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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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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凯山在上京西南百里,按出虎水水流湍急,出自群峰峻岭之间,正是有金一代完颜部龙兴之地。熙宗素慕汉学,依因山为陵之制,将太祖睿陵、太宗和陵落葬于此。宋使臣初至金京时,曾见“冷山地苦寒,四月草生,八月已雪”,便是这山陵的所在。而出西南山口,一片北向而侍的,皆是诸王群臣的随葬茔域了。
八月胡天虽尚未飞雪,山风透寒,却已是日甚一日。满山遍野的林木凋落了大半,遍地枯草在风中摇曳,不时听得沙沙声响,几片黄叶落下,被风一卷,又打着旋儿飞上了天去。那残余的数点暖色,将一带天空映得愈青、愈冷,也愈高,直是无边无垠,冷清寥落了起来。
日色斜照,只听蹄声杂沓,踏翻落叶,数十骑自山间逶迤而下。马上人锦衣铁甲,显是秋节将至,依例来皇陵致祭的官兵。当头一名青年官员正扬声唤道:“诸位快些,不然天黑城门一闭,我等可要赶不及了。”
众兵齐声应是,便要加鞭,却猛听山间风过,风中一声激鸣,刺耳震心,竟是金铁交击之声。几匹马出乎不意,都被震得打了个响鼻,四蹄在地下一阵乱踏。跟着只听隐隐的喝叫冷笑,人声喧哗,自诸王坟茔的方向一片随风送了过来。
那青年官员蓦然一惊,暗道:“什么人竟在此动武?”双眉一皱,便率了人马过去探看。才转过山边,陡见簇簇人影摇动,衣甲鲜明,虽只十余骑,气派却大得出奇,竟都是御林禁卫军服色。领头的军官正自侧目斜睨,冷森森、阴沉沉,满脸的得意冷笑,道:“这就是了,乖乖地随爷们回京去,也好省些麻烦。莫要等到檀王爷还是……平章大人,都为你卷了进来,那便……哼哼!哼哼!”
这军官所说之人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漠然立在当地,听着这话,只是双目紧闭,恍若不闻,一声一字也不回答。秋风正冷,吹得他身上单衣飘摆,衣角不住拂上锁着双手的铁镣,瑟瑟声响,一片凄凉。
那官员先是一愣,心道这少年年纪轻轻,看他衣衫,不过是在这里结庐守墓,能犯了何罪,竟至要御林军出手拿人?然而紧跟着“檀王爷”“平章大人”几字听得清楚,心中猛地一震,同时间眼角掠处,赫见那御林军官身边站着两人,身形高大,神态剽悍,臂上牛皮护腕,并不是金军打扮。其中一人手中青光闪烁,提着口弯刀,地下山石碎落无数,显然方才所闻,便是这人拔刀斫石的威吓声气了。
那官员倏地又是一震,这一次连座下马都跟着低嘶一声,停住了上前的脚步,心中只道:“那是……蒙兀部使者?”
蒙兀,金初亦呼作“盲骨子”,即后世之蒙古部落。其民悍猛善战,与金国北境不过一河之隔。本来塞北蛮族,尚不为患,但当年完颜宗翰谋逆被诛,其子胜花都郎君率部逃奔北地,蒙兀得了这统兵之教,竟由是而强,跨河而下,呼啸劫掠,金军说什么也阻挡不住。最甚一次,直攻到了上京城西不过二三百里之地。彼时兀术尚在,大军击之,竟不能克,迫得割了西平河以北二十七寨,岁遣羊米,才算定了北疆。熙宗以来,只求相安,方有使节往还。然而这蒙兀使者突现在此时此地,杀气满眼,却究竟为了甚么?
就在这无数惊异,满腹疑云直冲的一刻,那军官也已瞧见了走近的人马,眼光一闪,跟着鼻中哼了一声,悻悻地道:“竟然不是完颜宗贤……”
这句话只是自言自语,但山风疾吹,那官员听得清清楚楚,陡然全身大震,一声喝道:“你……你们是皇后所派!”
