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战》Joese

2、暖心的团圆饭

　　飞机降落在浦东国际机场时，已是深夜。

　　沈知玉拖着行李箱走出廊桥，扑面而来的是江南初秋微凉的夜风，带着熟悉的、湿润的尘土与绿化植物混合的气息。米兰那冷冽的香水与金属味，仿佛一场遥远摸不透的梦。

　　手机刚连上网络，就疯狂震动起来。

　　“昆冈山八卦指挥部”里未读消息99+。

　　她一边跟着人流往外走，一边点开。最新几条是半小时前的。

　　母上大人随手甩出一个机场停车场定位：玉啊！落地了没？妈在B2区P7车位！给你带了件外套，晚上凉！（附一张车内自拍，背景是方向盘，妈妈笑得见牙不见眼，身上披着条颜色鲜艳的披肩。）

　　不钓鱼就去种地： （慢悠悠地发来一张照片，是家里餐厅的桌子，上面已经摆了好几盘菜，灯光下看着热气腾腾）你妈非要亲自去接，说我开车太慢。汤在灶上煨着，鱼刚蒸上。路上别催她，安全第一。

　　种菜才是修行爷爷中气十足又带着点迫不及待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玉，直接回家！你妈非要去接，我说这么晚了你该直接回来休息，她不听！陈皮我亲自选的，就等你回来尝！菜园里这两天丝瓜长得疯，给你留了最嫩那条！

　　沈知玉看着屏幕，连日奔波的疲惫和米兰积蓄的冷意，被这些琐碎又温暖的文字一点点驱散。她回了句“刚落地，马上出来”，加快脚步。

　　刚走到接客区，就听到一声熟悉的、带着点急切和兴奋的呼唤：“玉玉！这边！”

　　沈知玉抬头，只见妈妈林雅君正站在一辆白色SUV旁，用力朝她挥手。她穿了件米色针织开衫，裹着那条色彩斑斓的披肩，在略显空旷的停车场里格外醒目。看到女儿，她眼睛一亮，小跑着迎上来，一把接过沈知玉手里的登机箱：“哎哟，可算回来了！看着怎么又瘦了？米兰的饭是不是又贵又难吃？我就说让你带两罐我的牛肉酱……”

　　“妈，我没事，飞机上吃过了。”沈知玉无奈地笑，任由妈妈拉着她上下打量。妈妈的手温暖干燥，带着家里常用的护手霜的淡淡香味。

　　“吃过了也得再吃点！你爸炖了鱼汤，爷爷把菜都摘好了，就等你呢。”林雅君麻利地把箱子塞进后备箱，催促沈知玉上车，“快快，上车，外面有风。你穿这么点，冷不冷？”说着，就要把身上的披肩扯下来。

　　“妈，我不冷，真不冷。”沈知玉赶紧按住她的手，自己拉开副驾车门坐了进去。车内开着暖气，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柑橘味香薰气息，和妈妈身上的味道一样，让人安心踏实。

　　车子驶出停车场，汇入深夜依旧车流不息的虹桥高架路。车窗外的都市灯火飞速向后掠去，勾勒出与米兰截然不同的、更加密集而充满生活气息的天际线。

　　林雅君一边开车，一边嘴巴就没停过：“……你张阿姨后来还偷偷跟我说，那个Luxoria集团的人，好像还接触了‘玲珑阁’和‘宝润斋’！你说他们是不是想把咱们这些老字号一锅端了？跟收购古董似的！”她语气愤愤，转了个弯，又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不过你猜怎么着？我听你爸那天跟他那些钓友打电话，好像提到了什么……‘对赌’？‘估值模型’？哎哟我也不懂，但你爸那人你也知道，他要是开始琢磨这些，说明事情不小。”

　　沈知玉心下一动。父亲沈青山表面上是个沉迷钓鱼、不问世事的闲散人，但沈知玉很清楚，父亲早年也曾执掌过家族生意，后来急流勇退，心思却从未真正离开过。他那些看似散漫的钓友里，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消息往往比正规商业情报还灵通。

　　“我爸还说什么了？”沈知玉问。

　　“他？神神叨叨的，就说‘水浑了才好摸鱼’，让我别瞎打听，给你添乱。”林雅君撇撇嘴，随即又兴奋起来，“对了，你猜我前天刷短视频看到谁了？就那个在米兰直播说咱们是‘古典美人误入夜店’的网红！叫‘乔伊看珠宝’对吧？他最新一期视频，居然在讲和田玉籽料的皮色分类，虽然讲得有点‘emm…新手入门’那意思，但底下评论好多人在问呢！你说，这算不算反向带货？”

