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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丹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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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梦泽水面一般平静安宁的日子,在过去了五年之后,终于激起了第一道危机的波澜.
夭桃执笔,毫尖点有朱砂,在素底白绢上落下最后一抹嫣红.那是少女时代在陈国,消磨无聊春日时光的玩艺儿.白绢上是一幅《初春桃花图》,图上描画出虬屈褐色树干,枝上绽放九朵桃花.每朵桃花生有五瓣,先以淡墨勾勒成形,逐日便以朱色填充花瓣.楚王不来临幸时,每日她提笔添上一瓣嫣红,至今已有四十五瓣.
她轻轻叹息一声,随手将朱笔递给了旁边侍立的宫女兰居.
入楚这五年以来,楚王他,第一次这么久没有踏入灼华殿.屈指一算,已有四十五天.
画羽早就被遣出宫去,嫁与楚臣为妻.夭桃正位之后,便将灼华殿更名为灼华宫,以适宜正夫人之尊.便在那时,内监带来了新的宫女长兰居,据说是出自楚国大族的昭姓女子.许是出身不同的缘故,她并不似画羽那般温柔沉默,笑语解颐,娇憨可人,说话时如银铃般悦耳动听,很得夭桃喜爱.
此时她侍立一旁,接过夭桃手中朱笔,细心地在玉盆中洗涤长毫.淡淡的粉色水晕,随着她玉指的拨动,在玉盆中款款荡漾开去.
夭桃叹息虽轻,她却已听在耳中,当下忿然道:"夫人,大王又去了落霞宫了.侍卫们说大王前日得到了茹邑的猎犬,宛邑的弓箭,正令人收拾行装,要带丹姬去云梦大泽打猎呢!"
夭桃手腕一颤,白绢上出现了一道朱红怵目的拖痕.整幅精致的桃花图,顿时显得有些杂乱.
她将笔轻轻搁于砚旁,淡淡道:"大王身为大国君主,富有天下,无论丹姬这样的美人,还是各地良犬宝弓,都是他命中应该享有的福分."
但凡诸侯之女出嫁,往往有同出宗室的姐妹甚至是侄女作为滕妾陪嫁.更不必提到其他宫中嫔妃.众女同事一夫,本来是再寻常不过之事.身为国君正夫人的夭桃,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可是……可是植丰他,当年那堂堂的息侯,也有数百名美人充侍,却始终只宠爱她夭桃一人.
一种淡淡的酸涩,在她的心弥漫开去.那一刹那,她警觉地抬起头来――植丰!怎能再想到植丰?他不过是个懦弱无用的男子,只爱她一人有什么用?纵是再爱惜她,最后还不是被迫与她分开,甚至想要凭藉她的旧情摆脱窘境?而赀不同,他是这战火纷飞的年代中不倒的英雄,他用他那双曾紧紧抱得她几乎窒息的有力双臂,为她在这美丽的荆楚国中,营造了安宁祥和的一方天地.他安抚了她那颗因战火炙烤而变得焦虑忧伤的心,让她重新拾回了旧日的尊严,成为了自己天地的主人.男人都是贪恋的孩子,在膳食之外,总是忍不住去尝尝糕饼水果.只要他爱她,只要她是他不可分离的东西,他有别的女人,又有什么关系.
兰居委曲地嚷了起来:"可是,夫人,婢子听说,丹姬她扬言说大王爱她至深,终有一日,会立她做楚国王后."
夭桃还是淡淡一笑:"兰居,不要乱说话."
休道出身微贱的猎户之女,根本做不成楚国王后.即便是真正做了楚国王后,这令人艳羡的安富尊荣,也不过是置身于炭火上炙烤罢了.
但丹姬敢于这样妄言,不能没有他的缘故.
细想起来,蔡国灭亡之后,听说是蔡侯一再哀恳之后,终于蒙楚王召见.召见过蔡侯后的一两天,他对她陡然冷淡起来,最终因了她的主动与婉媚,他才放缓神色,于厮磨之际对她竟也是前所未有的疯狂.