那军官与他眼光一对,嘴角抽搐,忽地扯起了半个狞笑,扬声道:“说的不错!尚书大人果然是聪明人,可惜聪明人……死得就快!杀!!”
一声“杀”,持刀的那蒙兀武士已如巨鹫般跃起,刀光疾吐,向那官员颈中直划了过去。
这个青年官员,正是潞王完颜宗辅之子,时任兵部尚书的完颜雍。
原来皇陵洒扫祭祀,每月例由宗室轮换而行。这一次本当是新任都元帅的宗贤前来,但连日不适,完颜宗敏与之同府为帅,便道派个子侄替你也罢了。完颜雍生父亡后,与宗敏叔侄之情甚笃,宗敏便将这差事交了与他,哪里想到,正撞在了这一桩杀身祸上!
一瞬间完颜雍心头如被冰水,已是再也明白不过。他在朝中,自也影绰绰听过那位堂兄“狎戏男童”的传闻,眼前这少年,分明便是皇后挟怨,私刑报复;也不知许了何等好处,竟叫蒙兀使者出了手。而完颜宗贤为官刚正,从不对皇后稍假辞色,积怨早已不只一日,若得他来,正是一石二鸟。想来一朝事发,皇帝不肯轻启北疆战事,无可如何,便有多少性命冤魂,也要无声无息,一口气都葬送在了这里!
此刻局中之人虽异,杀人灭口,却是不异。完颜雍脸色大变,拨马急退,但那蒙兀武士乃是族中高手,刀锋如电,寻常武将哪里避得开去?只勉强退开了数尺,几名亲兵护主心切,急抢上前,兵刃才只拔出半截,猛然青光已至,只听嗤嗤嗤数声,一片人头同时飞起半空,鲜血迸溅,竟将山边枝头上未落的黄叶都染做了片片鲜红!可怜数条性命所阻,也不过短短一刻,那蒙兀武士咧口大笑,弯刀急划,侵肤透骨,距完颜雍已只余了咫尺之遥。
然便在这转瞬即逝的一顷刻间,那被锁的少年猛地双目一睁,秋水眸底冷光激射,身形剧震,腕上铁链铿地崩断,但听一声厉喝道:
“……住手!”
这一声刺耳酸心,只震得在场众人齐齐一凛。声出,人动,白衣长袖间冷风陡扬,那条黑黝黝的铁链飒地一声疾飞而出,劲力贯处,笔直如矢,铁环相撞声铿铿不绝,竟似化作了一条活生生的长龙,穿云破雾,正指向那持刀武士的背心!
那军官此来奉了严命,虽然眼见这少年一听勿累完颜亮之名,便默然任凭镣铐加身,全不反抗,还是出重手封了他数处大穴,方才放得下心。却哪里想到他竟有逆冲经脉之能?一瞬之间,说破便破,竟无一分一刹的空隙。身周空自十数人持刀环视,然便是武功最高的那蒙兀武士,也不及出手,只“啊”地疾呼了一声,余者只觉眼前一花,耳边风生,还未曾回过神出了何事,一道劲风透骨,已是堪堪沾上了那持刀武士背上的衣袍。
便在同一刻,那武士刀锋也将要逼上了完颜雍前胸,嗤嗤声响,胸口官袍已裂作粉碎,片片随风狂舞。然那武士陡觉如芒在背,冷浸浸寒流直透而入,分明尚未点中,却不禁一个哆嗦,连五脏六腑间都已冷了,不由大吃了一惊。一刻间刀锋快,那寒风来得更快,不过区区一线之距,那武士却再不及出刀杀人,迫得一个千斤坠猛然落地,霍地反掌抓出,呛地一响,急将那要命的铁链抓在了手里。