　　沈知玉有些意外。那个乔伊，她印象里是追逐流量和热点的，没想到会回头关注相对冷门的和田玉。这或许是个微妙的信号。

　　“流量就像水，能载舟也能覆舟。关注度本身是好事，但最终还要靠产品说话。”沈知玉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飞速流逝的灯光，声音有些轻。

　　林雅君从后视镜里看了女儿一眼，敏锐地捕捉到她眉宇间那一丝挥之不去的倦色，还有眼底深处沉淀的凝重。她心里叹了口气，没再继续那些热闹的话题，转而说：“累了吧？眯会儿，到家还得一会儿呢。汤一直小火煨着，肯定入味。”

　　沈知玉“嗯”了一声，闭上眼睛。但脑海中纷乱的思绪却无法平息。莫里斯那句“博物馆藏品”的评价，陈记者透露的收购名单，行业内可能的暗流，家族企业内部可能存在的分歧和压力……像一幅幅快速闪过的画面。还有那块被她从新疆带回来的籽料，此刻正安静地躺在行李箱中，那是她计划中扭转局面的关键筹码之一。

　　大约一小时后，车子驶入苏州古城附近一个闹中取静的别墅区。沈家老宅是一座经过现代化改造的苏式园林宅院，白墙黛瓦，掩映在茂密的树木之后。车刚停稳，院门就“吱呀”一声开了，一个清瘦挺拔的身影披着件外套站在门口，是爷爷沈怀瑾。

　　“爷爷，这么晚了您怎么还在外面等。”沈知玉连忙下车。

　　“不晚不晚，人老了觉少。”沈怀瑾笑眯眯的，目光在孙女脸上仔细逡巡一圈，点点头，“气色还行，就是眼神里有东西沉了。进去吧，汤要趁热。”

　　客厅里灯火通明，温暖的饭菜香气扑面而来。父亲沈青山系着条格纹围裙，正从厨房端出一盘清炒时蔬，看到沈知玉，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回来了？正好，最后一道菜。先去洗手。”

　　餐厅的圆桌上已经摆得满满当当：一锅奶白色的鱼汤，一碟油亮嫩绿的清炒鸡毛菜，一盘红烧肉，一碟苏州特色的响油鳝糊，配上一小碗晶莹剔透的米饭。中央的小炭炉上，坐着个小小的紫砂炖盅，里面正是那红枣羊肉陈皮汤，正“咕嘟咕嘟”冒着细微的气泡，陈皮特有的清香混合着红枣的甜润弥漫在空气里。

　　“快坐下快坐下！”林雅君招呼着，给沈知玉盛了满满一碗鱼汤，“先喝汤暖暖胃。这鱼是你爸今天下午现钓的，新鲜着呢。”

　　沈知玉依言坐下，捧着温热的汤碗，浅尝一口。鲜美的滋味瞬间从舌尖蔓延开来，带着姜丝的微辛，驱散了旅途最后的寒意。家的味道，真实而熨帖。

　　“米兰那边，具体怎么样？”沈青山坐下，拿起筷子，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但眼神却落在女儿脸上。

　　沈知玉放下汤碗，言简意赅地将展会的情况、Luxoria的接触、听到的风声，以及自己初步的判断说了一遍。她略去了网红乔伊的嘲讽细节和那位女士的翡翠风波，只聚焦在商业层面。

　　林雅君听得眉头紧皱，忍不住插嘴：“他们还真想收购？凭什么呀！咱们‘昆冈玉坊’一百多年的招牌，是他们说买就买的？”

　　沈怀瑾慢慢喝着汤，花白的眉毛都没动一下，等沈知玉说完，才缓缓开口：“狼来了，不是第一次。早些年外资想进中国市场，也打过类似的主意。关键不是他们想不想买，是咱们想不想卖，以及，”他顿了顿，看向沈知玉，“咱们有没有不卖也能活得更好、甚至让他们不得不低头合作的本钱。”

　　“爷爷说得对。”沈青山夹了一筷子青菜，语气平静，“收购是商业行为，无关情绪。他们评估我们是博物馆藏品，虽然难听，但也点出了一个现实——在主流消费市场和资本眼里，我们的品牌叙事和增长逻辑，可能确实缺乏‘现代吸引力’。”他看向女儿，“玉玉，你拒绝收购，想搏一条新路，爸爸支持。但这条路怎么走，你想清楚了吗？尤其是，怎么应对内部可能的不同声音？”

　　沈知玉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收紧。她知道父亲指的是谁。

　　果然，沈青山下一句便是：“你赵伯伯那边，今天下午给我打了个电话。”

　　赵明磊，首席工艺师，也是沈家多年的老友和合作伙伴，性格执拗，对传统工艺有着近乎偏执的坚守。
　　“赵师傅……他说什么？”沈知玉问。

　　“他没明说，但话里话外，对你从米兰回来就要召集核心会议‘讨论品牌未来方向’有些看法。”沈青山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些无奈，“他觉得，眼下最要紧的是稳住手里的几个老客户订单，把工坊里积压的几件高定货做好，而不是去搞什么‘新方向’。他还听说你想引入新的设计理念，甚至可能用一些‘非传统’的工艺结合，有点……担心。”