然而渐渐的还是有些疏远,即使是相随相伴之时,他的眼眸中亦经常浮起不在意的神气.生下二子恽后,他便很少过来,或许并不是仅仅只为了要将养她的身子.蔡侯当初私下拜谒,究竟说了些什么?是蔡侯的亡国,使他对她以前的隐忍终于有了一丝的疑惧?多半还是因为丹姬的缘故.恽将诞生之时,恰逢丹姬入宫.苍茫夜色下一乘不起眼的小舆,静悄悄地抬入了偏西的晴辉堂.她那时正在撕心裂肺的阵痛,如何顾得上其他?再者她这些年身为正夫人王后,在宫中地位稳固,兼之昔年君姬获罪之事,寻常嫔妃也不敢有所怠慢.
丹姬是础的美女.础国地处楚国西北的崇山峻岭之中,国力弱小,物产贫瘠.然而础国自有他国所不能比拟的优势,那便是国中女子都颇有美色.而丹姬,据说更是不世出的础国美人.楚王宠幸她后,夭桃身子已渐大好.她依律前来拜谒,珠帘之后,夭桃看得清楚她的容貌:玉骨冰肌,黛眉樱唇,与夭桃的国色天香相比,更有一种凌波不言的清丽风致.
她盈盈拜下,话语温软柔美,令人神魂一清:"婢子丹之,拜见夫人."垂下的眼帘微微一动,却射出极冰冷的神气来.夭桃心中一动:宫中美人多矣,如这女子般锐利而骄傲的却不多.
丹姬入宫不久,便受到楚王特别的宠爱,楚王赀为她专门建了落霞宫,其华美程度不亚于当初的灼华殿.
丹姬虽然清丽绝色,却不似其他的女子纤纤弱质.础国路途艰险,多以骡马代步,丹姬出身卑微,本是猎户之女,她生于山林之中,平生所长,并非女工针指,而是骑马射箭,这倒与年轻英武的楚王甚是相投.况且那样飘缈的水中仙子一般的身姿,举止间张弓射箭的飒爽英气,怕是哪个男人都是无法抵御,何况是以尚武为荣的楚国王室?
恽满月时,夭桃便试着下床行走.春意渐浓,宫中的各色香草藤萝,都已长得青翠欲滴.
御苑之中,夭桃款步行来,兰居捧玉斗相随,一路小心翼翼地摘下最艳最美的桃花,放于斗中.新鲜的桃瓣,混以南海出产的珍珠磨就的粉末,九蒸九晒,调以蜜与花露服用,便是最好的美颜佳品.夭桃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却仍然娇艳美丽,一如二八少女,便是因了这桃花的功劳.
道旁两边桃花,更是开得灿若云霞一般.人生的短暂,怕是要象桃花一般罢?开是那样绚烂,却只有短短月余的花期.
"嗖"!弦声利响,一支白羽金箭蓦然射至,"夺"地一声,稳稳地插在夭桃面前的那株桃树干中!
羽箭几乎是擦颊而过,仿佛死神的双翅微微一拍.夭桃心中一凉,天眩地转,身子软软倒了下去.
清脆娇甜的笑声,远远地传了过来.有如黄莺枝头娇啭,又带着说不出的魅惑.一个白衣素衫的女子,偏骑着匹毛皮赤红的骏马,自远处疾奔过来.
她高扬马鞭,一路肆意击打,四周桃花纷纷落下,顷刻间被马蹄踏为烂泥.
后面跟着一头黑马,马上骑士玄黑披风在风中激荡如旗,招展出披风上绣着的一只展翅白凤,极其英武眩目.他也在高声大笑,声震林越.那却是......楚王熊赀!
夭桃脸色煞白,不知是被羽箭所惊,还是因为其他.
兰居性急,将玉斗置于地上,跃身挡在道中,双臂伸展,拦住马头,忿然道:"丹夫人,你好生无礼,明知道这片桃林是大王为王后所建,也敢胡乱挥鞭?"
白衣女子勒缰停马,一眼便看到了倚树而立的夭桃,竟不下来施礼,淡淡一笑,说道:"几朵桃花,值得什么?等大王为我建了猎场,我再邀请姐姐前去游玩,当作是向姐姐赔罪罢了."
