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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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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夲在真济亭的庙门前给一个断了腿的伤者包扎。伤员非常不配合,扭来扭去,大哭小叫的说,大夫我不会残废了吧!我这条腿是不是废啦?我觉得我的骨头都碎了,你怎么还那么冷静,快点抢救我啊!大夫在血肉中寻觅,小心避开大血管,语气平淡,说,断了腿的病人他治过很多。
骨科他当然是专业的,攒下的光辉案例最远要追溯到一千多年前,病人是个二十多岁的走江湖的女子鲍氏,偷了人家的东西,在官道中央和追了她二里地的小贩对峙。骂至酣处遭了现世报,被横冲直撞的官员的马车轧断了腿,坐在路边哭哭啼啼,幸亏遇上他。那是八匹马拉的车。
伤员嗷了一声,但是很快忘却了疼痛,吸着鼻涕问他:那断了腿的您给治好啦?
治好了。
咋治好的?
她的腿根本没有断。
这时候旁人终于找来了能当夹板的东西。吴夲从病人的伤口当中迅捷、利落地把碎弹片和粗糙的沙砾都给挑出来,用的是一双削尖了、水里煮过的筷子。然后接过两个牌位。伤者把那两块板先在手里研究了一番,双手合十念念叨叨的,凑近了听到他说的是先人保佑、先人保佑。吴夲说你的腿虽然断了,但也不难治。何况还有先人保佑呢。伤员说大夫您多保佑保佑我,大夫您贵姓啊?吴夲愣住了。
一千年前在郾城有个崴了脚的病人,他记得。七百年前有个打仗时大腿上穿了一枝羽箭血流如注又很久没有得到照料的病人,他也记得。那伤员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堑壕里躺了大概有三天,后来被人当成尸体拖回来。军头说,某某为国捐躯了,咱们把他埋了之前,先唱首军歌吧!唱到一半,吴夲抬起头来说,先别忙,还有气。
五百年前有个爬到树上偷地主家的杏子的孩子,最后从树上掉下来,磕碎了膝盖。其实他自己成仙的时候也是从悬崖上掉下去,摔碎了全身的骨头。行医千年,他的大脑就像一个永远也不执行旧档案销毁程序的仓库。即使那些病人早就全都死过七八遍,转世重生回来,当然和从前不是一回事儿。人有三魂七魄,这三魂七魄又像煤油的光芒一样,总在微弱、颤抖地摇曳着,而这种灯点起来烟又那么的呛人。所以没有一个灵魂能够千年百年一成不变的。但他还是记得他们每一个人。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然后在病人问他大夫您贵姓啊的时候卡壳了。
自屋檐飞泻而下的雨幕,极为磅礴、极为嘈杂。此时记起一千年前在郾城的大街上站定,先把他走街串巷吃饭用的家伙事儿:药箱、木棍、一把虎撑子、还有一张布幌子……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放在一边,蹲下来对哭哭啼啼的鲍氏说:你的腿我能医。鲍氏又是痛,又是害怕,但是走江湖的人,再怎么害怕也不能忘了一件顶重要的事。她说,打八折行不行?吴夲说不行,成本价了。语气里有一种抱歉,好像他是全世界最后一个童叟无欺的卖家。鲍氏是走惯江湖的女子,不会被这种商人惯用的小伎俩所迷惑,生出退让之心,相反她哭的更大声了。
……医者仁心呀!你这家伙的心,怎么这么冷啊?你看我的腿都断了,我是一个弱女子,我哪有钱去付那高昂的治疗费呀?
这位渐渐有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吴夲说,要不然,这十个铜板的诊费,你先赊着,有了再还我。
鲍氏一下就不哭了。什么,十个铜板?
十个。
原来她只是为十个铜板在这儿贡献了大半天的精彩表演。鲍氏忿忿地拍了一下地面。似乎一下子又复悲从中来:
“我的腿都断了,你只用十个铜板就能治好,怕不是用一些庸医惯用的止痛的顶药来糊弄我,这种我见得多了!当时好像不痛了,你一走立刻又痛起来,最后非闹的人家一趟一趟的去找你,求着你才行。庸医!我才不会让你治呢。”
人来人往,吴夲也不能把她晾着不管,后来背着鲍氏,走街串巷的要在本城找到一位能让她心服口服接受治疗的名医。寻到下午,终于找到一家豪华的大医馆,骨科的名家妙手谢大夫面前,谢妙手说,这个要八十两银子,打个折,五十两。五十两真是最低价了,你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难道未来就一条腿跳着走吗?把鲍氏吓得不会哭了,眼泪都含在眼眶里,不敢掉下来,然后她坐在那张小凳子上,翘着伤腿,左看看右看看,看看天花板,看看光洁的木地板,全套的红木家具;骨科名家谢大夫,一下一下捋着他花白的胡须,慈眉善目的点点头。就是这样,姑娘,你要为你的未来做打算呀。鲍氏一把抓住吴夲,就是你撞了我,你要赔我!