这顷刻逼命之决,快不容瞬,那武士手中只一抓得实了,立时掌力急吐,借物传功,自铁链上向对方直迫而去。蒙兀部崇信黄教,这两名武士皆是护教法王亲传,一身硬功猛恶非凡,虽隔着一层,却一般有破碑裂石之能。而只这短短两招交过的功夫,那边另一名蒙兀武士也已猛醒,飞身纵上,双掌一并,当头便落了下来。
一前一后,两道掌风如惊涛骇浪,将少年满头黑发都高高扬了起来。风声尖啸,却听一声清叱,便在那链上劲力将至未至、似实还虚的一瞬息间,檀羽冲陡然铁链脱手,直掷在地,同时一足踏落,只听平地巨响如击金石,竟将一条生铁锁链硬生生嵌进了山石地下去。
这一下亦是借物传功之法,比对面那武士却何止高出倍余。铁链入地,那武士一身劲力,便等于是尽数击在这半边山峰上,如何撼动得了?霎时石屑纷飞,迸起半天,那武士虎口震裂,身不由主地一个踉跄,蹬蹬蹬向前抢出数步,若不是功力够深,只怕已要当场栽倒在地。
而檀羽冲只一落足,倏然腰身后仰,向下便倒,时机拿捏得不差分毫。他身后双掌正在此时击到,不偏不倚在他面门之上掠过,劲风割面,已是击了个空。那边的军官却猛见眼前白影浮动,如流水,如行云,冷飕飕风起扑面,本能应激,急忙单掌一抬,护住当胸,另一只手向后便是一收。
那军官手中所拿的,正是方才自檀羽冲身上搜去的玉箫。他只想着不可叫这少年得回了兵刃,却不料檀羽冲正要他如此。觑着这一收的瞬息空门,左手斜出,在那军官肘底穴道只一拂。那军官武功也颇不弱,却压根还看不清是何动作,骤然臂膀酸麻,不由自主地双手一松,那暖玉箫已被轻轻巧巧夺了过去。
刹那间,群相耸动,四下惊呼,檀羽冲心头却猛地一凉。他方才大穴被制中硬冲经脉,实是不惜自伤。只这几招,已觉胸中血气翻涌,隐隐作痛;而那蒙兀武士功力着实不弱,若在平日,他只求脱身也罢,此时咫尺之外,眼睁睁看着那一群无辜官兵,却要如何救得下人?
这当儿只消一线之差,便决生死。檀羽冲也不知自己还战得几时,当真一刻不敢停,心念电转,猛吸一口气,向着完颜雍众人大喝道:“要命的,跑!”袖风疾卷,地下碎石陡如满天花雨,向那一众战马直射而去!
冷风过处,数十匹战马唏溜溜同声暴叫,臀上俱被击了个正着。檀羽冲这下用的乃是重手法,马群剧痛,尥蹄嘶叫,早已听不见主人驱使,沙尘滚滚中,一路向着山下便狂奔了下去。
完颜雍方才一时惊得呆了,坐骑一动,冷风疾吹,却猛地回过了神来。明知那少年救了自己性命,丢下他一人在彼,如何使得!但惊马吃痛,收足不住,更说什么也勒不住缰绳,只听得身后似远又近,尽是风声呼号,人声厉啸。却是那持刀的蒙兀武士又惊又怒,哪肯这般轻易遂了那少年心愿,放过这些人去?飞身上马便追。数名御林军也不甘落后,纷纷跳上马背,连声呼叫,跟着皆追了下去。
这一变突如其来,那军官先是不由一愣,猛见那些追兵前后纷乱,越奔越远,已拉开了好长一段距离,心中骤然一动,只觉不对,急扬声大叫道:“不要穷追,快——”
一言未罢,陡然遍地风生,白茫茫如龙之游,如鸿之惊,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四面八方弥天漫地,全是那少年的白衣身影!
