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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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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校门前那块斜坡时,姜以莛停了下来。
铁门边上挂着“晚间出入请出示学生证”的牌子,门卫室里亮着昏黄的灯,老门卫戴着老花镜,在厚厚的登记本上写字。外面道路上的车灯一闪一闪,把金属门反光得有些刺眼。
她突然有点不想往前迈那一步。
祝虔察觉到她停住,侧过头:“干嘛?”
“没什么。”她摇头,把那点莫名其妙的停顿含糊过去,“就是脚有点麻。”
她随口找了个理由,连自己都觉得不好笑。
祝虔低头看了看她脚下那块水泥地,又看了看她:“那你打算在门口长根?”
“你别老说话这么难听。”她小声抗议。
“习惯就好。”他说完这句,又顿了一下,补充,“谁让你白天站那儿一节课的,报应。”
姜以莛被他一句“报应”噎得翻了个白眼。
门卫抬起头来看他们,视线在两人身上来回打量了一圈:“怎么这么晚?”
“值班老师让我检查教室灯。”祝虔比她先一步开口,往前走了半步,把她挡在自己身后,“刚才那间忘关了。”
老门卫“嗯”了一声,用笔在本子上划了两下,抬手摆摆:“快走快走,别冻着。”
他们穿过那扇铁门。
校门外的马路边停着一溜家长的车,有的已经发动,有的还在原地怠速,车灯一盏盏亮着,把地上薄薄的一层灰尘照得发白。
姜以莛家不远,走路十几分钟就能到。她拎着水杯站在路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书包从祝虔肩上拽了回来:“你回去吧,你家不在这边。”
“我又不是没长腿。”祝虔说,“送你到路口。”
“真的不用——”
她的话没说完,被他简单粗暴地打断:“你现在过去,等会儿你妈看到你那眼睛,第一句肯定不是问你冷不冷,是问你是不是又考砸了。”
他语速不紧不慢,好像在陈述一个已经无数次重复过的事实。
姜以莛张了张嘴,最后什么也没反驳。
他比她清楚。
从小学到现在,她每一次红着眼睛回家,家里的反应都差不多:先问“是不是又考差了”“是不是又不认真听课”,再给她上一通关于“别人家孩子”的长篇大道理。没人先问一句“你怎么了”。
她不是不知道家人也辛苦,也不是没有被爱,只是那份爱总是被包在各种期待、比较和焦虑里面,像一团太紧的绳结,勒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知道这些,知道得很清楚,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那你送我到楼下就回去。”她退了一步,“送了快十年了,下次给你发工资。”
“稀罕。”他笑了一声,那笑声很短,从嗓子眼里滑过去,很快被风吹散。
“姜以莛。”他喊她的名字。
“干嘛?”她抬头。
“你今天确实挺丢脸的。”他说。
她:“……”
她刚要爆发,他又慢吞吞地加了一句:“不过——”
他顿了一下,视线从她脸上移开,看向她身后那幢老旧的小楼,语气突然轻得几乎要被风吹走。
“丢脸就丢脸吧。”他说,“反正也就我看见。”
这句话落下来的时候,周围所有声音像是都被按了静音键。
煎饼摊那边铁板的滋啦声还在,楼上有人关窗的“砰”的一声也在,小区门口电瓶车踩过减速带的吱呀声也在,只是都变得有些遥远。
那一刻,她突然很清楚地意识到一件事——
白天那堂课上,她以为自己站在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以她的窘迫为乐。可到了晚上,真正记得她眼睛红、耳朵烫、站姿僵硬的,实际上只有一个人。
那些她试图遮掩起来的小小狼狈,最后落到他眼里,落到他的嘴里,被他用各种难听的话重新包装,变成某种可以被拿出来调侃、被时间慢慢消化的东西。
她抬头看他。
路灯从他头顶斜斜打下来,把他睫毛投下一小块浅浅的影子。他像往常一样看着她,眼神不带笑,也不带怜悯,只是平静。
“我先上去了,拜拜。”她飞快地逃离现场,心里却在念叨怎么有这种冷着脸说肉麻话的人。
姜以莛推开家门,她深吸了一口气,把刚才那点被风吹走的轻松感重新按回心里,换上一张尽可能正常的表情,推门进去。客厅里电视开着,父母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抬头看见她,只顺口问了一句:“晚自习怎么样?”