吴夲说,我没有钱,不然我去坐牢吧。
若干年以后他死后成了仙,天庭上和众仙厮见,大家都跑来看这个玉帝新点化的、凡人出身的医神到底长什么样子,是不是像二郎神一样生有三只眼睛?一个眼睛当X光机,一个眼睛可以做B超,还有一个眼睛拿来测血糖。后来发现这个人并没有什么稀奇,只是长得好看。众仙心领神会,互相挤眉弄眼。
后来,给玉帝上灶切葱花的厨子和他关系好,向他打听无玄公主。吴夲说,公主这两个字我知道是什么意思,只是没见过活的。厨子做出当日众仙一般五官乱飞之情态,吴夲说,面貌风瘫之症他可以治,但是要回住处取针来。厨子说,哎呀!你怎么就不懂呢!无玄公主,就是王母娘娘的女儿啊!
厨子说,天庭的事情你还不了解。要知道,神仙也是要渡劫的。像他这样的小神,渡的是小劫,无玄公主这样道行高深、出身更是高贵的神仙,渡的是千年一遇的天劫。天劫到来之际,她的母亲西王母,和天庭第一代的战神九天玄女,算到了这场劫数。玄女把妹妹藏在裙摆之下。
无玄公主的法力像她的母亲和姐姐一样无边无际,普通的布料无法遮蔽她的双眼,玄女甘愿永生永世化为天河上的云雾,用金乌的霞光在晓起泉上空映照出的虹彩做缎带,九重天上那望不到头的云海就是她的裙摆。她把妹妹抱在怀中,使她目不能视、耳不能听、口不能说,上不见天,下不见地,以为终于造成了天上人间最牢固的监牢。但是当天庭有难,魔尊唐颂打到王母和玉帝的法驾之前时,无玄公主还是出现在了那里。
公主最终与唐颂同归于尽,仙身毁去,魂魄掉落在人间,受轮回之苦。太白金星宽慰王母说,公主有这样的大功绩,她一定能够化险为夷,重登天界。那么当化解了这个劫难的公主归位之时,也是天庭的大喜之日。
吴夲说这位公主我很敬佩,但这件事为什么会扯上我?厨子叫他不要再装傻充愣。当日无玄公主掉落凡间,转世成走江湖的女子鲍氏,全天庭的神仙都殷殷切切地从九重天上看着她的一举一动,把一切人间最好最丰盛的东西奉送给她。能这样拍玉帝和王母马屁的机会可实在不多。可惜所有人的好意,再加上人间万物波涛流转,阴差阳错,反而让公主受尽劫难,最终为了济世救民而死去,再度投身转世的洪流。当日吴夲和她相逢,有一段缘分。这是全天庭的神仙有目共睹的。吴夲说,两人缘分的结晶只是他被鲍氏诬陷肇事逃逸,拿不出钱来赔偿,坐了三个月的牢,后来大赦天下才放出来。自顾自地狡辩了半天,发现厨子笑得堪称猥琐,他就觉得还是闭嘴比较好。
成仙以后大概三百年,全天庭把吴夲当做驸马看待,但是公主始终没有归位。大家虽能密切地注视她的轮回,却不能把公主直接提携上天,最终除了祷告她一朝开悟之外,竟什么也做不了。
太白金星、五极战神本人和他的五个分灵、雷公电母、嫦娥和她身边的几个姑娘们,东一嘴西一嘴对他说公主的事,零零碎碎地攒起来竟也有许多。往后公主又历经五世,做过赌徒、朝廷命官、跑江湖的杂耍艺人、大户人家的护院,后来在追捕蹿房越脊的采花贼时摔下屋檐扭断了脖子,还有一世投胎在南方小国,又当了公主。但是在这无穷的轮回当中,她的魂魄渐渐散去。五世之后,属于无玄公主的魂魄早已不成形状,沿着忘川河茫然行走的只剩下了一个普通的灵魂,这个灵魂市侩又自私,没有半点公主应有的气度。大家也无法再逼迫自己相信,一次次重生的那个新的人还可以称之为是天庭的公主了。
那么连马都没有了,吴夲这个驸马是附无可附。大家渐渐地又想起来,西王母的女儿,不能算作同样是玉帝的女儿,昔年,在如今的这些神仙许多也都还没有记忆的时候,人类社会的上古时代,西王母和玉皇大帝曾经有过凶狠、惨烈的斗争。恍然大悟的众仙就又纷纷地从吴夲身边逃也开去。