本来以那两名武士功夫,若是合力出手,加上这十数名御林禁军,必然是寡不敌众。但只一念贪功,兵分则弱,檀羽冲却哪肯容他们想得明白?顷刻间满场游走,玉箫所指,便如春风化雨,绵密密匝地而来。那起御林军都只觉眼前生花,明明睁眼望着白光及面,举手欲格,然不知如何一转,便是点向意料不到的方位,全看不出自何而来,又是袭向何方。猛地里身上一麻,不在手肘,便是膝间,就中竟无半分招架之机。这关节大穴一被点中,拿不起兵刃,站不稳身形,砰咚连声,一个个翻身滚倒,横七竖八地摔了一地。
余下那名蒙兀武士掌法虽猛,轻功却大为不如,被檀羽冲以快打快,便说什么也及他不上。只听得骇呼连连,众御林军已倒了多一半,方才觑着那少年身形一顿,猛喝了一声,掌风呼啸如金鼓鸣,双掌直上直下,当胸便劈。
这人仗着功力雄沉,双掌之出,三丈方圆尽被所罩,除当面硬接,更无第二条路好走,那无形无影的轻功便无从施其技。果然只见檀羽冲身影一摇,猝然住足,双手一起,却不是出掌相接,竟将那支玉箫倏地转过,放到了自己唇上。
那武士还未想上一想这是何意,连心头一丝疑惑都不及浮起,猛只听清箫一声,直入行云,厉啸风中如矢破空,径刺入了双耳中来:
“……天道无知,我罹其毒;神道无知,彼受其福!”
这是唐顾况《郎罢》之章,悲苦怨愤,心摧血下。箫声一奏,真如孤舟泣妇,子夜鬼哭!那领头军官方才还勉强挡得两招,这时却刹那间眼酸耳鸣,胸臆如裂,一交跌倒,忍不住双手抱头,骨碌碌向山下直滚了下去。
饶是那蒙兀武士功力,也只震得两眼生花,掌势不由自主一缓,猛觉一道暖洋洋气劲直抵掌心,却是自玉箫中吹出,便在一曲悲吟声中,随风应声,刹那而至。那武士猝不及防,又失神在先,如何能当?纯阳罡气来得何等之快,正刺在他掌心劳宫穴上。这穴道乃是外家掌力之根本,那武士只一个哆嗦,双手如灼,掌力立破。眼中只来得及看见对面少年脸容如被霜雪,长袖扫处,一掌直落!
只听拍地一声轻响,那武士双目直瞪,突地翻身摔倒,七窍流血,眼见不活了。
檀羽冲却一眼也不再看,立时玉箫还腰,足尖斜挑,将众御林军跌落在地的弓箭一并挑在了手中,一箭搭双弦,看准了远远的那蒙兀武士背影,指尖一松,箭矢立时直飞。
完颜雍众人马匹吃痛而奔,初时虽快,却没有长劲,不片刻已见慢了。那蒙兀武士马术甚强,冲在头里,眼见便要赶上。但他方才曾吃了一次亏,这回虽在急赶之中,也时刻留意着背后的动静。忽听弓弦箭风,先是一惊,跟着却嘴角一扯,不以为意起来。
原来蒙兀人生长马背,弓马极熟,只一听风声,便知这箭劲力再强,也射不到百步以外,决及不上自己。放下了心,愈加拍马猛冲。然檀羽冲一箭既出,更不稍停,第二箭连珠脱手,竟是风声如刀,去得更急,展眼便追上了先前那箭。猛可里箭头撞箭尾,第一箭去势未衰,得了这一撞之力,陡地呼啸裂空,去速加倍,瞬间已划过了百步之距,径扑马上之人!