“还行。”她说,“就是有点困。”
没人再追问,也没人提起小测。
她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靠在门板上长长吐了口气。
她掏出振动的手机,点开祝虔的对话框,屏幕上,她发出去的那句【我今天好像很丢脸。】静静躺在那里,右侧多了一个小小的“已读”标记。
在那下面,多了一条新消息。
【知道。】
只有两个字。
她盯着这两个字看了很久。
如果是在白天,她可能会因为这两个字生气——太敷衍,太像他。可是现在,她已经知道“知道”背后包含的具体内容:他看到她站着一整节课,他拿走她掉在讲台上的水杯,他上楼来关灯,他陪她看错题做试卷,他陪她走回家,他在小区门口说“丢脸就丢脸吧,反正也就我看见”。
姜以莛突然想起小时候的事,从一边书架的最底层深处掏出一个过年送礼的饼干盒,铁皮边缘已经落色,掰开顶部的盖子,里面躺着快溢出来的小纸条,卷着从小学到初中的烦恼与欣喜。
全是她和祝虔的小纸条。
铁盒里的纸条有点潮了,边角泛起一点灰白的毛。
姜以莛拈起那张最早的,小小一条,格子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一句话——
【祝同学,父母的爱也和成绩一样有多少吗?】
字迹明显是三年级的,她那时候的字:撇捺不分,横竖长短都拿不准,偏偏每一笔都写得很用力,像是怕没人看到。
她盯着那几个字看了一会儿,鼻子发酸。
记忆很自然往回翻。
那是三年级的一个下午。
那次语文考试,她考了一个对当时的自己来说足够“灾难性”的分数。
七十八分。
阅读错了一大半,作文后面被老师批了一行字:“内容空洞,态度不端正。”
卷子发下来那一刻,她第一反应不是丢脸,而是条件反射地想到:完了,回家要签字。
老师在讲台上宣布:“这次单元测试让家长看看,签在卷子上,别让他们觉得我没教过你们。”
“别让他们觉得我没教过你们”这句话落下,她就知道,今天晚上家里不会安静。
她把卷子对折,又对折,折到那个“78”藏到中间那一层。
中午放学回家,妈妈翻到那张卷子的时候,果然把那一层纸拆开,一层一层抹平。
“你看。”妈妈拿着卷子给她看,“阅读错这么多,是不是上课没认真听?老师都说你‘态度不端正’了。”
她站在餐桌边,脚尖一点点扣住地砖缝,心里想的是:老师只是随手写的,她也不是故意不端正。
但这些话一个字也不敢说。
妈妈又说:“你别以为你平时语文还行就可以松懈。你看看人家谁谁谁,作文都是九分十分快,哪像你,写一堆废话。”
她听见“废话”两个字,喉咙紧了一下。
饭桌上,爸爸从头到尾只说了一句:“以后多看看课外书。”
他说完这句,转头跟妈妈聊起了单位的事。
这件事在大人那儿结束了,在她那儿却没有结束。
那天晚上,她把卷子叠好夹进书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只有两件事在打架:
——老师说她“态度不端正”。
——妈妈说别人家的小孩作文九分十分快。
那时候的她还不懂什么是“唯成绩论”,只是隐约觉得,自己的好像从上到下,只剩下一串数字。
第二天早自习,语文老师照例让大家把卷子拿出来订正。
姜以莛慢吞吞把卷子摊开,拿铅笔在错题旁边写标准答案。旁边还空了一块地方,准备写“订正感想”。
她刚写了三个字:“我觉得”,下一行就不知道要写什么了。
“你觉得什么。”
侧边有人影靠过来。
祝虔刚好是那天起的新同桌。老师说是“按学号顺序重新排的”,实际上是前一天班里吵得最厉害的两个男生被拆开,空出来的位置,顺便把她塞了过来。
他低头看她卷子,第一眼就看到那个“78”。
“你这分好看。”他评价。
那语气听起来不像夸人。
“哪儿好看了。”她防备地把卷子往自己这边拉一拉。
“上次你不是八十几么。”他慢悠悠,“现在七十几,刚好凑个整数。”
他语气淡淡的,像是真的在做算术题。
姜以莛被气笑了一下:“你数学老师知道你这么算数吗?”
他像没听见,目光滑到卷子最底下那一行评语:“态度不端正。”
他读了一遍,轻哼了一声:“老师真喜欢写这个。”
“你也被写过?”她抬头。
“我每次。”他毫不在意,“只要不是九十以上,就写一句‘态度问题’。”
他说得太熟练,像在背一条使用说明。
姜以莛张了张嘴,又闭上。
她从来没想过,还有人会把“被写态度不端正”当成一件可以说出来的事。
“你家长看到,没说你吗?”她忍不住问。
“说啊。”他答得很快,“我妈说我不用心,我爸说我‘不用心就是懒’。”
这两句评价和她昨晚听到的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换了个人的嘴。
“那你不难受吗。”她又问。
“刚开始会。”他想了想,“后来觉得没啥意思。”
“没啥意思?”她不懂。
“他们每次都说一样的。”祝虔低头,从她抽屉里顺手抽出一张草稿纸,在上面画了两条线。
一条短一点,一条长一点。
“你考七十八,他们说你不用心;你要是考八十八,他们会说‘你看,你认真点就能考好’;你考九十八,他们就会说‘说明你本来就可以考这么高’,下次没考到,又会说‘你退步了’。”
他用铅笔点那条线头:“他们只看这里。”
“哪里。”
“最高那一截。”他说,“其他时候全当你失误。”
姜以莛盯着那几条线看,觉得有点晕。
“那你呢。”她问,“你觉得呢。”
“我觉得我考几分是我自己的事。”他耸耸肩,“我知道我哪次该考高一点,哪次本来就考不高。”
“那你爸妈……”
“他们爱说什么说什么。”他很平静,“他们看的是分,我看的是题。”
他停了一下,瞥她一眼:“你昨晚不是也是被说了一通。”
她愣了:“你怎么知道。”
“你写卷子的时候脸都绷着。”他淡淡,“没被说的人不会那样写字。”
她下意识看看自己的字。
每一笔都按得太重,纸背面隐隐透出痕迹。
那一刻,她突然有点想哭。
不是因为他猜中她被骂,而是因为她第一次有种被“看懂”的难堪——好像所有隐藏在成绩背后的东西,都被人一眼拆穿。
她咬着嘴唇,把那口气又吞回去。
“那你说,”她低声,“父母的爱是不是也和成绩一样有多少?”