不管是聚还是散,吴夲都对这些事情没有什么感触。他绝大部分时间耽在下界,治病行医。不拘三教九流,也不掺杂任何个人喜好和立场。人间的立场,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但是姓甚名谁,这总是自己的事吧。但是自我却又是何等存在呢?吴夲把夹板固定妥当,伸手到屋檐下,接雨水洗了手,浓郁的干涸成深紫色的血块渐渐化入瓢泼的洪流之中。大雨连着下了三天,他一直坐在门口看,半身淋得透湿。因为这座仙姑庙非常狭窄,现在又有逃难的乡民们挤挤挨挨,人头攒动,时不时响起孩子的哭声,咳嗽声,低声交谈和咒骂的声音。有些时候,吴夲看似睡着了,但他总能在半梦半醒之间准确地辨别出哪种咳嗽预示着危险,就把裙摆从地上收拾起来,越过密匝的人群,过去瞧上一瞧。
后来百姓传说,泉州花巷的仙姑庙神仙显灵,千年前梦中坐化的那位鄞仙姑下凡救世,施医舍药,如果她自己能弄到一点米,也不吝供应薄粥。这位鄞仙姑,传说是保生大帝的女弟子,亲自在真济亭坐诊,又比慈济宫的药签还灵。于是小小的真济亭一时之间香火鼎盛。
其实慈济宫据此没有几里地,但吴夲已经有约莫二百年没有回去过了。当年和师兄斗法,他骗瘟君说茶里有毒终能导致走火入魔,把瘟君吓得够呛,瘟君害怕的表情还挺好看的。但最终,千钧一发之际因蛛毒功败垂成的人是他。李天王的剑折断了,半截扔在一边,半截穿过他的手背,钉在华美的大殿那白玉的地板上。血流如注;望着如注的血流,他心里想的是这剑可惜。又想,李天王想必又要在心里记他的小账,让他记去吧,反正他也不还。而如果此时此刻是他自己的那把剑,大概就不会断了。
五百年前他有把剑,剑长三尺三寸三分,是竹子削成。后来闽西走蛟,那是北极玄天上帝赵玄朗的地盘,赵向他借剑,说他自己的玄铁宝剑固然能斩蛟伏龙,但那畜生生在城镇下游,风水不好,饮了太多人间污水,一股怨气封印在胸,贸然斩杀,只会让瘴气流毒四方,因此非要吴夲这把竹剑不可。
赵是吴夲在天庭为数不多的朋友,但这也不代表就可以借东西给他。借给他的东西自古以来是从没被还过的。赵据理力争,说吴夲若不借剑,致使蛟龙为祸一方,百姓流离失所,天灾人祸,何其苦也。吴夲给他搅得没办法,只好拱手奉上。临走之前,赵良心发现,派了一队三十六名亲兵来供他使唤。要知道闽南地方民风剽悍,械斗天天有,过年不嫌多。后来蛟不曾伏得,三十六名士兵却被吴夲感化教育得服服帖帖,不便再遣送回去,使其在北极真武大帝的麾下再度落入失学儿童的境地。事情竟然就这样成了一桩以物易物的生意。吴夲腰上佩着空剑鞘,空手到麟山塘去把蛟龙扭住,定睛一看,乃是一千年的王八所化,回来的路上对这东西越看越气,索性扔给了赵玄朗,再见面时,该鳖属已成其坐骑了。
瘟君踏着他的脊背,一只苍白的手,轻飘飘地伸过来,夹住断刃,从伤口中缓缓抽出。剑刃摩擦骨头,那种令人牙酸的动静,直刺进心底。他可能在笑。
吴夲血流披面,冠冕打落在一边,还很努力地想看看瘟君的表情,但是没有看到。后来的事情不记得了。果不其然瘟君没有杀他,那样就不好玩了,他有些新花样:二百年来,他被瘟君隔离在中阴界,失去了法力,一切就像个普通人,只是不再衰老。说是不再衰老,他死的时候毕竟也有六十岁了,这副躯壳没了法力的撑持,觉得好像太久没上油的破车,噼啪直响,随时都好像要散架。瘟君说他要建设一个公正民主法制的新天庭,宣判以后五极战神把他从天庭押送到华山山顶,他自己慢慢地蹙下来,一路走过扬州十日,血流成河。走了很久才走回慈济宫,三红已是二十岁的大姑娘了,天上打了两天两夜,人间就是两年,又在路上走了一年。三年过去,之前他临走时给三红置办的衣裳,料子很好,可也早已洗得很旧,也嫌小了,可她自己是想不起要给自己做点什么的。三红穿着又旧又短,褪色的水青色衫子望着他,还是那么欢天喜地,热烘烘有点薄汗的双手拉着他的双手:大哥,你从天庭回来啦!天庭好不好?打倒瘟君那个大魔头没有?