纤薄修长的两道黛眉,眼珠水银般娇滴滴,却是暗含不在乎的神气.
蹄声传来,蓦然停住.却是他终于赶了上来,却只是笑吟吟地看着,此时方才接了一句:"夫人好雅兴,倒在此赏玩桃花.你不好生将养身子,却如何出来吹得冷风?"
这话是对夭桃说的.夭桃心中一沉,勉力站直身子,不卑不亢道:"臣妾陋体,何劳大王挂怀?"
许久未见,他仍是那样英武而挺拔,立于春日清晨的微风里,仿佛一株生气勃勃的松树.然而他看她的眼神,却不似过去那般灼热,若有若无的,倒极似废殿墙角残破的蛛丝,在风中游移不定.
他本是有些冷淡,随口问候罢了.不料她竟如此.不由得也干笑一声,踌躇着尚未答言,那丹姬却格格一笑,已是开口道:"正是呢,姐姐.桃花骨贱身轻,逐暖而开,向来便不得赏花之人爱惜.况且花期又是极短,只那短短一月之期,当真没什么看头."
骨贱身轻,逐暖而开?
谁都知她夭桃之美,世人向以桃花喻之,入楚后始封为桃花夫人.如今这小小的丹姬,竟敢这样暗讽于她!世人无不以谋求生,逐暖而开之人,岂止她夭桃一人!
兰居已是满脸涨红,看样子马上便要发作.但闻丹姬又笑道:"妹妹平生最爱,乃是梅花.梅花铁骨冰心,遇寒逾艳,堪称花中君子,姐姐以为然否?"
夭桃暗暗扫了一眼兰居,示意她不可妄动.强自压下心中恼怒,淡淡道:"本宫倒认为梅花太过矫情.须知花应春时而开,乃是出自东君旨意.梅花为求与众不同,偏要于寒天冻地方才开放.妹妹或认为这是铁骨冰心,本宫却觉得这是大大的逆天之举呢."
楚国崇尚鬼神,认为山川大泽皆有神灵附居.便是四时之景,也有各司神祗.东君本为春神,最为楚人尊崇,历代楚王也向以东君自诩.丹姬以梅花自喻,标榜自己情致高洁,如今夭桃还以颜色,便是讽剌她不懂得君王之喜怒,方是后宫嫔妃之所注.
兰居听在耳中,不觉面色稍和,忍不住抿嘴一笑.倒是楚王微微一笑,淡淡开口,只听他说道:"夫人与丹姬所言均十分有理.不过,梅花凌寒而放,倒不是故意逆天而行,却是本性始然."
本性始然!
兰居一愕,转头看向夭桃.孰知夭桃心中,瞬间便如掀起了翻天巨浪.
他将玄黑披风蓦然向后一甩,如黑云积压而至,披风面上绣出的白凤倏地穿破云层,昂首举喙,仿佛顷刻间便要展翅狞然扑下.夭桃不由得退后一步,那种熟悉的惶急而恐惧的心情,穿越五年平静的时光,又那样清晰而冷酷地当头压下.
披风落定,楚王伸开强壮的胳臂,臂弯轻轻揽过清丽如梅花的丹姬,淡淡地扫她一眼.那一眼,仿佛是风吹开笼罩的云雾后,乍然露出来的云梦泽水面.那号称天下第一大泽的水面,虽也一样的清澈,倒映出天空与云的影子.然而那样深、远,水面泛出幽幽的蓝,一直看下去,只觉心中有些发冷,却始终看不透泽底.
一刹那的怔忡后,她强令自己神色如常,躬身道:"臣妾受教了."
莫不是说她已失去了自己的本性?"她们忘却了过去的仇恨,居然一心只求得寡人的宠幸."他说过的话,蓦然在她耳边响起.原来如此.她曾经的珍贵与罕有,不仅在于她绝世的容色,还在于她的坚贞与不屈.男子爱一个女子,大抵如此么?倾尽一切力量,只为降服这不屈的女子,夺得那颗最坚贞的心.
