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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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椰林树影,水清沙白。俞莲的最后几场戏都在世外桃源般的滨海小镇拍摄。小镇名叫蓝岬,人烟和建筑集中在唯一的主干道上。太阳落下的小山上有几栋形状怪异的纯白色别墅,最大的一栋在阳光的照射下呈现出耀眼的闪光,是岛上的美术馆。
俞莲在电影里客串连环杀人魔,主要活跃在主角的回忆里。他戏份很少,大部分时间都戴着定制的面具。面具是陶瓷做的,光滑洁白、颇有分量,严丝合缝地覆盖了整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他身材高大,肩膀又宽,给人十足的压迫感,露出来的浅色瞳孔透露出非人的气息;导演为了请俞莲客串,给他量身定做了这样一个角色。
拍外景的时候常常见到粉丝接送艺人上班下班,扛着长枪短炮一等就是一整天。现场大部分闲杂人等都是为主演而来。俞莲是特别出演,知道这次行程的人本就不多,他本来觉得事不关己,直到有人告诉他,他的粉丝假装成工作人员混进片场,被抓了现行,不仅赖着不走,还和保安起了冲突。
此人的乔装本就相当拙劣,荣光焕发的模样更是与熬了几个大夜的众人格格不入。俞莲远远地看见自己的粉丝被保安识破、制服,像拎小鸡一样拎起来赶出去。
对方是一个身形单薄的年轻人;穿着不合身的衣服、推搡时险些被自己的裤子绊倒;半长的头发在争执中散下来;明明是狼狈的时刻,却极为精神地大笑大叫着。
“看上去还是个学生,”俞莲判断道。这种象牙塔里的年轻人总是非常疯狂和单纯的,依靠屏幕里那一点光鲜亮丽的碎片,用自己的幻想补充、编织出一个完美偶像,投入不正确的感情,然后误入歧途。俞莲身为成熟的偶像,应该负起责任,劝诫这种不理智的行为。想到这里,他走上前去。
正如预想的那样,年轻人目光灼灼,看到俞莲来了,他咧开嘴巴笑起来,露出很多牙齿。俞莲觉得有点毛骨悚然,但还是摘下面具,温柔地问:“你好,你是我的粉丝吧?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深深地看着同自己说话的、温柔款款的、气宇轩昂的偶像,大声宣布:“我爱你!”
“你还在上学吧?一个人来这里,家里人会担心你的,等电影上映了再来支持我吧。我让助理送你出去好吗?”
“我爱你!你还记得我吗?”
对方的示爱有些刺耳了。俞莲对于这种朝圣般的热忱有一种天然的反感,但还是耐心地回应道:“谢谢你的支持,但你应该爱你自己的生活。片场很闷吧?又有那么多蚊子。离开这里回去休息一下,做一个理智的影迷,以后不用来探班了。我会记住你的。”
对方愣了一会儿,收敛了笑容,得出结论:“你不记得我了。”他不那么笑的时候,五官回到恰当的位置,又像一个理智尚存的大学生了。“你不记得我了,但我不怪你,因为我爱你,我一直都很爱你。”他好像有点委屈。
这样的行为不能被纵容。无论对方提出什么要求俞莲都不应该答应:他不会签名,不会合影,不会收下礼物。助理阿紫要那人把手机拿出来,删掉现场的照片,可他根本没带手机。他穿一身宽大的白衣服,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口袋,什么都藏不了,什么都交不出来。
最终,狂躁的年轻人并没有索要或是给予任何东西,他只是看着俞莲的眼睛重复“我爱你”,直到被彻底逐出片场。
俞莲在圈子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自矜,致力于维持一切距离感,希望粉丝离作品近一点,离生活远一点。今天见到一个如此油盐不进的人,他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好。回酒店的车上,俞莲打开社交媒体,开始构思新的劝诫之语。
俞莲理想中的偶像面具是清高但温和的,不能谄媚,要有责任心,又要平易近人。他在草稿箱里斟酌词句,想着要不要先发给经纪人看一下,忽然一个急刹车,他在后座晃了一下,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车里的香薰可能快用完了,味道很淡,在封闭的空间内没什么存在感。引人注意的是另一种味道,若有若无地萦绕在后座。这是一种很熟悉的气味,他的第一反应是某种存在于童年记忆中的、停产了很久的洗衣粉。他先是问阿紫是不是喷了香水,又不放心地闻了闻自己的衣服。
几分钟后,俞莲想到一种极为可怕的可能性。他关掉了车里的音乐,让阿紫停车。
失去了行驶过程中的杂音,在安静的车内,只要认真竖起耳朵,不难发现断断续续的、属于第三个人的呼吸声。
阿紫很快反应过来,解开安全带就要下车。俞莲比了几个手势,用口型让她留在车内,先报警。他自己拉开车门,犹豫了一下,又摸出一串钥匙,上面挂着他在某艺术展览上买的纪念品,几次害他差点过不了安检——造型非常夸张的首饰,作为钥匙扣的同时好像也能当指虎用。攻击力很低,但是聊胜于无。早知道带一把瑞士军刀——不对,应该带一个保镖的!