吴夲说没有,三红愣了一下,把他浑身上下摸了个遍,才又露出笑模样儿:
“但是你没受伤,而且还回到我身边来了,这样多好!这简直比你战胜了瘟君,回到天上去做医神还要好,大哥……”
后来,他陪着三红度过了余生。最初几年,两人像父女,然后像兄妹,三红四十多岁时,两人终于像是夫妻。但是没过几年,三红就飞快地老了。后来像一对母子。三红临死的时候,吴夲握着她的手,说,不要怕。一生中生养死葬见过那么多,即使没有法力也嗅得出人之将死的气味,他的手很稳定,仿佛能像铁锚一样把将要远去的灵魂的航船定在原地。三红笑了笑说:大哥,我不怕。大哥,这几十年,好像做梦一样。我从没做过这么好的梦呢。
吴夲睁大双眼和她对望,一直望到三红把他看得够了,仿佛将他的形影完完全全嵌在了瞳孔之中,这才舍得阖上眼睛。他和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前,一模一样,真像一尊神像似的,绝不迟疑和衰老。但是留在吴夲记忆最后的是三红那张满是皱纹的老妇人的脸,满是皱纹和斑点的老妇人的手。天公不作美,三红会老又会死。会老又会死的三红,那双眼睛里没有胆怯。不知她能否瞧得出他的胆怯?他柔声道:
“睡吧。我保证你永远做这么好的梦。”
但是他一点力量都没有了。香火已无法再自然而然地转化为自己的修为。可是他多么想真正兑现自己的诺言,多么想庇护三红的生生世世。他走出去到正殿里,两根长明的红油大烛哔剥燃烧,他伸手去触碰火焰,除了把自己烧伤之外无事发生。他把三红埋在慈济宫的后山上,自己跋山涉水,走了很远去看四进和一秀。两人在台湾传教,一辈子济世行医,到老已经给他盖了一百多座庙宇,使四进成了一个很好的建筑师。后来他们住在保安官,一些儿女都长大了,很能操持事务,两人你扶着我,我扶着你,慢慢地走。其实一秀和三红差不多大,所以这会儿他们也该老了。吴夲远远看着,笑着摇了摇头。他怎会以为走进保安宫的大殿,还能见到四进一秀像当年那样呢。
他在保安宫门口坐下,这里有块青石,起大殿的时候用剩下的石料,就搁在了这儿。从前他行医的时候不爱在里面端坐,专爱到外头坐在这块青石上。如果天气热,三红就在旁边起劲儿地给他摇扇子,全然忘了他已经恢复仙身,不再需要她做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也或许她是不敢记起来。吴夲不动声色地眨一下眼睛,召来一阵清风,吹动三红头上的钗环。三红笑着伸手扶住动摇的发鬓:
“大哥显灵了!”
吴夲笑道:
“我人就在这儿,谈何到天边去显灵?”