若有一天,在他终于玷污了坚贞,折弯了不屈之时,他又何必再去倾尽一切力量.
夭桃暗暗地咬了咬牙,眼望着二人一骑飞也般地远去,终于消失在如云似霞的桃花之中.那美丽的丹姬临去时秋波横顾,媚态万千,隐然有胜利者的骄傲与欣然,他也都是故作不见.
兰居犹自愤然不平,一把提起玉斗,嘟嘴跟在她的身后.夭桃款款前行,眉宇低敛,神情淡然自若,却暗蕴无限风雷.既然他不肯倾力护她,那么就让他看看女子的力量.她虽名为桃花,毕竟并非真正的桃花.她的花期漫长而绚烂,绝不象桃花在极短的流光中就香消玉殒.
不久传来消息,楚王自南疆征得梅花数百株,不惜花费大量人力物力,带土移植,载车运来楚地郢都.因路途遥远,那些梅花折损过半,到达郢都时,尚不足百株存活,尽数都移植于丹姬所居落霞宫中.一时引起不小轰动,都说大王对丹姬之宠,世所罕有.不免有人提起当初桃花夫人入宫受宠之事,流言纷起.
此讯传来时,夭桃正在宫中与诸夫人闲坐.侍婢捧上时令水果,先奉金盆净水请诸夫人濯手.
忽闻宫监报声传来:"谨奉落霞宫丹夫人令,贡岭南上品白梅七枝,献与王后赏玩."
盛梅花的一只碧玉双耳瓶,垂下络状白玉环.通透晶莹,雕镂精美.衬得那几枝白梅越发清幽高洁,不似凡间花卉.夭桃却也认得:那是楚宫宝库中的上品,据传为当初周天子赐先王熊绎之物.先王后未逝时,极是喜欢那只玉瓶,楚王赀原打算上京朝见周王时为贡,故未赏赐给她,谁知今日竟给了丹姬.
众夫人哗然,看夭桃时,却见她伸手入盆中洗濯,面上淡淡一笑.自行拾起玉盘上叠放的素绢,轻轻拭去手上水渍;这才点了点头,目光落到那玉瓶白梅之上,说道:"今日贡来的梅花极艳,多呈丹夫人美意了,听说是大夫景曲采办的?"
景氏为楚国大族,与昭氏、屈氏共为宗室之望.景曲年轻而耿直,办事妥当周密,颇受楚王青眼.移植梅花一事,竟由景曲亲自采办,楚王对丹姬重视有加,由此可见一斑.众夫人中有一名云姬的愤然道:"正是呢,景大夫正领人于云梦泽旁填湖造田,却无端地接到大王旨令采梅.哼,填湖造田,那是有利国家社稷的大事,岂是小小姬人所喜能比?那丹夫人也忒不懂事!听说是她撒着娇要大王派的景大夫,说是景大夫办事牢靠,让她放心."
夭桃擦拭完毕,命打赏那落霞宫来人.迎向众夫人含意各异的眼神,面容端凝,话语柔和,回答得更是滴水不漏:"她还年轻,年轻的女孩子,自然是有些娇滴滴的."言毕嫣然一笑,又道:"咱们年轻时,不都是这么向大王撒过娇么?"
众夫人勉强承颜一笑,但心中却都酸溜溜起来:毕竟自己,也曾是楚王身边得过爱宠的那个人儿啊.
夭桃又道:"大王忧心国事,闲暇之余,有丹姬陪在身旁,倒也解乏松泰.咱们楚国宫妃与别国不同,要识得大体,如前朝邓曼夫人一般,才算得上是千古流芳的贤德妃子.后宫相处和睦,大王才能心无旁骛,与群臣共图霸业,叫咱们楚国的先祖们英灵有知,心里必然也是欢喜得很."
众夫人面上呈现羞惭之色,连忙躬身受教.云姬更是脸红道:"是婢妾见识浅薄,婢妾知罪了."