此时已是深夜,大街上看不到半点人影。俞莲紧攥着袖珍武器,思考着接下来的行动。警察过来应该需要一些时间,车上的阿紫战斗力可以忽略不计,他得先制服藏在这里的歹人。手里的指虎形式远远大于功能,但只要击中合适的位置,也能使人丧失行动能力。
俞莲做好准备时,已经站到车后,打开了后备箱——
那里面果然有一个人。
但并不是持械的、具有危险性的歹徒。那是白天被赶走的那个怪人,俞莲只记得他神经兮兮的举止,忘记了他身上很香。
后备箱里的人非常灵巧地蜷缩着,他看上去很薄一片,还是穿着那套没有口袋的衣服,自然也没地方藏武器,似乎要阿紫来对付也绰绰有余。后备箱被打开,他很不适应似地,急促地呼吸,嘴唇嗫嚅了几下,又用那种很委屈的眼神看着俞莲。
他有什么可委屈的?俞莲不客气地把年轻人拉了出来。
“到人行道上站好!警察马上就来了,你知道你这样的行为是犯法的吗?”
今晚没有月亮,路灯昏暗,年轻人的表情不太真切。他没有回答,不知道有没有羞耻之心。如果要开口,说的大概也还是没有意义的“我爱你。”这种经不起推敲的爱是一种近似于宗教的幻觉,俞莲不敢苟同。
年轻人的身形晃动了一下,上前一步,要施展一个拥抱,俞莲轻轻躲开了。年轻人扑了空,双手双脚更不知如何摆放。犹豫了一会儿,他的手指伸进袖子里,摸索几下,取出一张折得皱巴巴的纸条,递了过去。
俞莲没有接,他收起钥匙扣,定定站了一会儿,看着年轻人伤心挫败的模样。他会被拘留吗?会不会留下案底?这么晚了在外面不带手机,他的家人在哪里?
俞莲透过年轻人朦胧的眼睛预判了对方一塌糊涂的人生,又觉得有点于心不忍。一方面,他是自己的粉丝,这样的身份仍然能勾起一些自己的善意;另一方面,则难以言喻:俞莲思及今日种种,心中隐隐升起一股微妙的熟悉感。
他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过去。在人生几个不堪回首的片段里,他也曾失去理智,令人生驶向某个糟糕透顶的轨道。但命运又对他释放善意,令他有机会成长为成熟、健全的大人,拥有体面的工作和生活,站在台前,应当帮助、引导一切可能被自己影响的人,让他们不被可怖的爱诅咒,尤其是那些不健全的、不完整的、幼稚又易碎的……
“俞先生,沉迷于拯救别人也是一种疾病。”他又合时宜地想起医生的叮嘱。
思绪没有被打断太久。警察到达,带几人回去做笔录。小岛警察局炎热、逼仄、灯光昏暗,嫌疑人表现得非常局促。他的家人很快也来了,那是一个大约三十多岁的男人,身材瘦长,两腮有简洁对称的沟壑,像一对被拉长的括号。他不好意思地对俞莲说:“小虔给您添麻烦了。”
“您是?”
“我是他哥哥,叫我陈祝就好了。我弟弟小虔有点……跟别人不太一样,平时我们都陪着他,他不会做出极端的事情。今天是个意外,实在不好意思。”
他迟疑了一会儿,又小心翼翼地补充道:
“今天的事都怪我们没有看好他……但是小虔他,还是学生。之前他状况不太好的时候,我们给他办了休学,但是一直希望他之后有机会还能回去。等他精神好一些,或许还能像普通人一样考虑前途……能不能请您大人大量,别追究小虔,如果您需要赔偿,我们一定配合!”
被称作小虔的年轻人坐在警局走廊的长凳上。他用一小部分的身体移靠着墙面,其余部分没有骨头似地往下滑。从远处也能看到他胸腔不规律的起伏,好像每一次无声的呼吸都要花掉很多力气。俞莲觉得他看起来像一条鱼,滑溜溜的身体马上就要坠落、融化在肮脏的地板砖里了。
回过神来,俞莲听见自己对陈祝说:“不用了。”
“太感谢您了,我加您一个微信吧,以后有什么事情——”
“不太方便。”
俞莲好歹也是个公众人物,私人联系方式自然不可能给一个跟踪狂的亲属。对方好像不认识弟弟的偶像似的,提出了一个极其不合理的请求,被拒绝后有些尴尬地离开了。做完笔录,阿紫凑到俞莲耳边嘀嘀咕咕:“俞哥,这两兄弟都没什么边界感,他们不会把今天的事拿到网上乱说吧?”
“说出去也没事的。”
“也对,今天根本是我们的无妄之灾啊!没想到俞哥你也有这么疯狂的粉丝,真不知道他是怎么跑到后备箱里的,吃一堑长一智,以后我们上车前得仔细检查了。对了,刚刚在警局门口,那小子非要把这个塞给我——”
阿紫掏出一张快要变成碎片的纸条,是不久前被俞莲拒收的那张。
“以后这种东西不要收。”俞莲叹了一口气,接过纸条展开了,上写着有一行龙飞凤舞的字:
“因为抱着与你重逢的期待,在我眼里最险峻的小径也总是最好的。”(1)
(1)出自纪德《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