三红当然觉得他什么都能办到,她觉得只要他在就不会有坏消息发生(虽然跟着他其实见过无数坏消息),没有战胜瘟君,也只是给她的一个借口,是神灵回应她凡人之爱的明证。但其实他办不到的事情实在太多,呼风唤雨就本不在他职能之内。有一年沉闷无风,花粉播不出去,一整个夏天密密匝匝燠热难熬,妈祖出海回来见到慈济宫门口又是人山人海,求保生大帝布风降雨。他们两个一向是女主外男主内合作无间,但吴夲自凡身中脱胎成仙,自认只是个专职的大夫,对于神仙手段并无研究,妈祖娘娘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吴大夫就只能上天庭对风神说尽好话,给他做了全套医美,风神说要是能帮他把嫦娥身边的那个美丽的仙娥勾到手,就帮他一把,吴夲找到仙娥陈情利害,结果自己把仙娥勾到了手,风神气个半死,八号风球堂堂登陆,时至今日闽南诸省也常刮台风。
妈祖回来见到这么一团乱麻,先把台风挥至海上,后来剪下一捋长发,和金线编了一只发网交给他,说,发网可以把风给兜住。那之后吴夲就经常跟着她到海上捉台风,回来有计划地放一放,就像牵着许多风筝,返航时那些风把船帆吹得涨鼓鼓的,乘风破浪,鱼群纷纷往甲板上扑,水手们欢呼雀跃,跑来跑去,吴夲仅剩的半分理智都用来掌风,自己趴在船舷上吐得七荤八素,妈祖要笑话他两句,刚开口就见他扑通一声栽下水去了。
比之他在刚刚兴建的保安宫中教导年轻的四进一秀时,青石如今变得光滑许多。他在这儿坐下,拿个木棍在地上写今日义诊四个大字,觉得心又定了。往后许多年,他就过着这一种最清贫、最熟悉的生活,游荡过天南海北,几百年来又见过三红的转世几次。一次是大半夜的,有人悄悄地叩他的家门,做贼似的唤他,说自家的婆娘生病了,再多问两句,就开始支支吾吾。他跟着那人穿过黑暗的街巷,进门是个不大的天井,地上全是鸡粪,在黑暗中有口猪在哼哼唧唧,只是看不太清猪圈在哪儿。门槛很高,推开门,一阵微风带着布料飘到他面前,那家新买的媳妇吊死在了房梁上。他举起火折子,见到三红的脸。
他也没怎么样,只是把她安稳地放下来,平躺在长桌上。
还有一年,打仗打得流血漂橹,死尸真是层峦叠嶂,沉浮在血海中。他路过时不小心低头看见个脸没了一半的女人,静静地死在那里。剩下的半张脸分外安详。像三红,但没仔细看。第三次是在白礁的庙会上,他在自己的庙门前摆金门算卦赚钱,游人如织,灯火摇曳之间,有个身穿水红色衫子的小女孩儿,蹦蹦跳跳,打着一盏莲花灯笼,在小摊之间跑来跑去,一会儿挤进杂耍场子里看热闹。吴夲心想,要是她到这儿来,要问一问她的命数,那他一定要说好多吉利话,还要给她糖吃。他有一点用砂仁豆蔻玫瑰红花鲜姜和薄荷等等几十味药材极其复杂地熬出来的药糖,别的挑罕子卖药糖的小贩儿,他们熬的糖都没有他的好,火候不够,配方也未得微妙之处。
但是三红始终没有来,庙会上好玩的太多了。
来来往往的求药的人,觉得仙姑总在真济亭的门口坐着,像一尊神像。有时候她真能好几个时辰一动不动,低垂眼睫,不知道在想什么。这位仙姑可真够叫人操心的,除了治病救人,别的一概不知道,有时候好几天不吃饭把自己饿晕过去,妇女们好心用米汤把她灌醒,她说,我是神仙,不用吃饭。大家就笑:
“神仙也要吃香火的嘛,你就受着供奉吧。”
大家拿自己舍不得的好衣裳来给她穿,替她梳头,簪环插得密密匝匝,竟还真有个神仙样儿。仙姑生得真美。可是,和这真济亭中的神像不像啊。
吴夲讲他自己的事,模糊了来龙去脉,当成鄞仙姑的事迹说给妇女们听,说当年刚成仙的时候,替当地剿匪事毕,本地官员要表彰他,就要给他起一座庙。着当地一个泥瓦匠塑神像,此匠毫无艺术细胞,许多天里抓耳挠腮,吴夲潜入他的梦中,比比划划地说,你瞧我的样子,像不像你们同乡的某某?只是我的额角比伊宽阔些,是吧?妇女们都笑:仙姑还会剿匪呀!怎么从没听过传说?吴夲改口说是和师父一起去的,大家才信了。盖因传说鄞仙姑是保生大帝的女弟子,时时随侍左右的。吴夲却又想起那几百上千年前,确实是刚成仙时,剿了匪,那庙落成了,他算在人间有了落脚点,于是收上许多徒弟,叫他们学好医术,治病救人。他们中的很多人最后都修成功德圆满成仙了,但其中有个女弟子,偏偏说,下辈子不愿做师父的徒弟。不知为何她说话时含着泪水。她在当地出了名,有庙宇的供奉,死后却并未归于神座,反而一遍遍地投入轮回,受凡尘之苦。那轮回的大浪,连无玄公主这样有大威能的神祗的魂魄,都能洗刷得一干二净,三红的灵魂,却像水底的雨花石,浪愈过,愈清澈。