夭桃面上带笑,却清楚地听见自己心里冷笑一声:邓曼夫人?她倒真是贤德得很,从不妄言朝政,进退淑仪堪为后宫表率.即使是对自己的亲生儿子还,她也不曾仗着楚武王的宠爱,劝立还为太子……可那又怎样?
武王甍后,邓曼自尽以殉.说起来是情深意重,实则若不是山穷水尽,花枝般的少妇,能随楚武王前去渺渺黄泉?那公子还,能死得不明不白?
君王宠爱,尚且得到如此下场;如她夭桃,赀萌生猜疑,嫌隙早存,不知将会得到个什么下场!
然,若强撄丹姬之锋芒,又能如何?当初高唐祭礼中的君姬下场,夭桃是铭记于心的.那时不为他举措所感,是否心中有些隐隐的厌弃:他爱夭桃,故忍杀君姬.孰知将来不会为了别的女人,竟也忍杀她夭桃?只是,未料到这一天,来得忒也早了些.
丹姬送梅一事,就这样轻轻揭过.倒是王后贤明的名声,在宫中渐渐传开.以前夭桃虽也与众夫人相处甚安,但那时楚王专宠于她,其他夫人也只得望而兴叹罢了,哪里说得上什么争宠相斗?只如今丹姬得宠如斯,却又年少气盛,专门送梅挑畔,王后仍是宽容大度,这便是难得的贤明了.
丹姬气焰渐涨,逐日寻事,这日不知听了谁的言语,又要荆山之玉,骊龙之珠为饰.这两样在楚国宝库中虽有收藏,但堪称传国之珍,楚王不免犹豫了片刻.丹姬任性,哪里肯依,当下便不吃不喝,哭得双目红肿.楚王也爱她极甚,当下只得忍痛拿了出来.丹姬大喜,便召了巧匠进宫,将两样珍物尽数镶于钗冠之上,到处招摇显摆.
宫人大哗,便连朝臣也颇有微辞,大夫鬻拳更是领头上奏,请楚王"崇俭朴,尚武治,摒绝妖姬丽人,图谋先祖伟业".楚王正与丹姬于落霞宫欢宴,鬻拳闯宫奏本,丹姬楚王被冲了兴致,勃然大怒,若不是左右求情,只怕就要立斩鬻拳于阶前.最终楚王余怒未息,捋其大夫位,贬为城门卫――即一个看守郢都城门的小官儿.
也有些愤愤不平的夫人去告知了王后,指望她前去劝谏.夭桃一句话便轻飘飘地堵了回去:"楚国所有的器物人口,莫不为大王所有.庶民尚且可以将自己的银簪送给心爱的人,堂堂一国之君,连珠玉都不能赏赐么?只须不曾有辱国体,便索罢了."
平素的祭宴礼典上,他和她华冠盛服,并肩而立,仍是楚国的大王与王后.他对她却只是面上的客气,偶尔对视,也是有些心不在焉.她几乎不曾认真看过他,他那云梦泽水面一样深不可测的眼神,是她所不喜欢的,也是极不熟悉的.他不是她的赀,他是高高在上的楚王.
记得便是赐给丹姬荆山之玉和骊龙之珠后,有一晚的宴会中,他喝得酩酊大醉,连丹姬也多喝了几杯,越显得雪腮生晕,明艳不可方物.夭桃远远地端坐案旁,观看对面台上的歌舞之戏,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丑态百出的一对男女,也不流露出丝毫的厌嫌之色.
酒至中巡,夭桃着实受不了那些酒肉之气的薰袭,起身敛裙,也不叫从人,悄然出殿.
月明星稀,天宇澄澈.初夏的凉风,习习拂过庭院中的橘树.橘树是楚国特有的绿树,开满了细碎的白花.橘花散发出微带甜意的清香,无声地融化在暗蓝的夜色里.
息国,那远在千里之外,烟尘漫天的息国,是否也共处同一方明净的夜空之下?息侯植丰,那已化为黄土的身影,蓦然间浮上心头.
