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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沈清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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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
这是明见素恢复意识时的第一个感觉。
不是单一的疼,而是无数种疼痛的集合——骨头断裂的锐痛、经脉撕扯的钝痛、皮肤灼烧的刺痛,还有某种更深层的东西,像灵魂被硬生生撕开一道口子。
她睁开眼,视线模糊。
粗陋的木梁横在头顶,缝隙里透出几缕天光。空气里有潮湿的草木气味,混合着淡淡的……血腥味?
“别动。”
声音从左侧传来,清冷得像山涧溪水。
明见素费力地转动眼珠。一个少年坐在窗边的木凳上,手里拿着块沾血的布。他穿着简单的青色布衣,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线条干净的小臂。光线从他背后照进来,给整个人镶了道模糊的边。
她想说话,喉咙却只发出气音。
“你灵脉尽断,骨头断了十七处。”少年放下布,端起旁边的陶碗走过来,“我刚接好,至少三天不能动。”
他舀起一勺褐色药汁,送到她唇边。
明见素没有喝。
她盯着少年的脸——大约十七八岁,眉眼很干净,是那种没有经过太多世事打磨的干净。但嘴角紧抿着,显出与实际年龄不符的沉稳。
更让她无法移开视线的是……
少年的肩头,连着她的胸口,有一根线。
一根银色的、半透明的线,细得像蛛丝,却在昏暗的光线里清晰可见。它微微发着光,随着少年的呼吸轻轻起伏。
幻觉?伤得太重的后遗症?
明见素闭了闭眼,再睁开。
线还在。
不止一根。
她转动眼珠——这个简单的动作都带来剧痛——然后看见更多。木屋角落堆放的药篓上,缠绕着几根颜色暗淡的灰线;窗外一棵老树的枝桠,延伸出数根绿色的细丝,没入泥土;甚至空气中都飘浮着难以计数的、几乎看不见的微光丝线,交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网。
而她与少年之间的这根,是所有线中最亮的一根。
“喝药。”少年又递了递勺子,语气没什么起伏,“不想死就喝。”
明见素张开了嘴。
药汁极苦,苦得她整个人都抽搐了一下。但她强迫自己吞咽。一勺,又一勺。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像某种承诺——她想活,无论如何要活。
喝完药,少年把碗放回桌子,又坐回窗边。
“我叫沈清尘。”他说,“三天前在山崖下捡到你。你当时……不太好。”
捡到。不太好。
明见素在脑子里重复这两个词。一些破碎的画面开始浮现:深夜的古籍库、发光的玉简、撕裂般的眩晕……然后就是坠落。无止境的坠落,穿过光怪陆离的色彩,最后是撞击和黑暗。
“你……为什么救我?”她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沈清尘看了她一眼。
“因为你还活着。”他说。
这个答案太过简单,简单到不像答案。明见素想追问,但疲惫和疼痛像潮水涌上来。她又一次陷入黑暗。
接下来的两天,明见素在昏睡和短暂的清醒间交替。
每次醒来,她都在观察那些线。
银色线条——她逐渐确认,那是连接她和沈清尘的。当她喝下他喂的药,线会微微发亮;当他给她换药,线会轻轻震颤。就像某种……能量的流动。
她开始给它们命名:因果线。
这个称呼自然而然出现在脑子里,仿佛她本该知道。银线是“救命之恩”的因果,灰线是物品的“归属因果”,绿线是草木的“生长因果”。空气中那些微光的线最复杂,似乎是人与人之间短暂交集留下的痕迹。
第三天,明见素已经能靠坐着。
沈清尘推门进来,手里端着药碗和一碗稀粥。他走路很轻,几乎不发出声音。
“今天可以试着吃些东西。”他把粥放在床边的小木凳上。
明见素接过碗。粥煮得很烂,米粒几乎化开,温度刚好。
“谢谢。”她说。
沈清尘点点头,转身去整理药篓。
明见素看着他的背影。银色的因果线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像琴弦。
“沈……公子。”她开口,“你救我时,有没有看见别的东西?比如,一块玉简?”
沈清尘动作顿了一下。
“没有。”他头也不回,“只有你。还有一地血。”
“那附近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古迹?阵法?”
“那是无妄崖底。”沈清尘转过来,看着她,“除了妖兽和死人,什么都没有。”
他的眼神很平静,但明见素捕捉到一丝极细微的疑惑——他在怀疑她为什么要问这些。
“我叫明见素。”她说。
沈清尘点头:“知道了。”
对话中断了。
明见素低头喝粥。她在想怎么开口问更重要的事——关于这个世界,关于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关于……怎么回去。
但沈清尘先开口了。
“你伤好之后,有什么打算?”
明见素抬起头。
窗外天色渐暗,沈清尘站在昏黄的光线里,脸上没什么表情。
“我……”她张了张嘴,“我想回家。”
“你家在哪?”
“很远的地方。”
“多远?”
明见素沉默了。多远?隔着一个世界那么远。
沈清尘没有追问。他走到窗边,望着外面逐渐暗下来的山林。
“我捡到你时,你身上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他说,“衣服的料子我没见过,样式也很怪。如果你没有去处……伤好之后可以暂时留下。”
明见素握紧了碗。
“为什么?”她问,“为什么要帮我到这种程度?”