那阵子真济铺下了太多雨。从早到晚。深夜里吴夲望着漆黑的雨幕,听到一些不同寻常的声音。他抬起头,和街巷的角落中的一双发狠的黑眼睛对视,那人也只狠了一眨眼功夫,然后就栽倒在地。吴夲把他拖进亭中来,让他躺在屋檐下的石阶上,点起油灯来替他看伤口。狂风时时要把灯吹灭,一个孩子替他掌着灯,灯火微弱时就用小手拢住小小的一豆火焰。
这男子应该是码头上讨生活的汉子,黝黑,健壮,臂上有个碗口大的骇人的脓疮,应当是箭伤所致。脸扭过来,面颊上刺着字样。不知哪路神仙点化给他的灵光,知道受了伤要到真济铺来找鄞仙姑。吴夲心里不咸不淡地想着这些,弯下腰去一口一口地吮走伤口中的脓血。想啊。想。想点别的事情,不要注意嘴里的味道。一千年的人生,有许多可想的吧?但是大雨似乎把一切都冲走了。然后他又在心里翻那些翻不完的病例,一张张脸孔却又与他从华山上下来时路过的那条尸体的河流相重合,世上的魂魄似乎比大海里的水还要多呢。血从尸体里流出来,又把尸体给泡得浮肿。是啊。他救治的那些人,绝大部分都死了。凡人总是要死的嘛。嘴里的血味竟然这样苦。
醒来是三天后的事,妇女们叽叽喳喳地说话,导致一句也听不清。那脸有刺青的汉子,瞪眼瞧着她,劈头盖脸地说:
“谁要你救了!”
妇女们又七嘴八舌地骂他不知好歹,那汉子红着脸,支支吾吾地说:
“不要脸!你一个、一个女妇人家……”
吴夲笑了一下,说:
“你长得像我师兄呢。”
对方愣住了。大概是没想到自己说她不要脸,仙姑就真的不要脸给他看。周围安静下来。吴夲感到头颈之下软软的,一个妇女抱着他。许多年前,三红就这么抱过他。所以他不想看现在抱着自己的到底是谁。那汉子瞪他半天,终于一屁股在草席上坐下,不说话了。妇女都说他不识好人心,仙姑就不该费劲救他。吴夲说他死不了的,大家不必费心,没有人把他的话当真。妇女们爱着仙姑,又用她们凡人的世俗的生存经验保护着她。吴夲也不知道怎么向她们解释,一点箭毒奈何不了他,只是不慎引动了蛛毒。可是蛛毒也奈何不了他。再怎样的痛苦最终会过去,他不管倒在路边、郊野或者谁人家的门前,最终都能自己摸索着爬起来。也或许他是真的千方百计地想试试这副不会衰老的身躯会不会被饿死、渴死、毒死,刀剑砍死。可是妇女们会伤心的。可是她们也总会死的,像他行走人间遇见的所有人一样。做凡人就是这点好,伤心是有个尽头。有时候他觉得三红背叛了他,有时候又觉得不该这样觉得。
晚上大家分一锅稀粥吃。这是吴夲替附近的富户家中女眷治好了惊悸之症后,她们还愿时施舍的。那刺青汉蹲在地下,喝得稀里呼噜的,而后对着空碗发愣,吴夲又给他添了一碗。他说:
“你说,我像你师兄?”
吴夲嗯了一声。
刺青汉带着一种特别的刻薄,追问道:“你师兄难道也有这刺青吗?”
“不记得了。”吴夲平静地回答。“三百年没见。”
刺青汉嗤笑一声。他早听人家说过仙姑的许多事情,心里有自己的论断,觉得她有点痴呆。三百年!说什么傻话。但是却忍不住和她一句接一句。
“你都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如何说我像他?”
“凡人嘛,都生得眼鼻子嘴。所以我常觉得众生都像他。”吴夲慢慢地说,慢慢地搅动锅底的薄粥,“我曾经想搭救师兄,现在只好搭救众生了。”
对方呸道:“颠婆!”
第二天,刺青汉悄无声息地从庙中消失。再一日过去,连仙姑本人都从庙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