　　说是“担心”，但以赵明磊的脾气，恐怕远不止于此。沈知玉能想象那位老师傅吹胡子瞪眼的样子。

　　“工艺是根基，不能丢。但酒香也怕巷子深，尤其是现在这条‘巷子’里，挤满了会吆喝、懂包装的新玩家。”沈知玉目光沉静，“赵师傅的顾虑我明白，明天的会，我会跟他好好沟通。”

　　“沟通是一方面。”沈怀瑾放下汤匙，拿起旁边一块温热的毛巾擦了擦手，目光如古井般深邃，“玉啊，你要动的东西，不止是设计，不止是营销，可能还会触碰到一些更深的东西——比如，咱们这一行里，什么是‘正宗’，什么是‘胡闹’的界线。赵明磊守了一辈子这条线，你要挪动它，光靠说道理不够。”

　　“那靠什么？”林雅君忍不住问。

　　沈怀瑾看向孙女，缓缓吐出两个字：“实力。让他亲眼看到，你那条路不仅能走通，还能走得比老路更稳、更亮堂的实力。就像种菜，”他话锋一转，又用上了他最熟悉的比喻，“你跟老农说用新肥料、新种法能增产，他未必信。但你当着他的面，用新法子种出一茬水灵灵、个头还大的菜，他就得琢磨了。”

　　沈知玉若有所思。实力……她摸了摸口袋里那张存储着从新疆带回的籽料高清照片的SD卡，又想起行李箱中那块沉甸甸的石头。这或许是一块敲门砖，但还不够。

　　“对了，”沈青山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你回来前，有个叫周墨的导演，通过协会联系到我，说想拍一部关于传统手工艺当代转型的纪录片，对咱们‘昆冈玉坊’很感兴趣，希望能跟你聊聊。”

　　周墨？沈知玉想起米兰展台边那个扛着摄像机、气质沉静的男人。他当时似乎就在观察。

　　“纪录片……”沈知玉沉吟。这或许是个机会，一个向更广泛人群展示“昆冈玉坊”内核与挣扎的窗口，也是一种无形的压力和监督。“我回头联系他。”

　　家宴在温暖的氛围中继续，话题逐渐转向轻松的家常。林雅君又开始分享她最近的“网络见闻”，从某明星离婚八卦到新的养生食谱，沈青山不时插科打诨，爷爷则时不时用他种菜的经验来一番“人生哲理”总结。沈知玉听着，笑着，心里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弛。

　　饭后，沈知玉回到自己二楼的房间。房间还保持着她离开时的样子，窗明几净，书桌上还摆着她少年时练习雕刻的几件拙劣作品。她打开行李箱，小心翼翼地取出那个用软布包裹严实的盒子，打开。

　　灯光下，那块从龙喀什河畔带回的籽料静静躺着。皮色深沉，带着风霜痕迹，毫不起眼。她伸出手指，轻轻触摸那粗糙的表面，闭上眼睛。

　　这一次，她没有刻意催动“玉魂共鸣”。但或许是回到熟悉的环境身心放松，或许是这块籽料与她冥冥中确有缘分，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温润“气感”，像冬日里一缕暖阳，顺着指尖悄然流入。

　　那感觉并非具体画面，而是一种“确信”——确信这粗粝皮壳之下，包裹着难以想象的丰美玉肉。

　　她睁开眼，目光落在籽料上，轻声自语：“明天，就看你的了。”

　　同时，她拿起手机，翻到一个备注为毒蛇闺闺的联系人，发了条消息：“明天下午，‘昆冈玉坊’核心会议，有空来当个‘外援’兼‘毒舌评委’吗？需要点尖锐的外部视角，以及，镇场子的时髦气场。”

　　几乎秒回。

　　苏晚一个“老娘早就等着了”的表情包：地址发我。需要我穿成‘收购方女魔头’还是‘拯救国货之光的天使投资人’？姐的演技和衣橱，随时待命。

　　听说你们家炖汤一绝，会议管饭吗？”

　　沈知玉失笑，回了个“管饱”的表情。

　　窗外的苏州古城陷入沉睡，只有零星灯火。而沈家老宅里，一场关乎家族企业生死转型的战役，已在温热的汤羹和看似寻常的家常话里，悄然布下了第一颗棋子。

　　沈知玉站在窗前，望着远处黑暗中隐约起伏的城墙轮廓。米兰的冷光已远，但真正的挑战，刚刚随着她归国的脚步，正式登门。

　　明天，工坊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