突然身后一暗,黑影闪现,无形的热度缓缓逼进,仿佛有蛰居的兽,终于出得洞穴.夭桃心中一凛,转身下拜,轻声道:"此时已是深夜,外面露重风冷,酒后易感.大王已有了酒意,还请回殿歇息."那黑影冷冷哼了一声,果然是楚王,鼻音中带着浓浓的醉意.夭桃并不抬头,道:"若大王想在外面走走,臣妾叫人先煮来热汤,大王喝一口,或许可御夜寒."
正待张口唤来从人,却觉腰肢一紧,身子如浪中小舟,已跌入万丈漩涡中去.楚王紧紧地抱住她,喘道:"寡人待你如此,为何你……为何你……为何你竟是……这样的女人……寡人好失望……好失望啊……"他口鼻间喷出浓重的酒气,话语含糊不清.酒后,他终吐真言.夭桃心中蓦然浮起一层厌恶之情,无名的怒火刹时在心头熊熊燃烧起来!
不爱,反受百般呵护;爱了,却是弃如敝履.他灭掉一个国家的宗祀,杀死许多的人,放逐一国的君主流亡于汝水……不过是为了她.他给她优渥的生活,尊贵的名份,为她可以杀死对她不敬的妃子,甚至立了她这亡国人为楚国的王后……所做的一切,不过为了要她爱他.可他偏偏,又容不得她对息侯的背离.如果有利刃在手,她真想一剖而下,清楚地看看眼前这个男子的心!
她奋力转过头来,目视那双被酒色烧得通红的眼睛,冷冷道:"大王,云梦泽之誓,是你忘了."他昏暗的双目蓦然射出亮光,双臂重重一震,不由得放松了她的身体.
她退后两步,仿佛只在瞬间,她又回复了端庄华美的王后模样.扬声叫道:"大王醉了,来人!"
应声而至的不是宫人,却是个年轻的公子,已有了三分醉意.今日宴会,满殿都是王公贵族,宗室子弟,夭桃也认不出他究系何人.唯见华服丽裳,俊秀温雅.他方一过来,便已呆立当场,怔怔地望着她的面容,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夭桃冷冷道:"带大王回去醒酒."言毕拂袖而去,不肯再回头看他一眼.
夭桃摒退众人,独自负手立于宫壁之前,凝神欣赏墙上四幅《初春桃花图》.整整三十六朵桃花,每朵生有五瓣,共计一百八十瓣.赀,他有半年时间,没有再踏入灼华殿一步.
自那晚起,她再也没有想念过他.
他对她还是优容的,那样宠丹姬,平素也不曾让她在夭桃面前失了礼数.
丹姬对于夭桃,也有几分忌惮.这华美艳丽的女子,独居于灼华殿中,出入随从无数,举止雍容适度,是典型的深宫贵妇.然而在她的脸上,却从不曾有过大喜大悲的神色,总是那样平静.对她似无妒意,也不曾以王后的身份压过她,时常还有一些节庆赏赐.不疏不近,与对众夫人并无两样.即使丹姬有意挑畔,她看似轻描淡写,却总能化之于无形.
或许王后是不敢为难自己罢,念转此处,丹姬心中便有几分得意,神色间未免轻露出来,更惹得宫人们物议沸腾.
夭桃思及此处,微微一笑.
女人以容色承欢,能有几时?便是山珍味馐,食之数顿后也要生厌,何况楚宫美人如云?如今丹姬得宠,肆意妄为,无形中已种下祸根,只是浑然不觉罢了.而夭桃所要做的,不过是推波助澜而已.否则丹姬进宫日短,如何得知宫中竟会有荆山之玉、骊龙之珠这样的秘珍?
杀人未必用刀枪.
宫门悬着的珠帘一动,一着医官服色的人急步进来.夭桃一怔,微微点了点头.那人一见夭桃,也顾不得尊卑上下,趋身上前,附耳悄语片刻,又悄没声地行了一礼,缓步退出殿去.
夭桃闻言脸色一变,凝神不语.良久,候得那人退出,方才转过头来,眸中射出两道凌厉的冷光,停驻在其中一幅《初春桃花图》上.
静寂的宫殿之中,只听得她喃喃道:"丹姬有孕?等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