自来什么强弓硬弩,也绝无射到如此之远的本事。檀羽冲将借物传功之力运于虚空,那武士却哪里想到!猛听风中大异,再欲闪躲,已自不及,仗着骑术精深,仓促间单足挂蹬,整个人向下一倒,终究未能完全让开,那箭嗤地一声,正中肩头,啊呀一声厉叫,就地翻滚,跌下了马去。
那武士生性悍狠,挨了这一箭,一个骨碌便已跳起身来。却见少年白衣展动,轻飘飘如影随形,已到当面;突地裂口狞笑,一手举刀疾劈,斜眼瞧着一名御林禁军也正赶到近前,另一手大擒拿猛然抓出,却将那禁军生生自马背上拖了下来,单臂一晃,便拿活人挡向了对面双掌。
檀羽冲终是年纪太轻,从未见过战阵上这样的狠辣,何况他武功虽高,却是只在这一日方才逼得要亲手杀人。猛然见那禁军身躯直逼而来,脸上面肉扭曲,一双眼睁得大大地,只叫不出声,似是怎也不信自己的性命,就要这样终结在此,种种惊恐、骇怖、不可置信,却还清清楚楚,混着了一抹乞怜之色。
刹那间少年心头剧震,手掌悬在半空,竟说什么也落不下去。电光石火间猛地一颤,倏然搭上那兵肩头,一拨一带,似虚又实,飘忽无定,骤将那蒙兀武士挡来的大力自直转横,斜着甩了出去。此乃是“沾衣十八跌”的内功至上之境,那武士手臂急震,竟无法脱出他引带之力的掌握,只扭得筋骨一阵剧痛,五指不得不松。那禁军立足不定,立时一个跟斗向外猛跌,直滚出丈许开外,抱头喘息,犹不知自己这条命已是保得住了。
但他救得下人,却已再让不开那一刀,只一侧身,刀尖掠过,在他右臂上自肩至腕,长长地划了一道口子。所幸那武士肩头中箭在先,出刀无力,否则他这条手臂,只怕已是废了。
突听得林间风起飒然,蹄声急促直送入耳,四外一片声大叫道:“檀公子!檀公子!”跟着一个声音直如切冰断雪,冷森森断喝道:“放箭!”
这声音熟悉无比,正是完颜亮。
只一刻,风中乱影急摇,树丛后、山峰头、石路边,已被百余骑团团围定,刀枪冷光反射夕阳,直刺眼目,皆是完颜亮麾下亲兵。当先马上那位堂堂的当朝一品、平章政事,此时却只穿着寻常兵士衣衫,满眼寒霜,一声令出,众兵将乱箭齐发,向那蒙兀武士劈头盖脸射落下来。
休说那武士,便众御林军也没一个想得到,完颜亮这身在风口浪尖之人,竟会私出京师,微服急奔,只为那少年而来。而蒙兀武士一死一伤,众寡之势倏然逆转,哪里还敢恋战!也不及辨什么方向,乱纷纷呼叫此起彼落,夺路便走。
那武士眼见自己已成了众矢之的,一面咬牙切齿地挥刀拨打,一面急寻去路。此时完颜雍却也奋力勒住了奔马,回头望见,立时喝令属下众兵一齐放箭。刹时前后去路尽断,箭雨纷飞,将那武士牢牢罩定在了垓心。
俗语道“不畏千军,只怕寸铁”,盖乱箭攒射,最是难防。那武士将弯刀舞作泼风也似一团青光,只搅得箭矢四下迸飞,然这般急舞,必然撑不得几时。猛瞥眼处,却见完颜亮那方兵将人数虽多,散得却开,不远处路口只寥寥七八骑。那武士眼底骤然杀机暴长,大吼一声,反手拔出肩上箭杆,向地下一掷,人已同时飞身纵起丈余,以上视下,刀中夹掌,向那数名金兵当头便冲!
檀羽冲自被他那亲叔父弃而不顾,却也不曾想到会在这时,这地,这样再见到完颜亮。远远地风中四目一对,竟是痴了。猛听那武士咆哮之声,激灵灵一震,才刹那回过了神来。他自知那武士功力,情急拼命,几名兵卒如何当得?而这武士逃得一命也还罢了,那些亲兵都是与他在北京郊外并肩作战,同生共死过来的,此时此地,焉能叫他们再伤刀下。一瞬间不及细思,左掌疾震,虚空气流迸处,地下断箭跃入掌心,只一声厉叱,反臂急挥,甩手箭箭如流星,一道冷光,陡地已直没入了那武士的背心!