沈清尘转过身。暮色让他的轮廓变得柔和了些。
“因为你身上有伤。”他说得很简单,“而我能治。”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明见素不相信。她看见那根银色的因果线,此刻正发出比以往更稳定的光。这不是萍水相逢的善意,这是结结实实的“因”,必然要结出“果”的。
但她也知道,现在不是追问的时候。
“谢谢。”她再次说,这次更郑重。
沈清尘点了点头,拿起空碗出去了。
第七天,明见素已经能下床走几步。
沈清尘的木屋很简单:一间主屋,隔出睡觉和吃饭的地方;一间小厨房;屋后有个药圃。屋子建在山腰一处平缓的坡地上,四周都是密林。
明见素扶着门框站在门口,第一次看清这个世界。
山峦连绵,云雾缠绕在山腰。树木异常高大,叶子是深沉的墨绿色。空气里有种清冽的气息,吸进肺里凉丝丝的——后来她知道,那就是“灵气”。
和她来的地方完全不同。
“别站太久。”沈清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背着一个竹篓,手里拿着把小锄头,看样子要去采药。
“我能一起去吗?”明见素问。
沈清尘看着她,似乎在评估她的体力。
“只能走一小段。”他说。
山路比想象中难走。即使沈清尘挑的是最平缓的路,明见素还是走得气喘吁吁。但她也看到了更多东西——那些因果线,在山林间编织成更壮观的图景。
一株老树和藤蔓之间,有粗壮的绿色光带;两只松鼠追逐着跑过,身后拖出短暂交缠的金色细丝;甚至岩石和苔藓之间,也有暗淡的褐色连接。
这个世界,万物皆在因果中。
“你总是在看。”沈清尘忽然说。
明见素一惊:“什么?”
“你看东西的方式。”沈清尘停下脚步,回头看她,“不像在看形状颜色,更像在……观察关系。”
这个形容很准。明见素心里一紧。
“我……只是好奇。”她含糊地说。
沈清尘没有深究。他蹲下身,用锄头小心地挖起一株开着蓝花的草药。明见素看见,草药根部和土壤之间,有几根纤细的土黄色因果线。当沈清尘将它完整取出,那些线轻轻断裂,化作光点消散。
“这是什么?”她问。
“青岚草,治内伤的。”沈清尘把草药放进背篓,“你的药里就有它。”
明见素看着他的动作。当青岚草落入背篓的瞬间,它和沈清尘之间,生出了一根新的、极细的灰色因果线——“采集归属”。
因果每时每刻都在生成。
这个认知让她心头发沉。如果她要理清所有因果才能回家,那岂不是永远也理不清?每做一个动作,每说一句话,都可能产生新的因果。
“怎么了?”沈清尘站起身。
明见素摇头:“没什么,只是有点累。”
他们在一处溪流边休息。溪水清澈见底,水底的鹅卵石被冲刷得光滑圆润。明见素蹲在水边,看见水流的轨迹里,有无数银蓝色的因果线在流动——那是“推动”与“被推动”的关系。
“你好像有很多心事。”沈清尘在她旁边坐下。
明见素看着水中的倒影——一张陌生的脸。清秀,苍白,眉眼间有种挥之不去的疏离感。这是她现在的样子,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
“沈公子。”她轻声说,“你相信人可以从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来,远到……像另一个世界吗?”
沈清尘沉默了片刻。
“修仙界有三千世界的说法。”他说,“传说大能者可以破碎虚空,去往其他世界。”
“那……普通人呢?有没有可能,不小心掉到另一个世界?”
沈清尘转头看她。他的眼睛很清澈,倒映着溪水的光。
“如果是传说的话,有。”他说,“《异闻录》里记载过‘天外来客’的故事,说是有人凭空出现,言行举止都与常人不同,最后又神秘消失。”
明见素的心脏狂跳起来。
“那……那些人最后怎么样了?回去了吗?”
“记载很模糊。”沈清尘说,“有的说他们找到了回去的方法,有的说他们永远留下了,还有的说……他们消失了,就像从未来过。”
溪水潺潺流过。
明见素盯着水面,看见自己和沈清尘的倒影之间,那根银色因果线也倒映在水中,微微发着光。
“如果,”她声音很轻,“如果有一个人,不小心从另一个世界来,她想回去……该怎么做?”
沈清尘很久没有说话。
就在明见素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开口了。
“传说,了却此世一切因果,可破界而去。”他的声音平静,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恩偿,怨解,情断,债清。因果了断之日,就是归去之时。”
明见素猛地抬起头。
“你说什么?”
“古书上写的。”沈清尘站起来,拍了拍衣摆上的草屑,“不过是传说而已,当不得真。休息够了就回去吧,你脸色不太好。”
他伸出手,拉明见素站起来。
在碰到她手的瞬间,明见素看见,那根银色因果线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光芒变得刺眼。
了却此世一切因果。
恩偿,怨解,情断,债清。
这八个字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像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