂的作品集。
谢离看着窗外,黑白的世界里,只有明暗与形状。但此刻,她的脑海中,却清晰地浮现出那枚“恐惧结晶”的墨黑,以及张维身上那“提纯”的明黄。两种极端的色彩,在意识的黑暗中无声地对峙、旋转。
凶手在收集情绪光谱的两极吗?喜悦与恐惧?接下来会是什么?愤怒?悲伤?爱?还是更复杂的混合体?
而林晚,这个从事故创伤中幸存下来的“透明”样本,她自身,又在这个疯狂的“收集计划”中,扮演着什么角色?仅仅是过去的知情者,还是……凶手最终想要得到的、那个缺失的“透明结晶”?
谢离微微侧头,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后座上的林晚。她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眉头微蹙,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疲惫的阴影。那片“透明”力场依然存在,但在谢离此刻的感知中,它似乎不再那么坚不可摧,而是显露出一种疲惫的、带着细微裂痕的质地。仿佛随时可能破碎,暴露出其下被囚禁多年的、真实的情感色彩。
谢离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前方被车灯照亮的道路。
无论凶手是谁,无论他的最终目标是什么,他都已经成功地将林晚——这个拼命想要隐藏过去、以“透明”为甲胄的女人——重新拖入了色彩与情绪的漩涡中心。
而现在,谢离自己,这个依靠逻辑与“看见”色彩来理解世界的观察者,也不可避免地被卷入其中。
她们两人,一个看不见色彩却被迫面对色彩的极致,一个看得见色彩却无法感受其温度,如今却必须联手,在一个以情绪为颜料、以人命为代价的疯狂画布上,找出那个隐藏的画家。
车在夜色中疾驰,驶向警局,也驶向一个更加未知而危险的谜局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