她问出口之后才意识到,这句话好像有点奇怪。
祝虔“啧”了一声:“你脑子里整天都在想什么。”
“你回答我。”她硬撑住,“是不是啊。”
他看着她,像在看一只竖着刺的小刺猬。
“不是。”他很干脆,“爱是爱,分数是分数。”
“可他们每次都拿分数说爱。”她嘴巴更小声,“说‘我们这么辛苦都是为了你’。”
“那是他们爱说的话。”他淡淡,“不代表爱就会因为你考七十八就少一点。”
他说得太冷静,反而让人无处可躲。
她“哦”了一声,低头盯着卷子上那行“态度不端正”。
祝虔把刚才那张草稿纸叠了叠,折成一张比巴掌稍小的纸条,把上面那些乱七八糟的线折进纸缝里,只露出最边缘一点。
他拿起她的笔,在上面写了一行字,写完把纸条推到她手边。
【他们爱说什么就让他们说,我们俩可以统一战线。】
姜以莛愣住了。
“什么叫统一战线。”她抬头。
“以后考试,”祝虔不紧不慢,“考砸了你来跟我说一遍,就不用再跟他们解释一遍。”
他顿了一下,又补充:“我也不会说什么‘你很棒’,我会告诉你哪里笨。”
她被他这句气笑了:“你不要老骂人。”
“我说的是事实。”他理所当然,“但我说完以后,你就可以不用再记他们说的那些。”
“为什么。”
“因为你已经知道自己哪儿错了。”他看着她,“其他人再说的都多余。”
他说完这句,又把笔拿回来,在纸条下面随手加了一句——
【你要是考得好,也要跟我说一次。】
“为什么考好也要说。”她真心不解。
“这样你以后看到自己成绩的时候,”他撇撇嘴,“脑子里不会只有你妈你爸的声音,还有我的。”
“你的声音也不好听。”她嘀咕。
“总比只剩他们那种好。”他冷冷地回一句不再看她。
姜以莛盯着那张纸条,心里那个被“态度不端正”戳出来的洞,好像被塞进了一点什么东西——不是安慰,更像是一块粗糙的布,盖得不漂亮,但好歹盖住了。
那天午休,她学他一样,从笔袋里扯出一张小纸,在上面写了那句她现在手里握着的话——
【祝同学,父母的爱也和成绩一样有多少吗?】
写完,她又觉得“祝同学”太生疏,在旁边画了两个小括号,写了个“虔”字,又默默划掉。
她把纸条折得很小,趁老师还没进教室,悄悄推去他那一边。
祝虔把纸条展开,看完以后,嘴角冷冷地勾了一下,拿笔回了一句:
【等你考一百分再问这个问题。】
下面又补了一句:
【先想想你下次要怎么考八十分。】
那时候她看着这两句回信,一边气得想把纸条揉烂,一边忍不住把它展开又折好,塞进书包侧兜里。
她当时不懂这句话想表达什么,只是单纯觉得:这个人嘴真厉害。
后来每次被骂完,或者考得不太好的时候,她都会想起那句“先想想你下次要怎么考八十分”,再想起他们的“统一战线”:考砸了先跟他报备一下,考好了也要先给他看一眼。
久而久之,家长那一套“唯成绩论”,在她心里就被分成了两层——
一层是他们看得见的分数,一层是只有她和祝虔知道的,分数背后那些不太好看的东西。
现在,她坐在高三的卧室里,灯光换了,卷子变厚了,父母的语气也更加焦躁。
唯一没变的,是那个铁盒和盒子里的那一张张纸条,还有那个人。
姜以莛把那张旧纸条翻回正面,又看了一眼那句笨拙的问题。
她忽然有点想笑。
三年级的时候,她就已经隐约知道,爱和成绩不该被画上等号,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讲出来,只好先写在一张小纸上,丢给一个同桌。
尽管那个同桌说着难听的话,现在想想,那大概就是所谓“同盟”的起点。
祝虔那个时候的字就这么好看了。她坐在床上看着看着,思绪飘着飘着就睡着了。
于是她错过了班级群里大家争先恐后地讨论起明日即将空降的插班生——裘许之,一个艺考上岸失败复读的“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