那武士这次再难避过,又一声大吼,腾地一下,自半空重重跌落在地,身下沙土滴滴沥沥,立时染红了一片。
狂风巨浪般恶斗猝然止息,山间风过,突地一片沉寂。众兵将面面相对,各自大口喘息着,手中抓着弓箭,犹自不住地突突发抖,一时都还未敢尽信是死里逃生了。
只有完颜亮眼望着那边溅血白衣,已连一分一瞬也等不得,脱口叫道:“……霄弟!”一提马缰,急抢了上去。
然便在这一瞬,陡听一声垂死困兽般嘶号,完颜亮马前青光暴起,一口刀刀风煞冷,赫然迎面直劈!
原来那武士以蒙兀习俗,衣内穿着生牛皮背心,箭尖入体时阻了一阻,一时便未气绝。他也不知完颜亮是何许人,只知自己送命,皆是此人突来所赐,这一刀拼出了全身残余之力,临死之前,说什么也要出这口恶气。
刹那间马前马后众兵齐声大叫,完颜亮惊得遍体冷汗。然他以当朝宰辅之身,急咬牙关,竟不肯失口叫出了一声来,只是猛地在马背上一伏,双足踹蹬,狠命地向后一让。那马被刀光所惊,再加了这一踹,禁不住纵声长嘶,突地前蹄人立,直尥了起来。而那武士垂死出刀,力道虽猛,却已没了什么准头。马匹一立,恰好迎着刀锋,挡在了完颜亮身前。只听喀地一声巨响,刀锋直插入马颈之侧,血花迸溅,直没至骨,那马哀鸣声中一阵剧震,猛地自丈许空中跌了下去。
这一尥一跌,不过瞬息,完颜亮饶是弓马娴熟,也再坐不稳鞍桥。偏生这条山路一侧密林,一侧便是断崖,他只倒抽了一口凉气,身子一仰,竟登时掀落马背,照着那数十丈山崖之底向下便跌!
四面八方、满山遍地的惊呼“大人!”之声,在檀羽冲耳中轰轰响做了一片,只震得他脑海生疼,双目迷蒙,一口气自喉头而至胸口,烫得如火,冻得似冰,硬生生咽在那里,连一个字、一声“元功”也叫不出口。只是刹那如电,狂风席卷,一个人已拼着平生之力疾扑而上,伸手便去抓完颜亮的手掌。
然他与完颜亮相距数十步之遥,任凭武功再高,来得再快,也已迟了一瞬。只这一瞬,刀落,马惊,完颜亮的身形就在他眼前,已是跌落到了断崖边巨石之下。
亦只一瞬间,檀羽冲想也未想,跟着便涌身跳落。这生死一线,相去不过是短得不及眨上一眨眼的须臾,他身形骤沉,那只未受伤的左手,已是死死地扣在了完颜亮的臂腕上。
然而他右手疾反,再要搭上崖边之时,却已不及。五指在地下沙砾间一掠而过,指尖刹那见血,却只来得及抓住了一柄方才那禁军跌落的佩刀。刀尖划过山石,火星四迸,激响声直叫人牙关发酸,肌肤起栗,那串火星停也不停,仍是向着崖底直落。
檀羽冲右臂若是无伤,一刀在手,入石三分,必能阻住下落之势。但这时他衫袖染透,血滴不住滚落,直将三尺青锋也要染作了殷红。这一只手臂再禁不起两个人百余斤的重量。刀尖划过,只是叫下落之速略缓了一缓。耳听得崖上众兵声声狂呼“大人!檀公子!”马蹄急冲,相距已只余区区数步,一刻便至。但世间最猛烈的力道,莫过于高空坠落这一股冲劲,人非飞鸟,身在半空,又如何能等得了、停得住这短短的一刻功夫?
猛听断崖空中一声大喝,骤然只见半天碧色,血雨纷飞!
就在那略略一缓的瞬息间,檀羽冲猛地回转刀锋,对着自己便刺。这一刀出尽余力,刺得极快,更极狠,擦地一声,自右胸之下透体而过,三尺锋刃全没胸前,直至刀锷。而刀尖自背后透出,铿然巨响,立入山石,竟是活生生地将自己一个人钉在了那崖边的石壁上!
鲜血迸洒,漫天飞扬,坠落之力猝然而止。少年已狠咬舌尖,拼着剧痛还未及夺去神智那一口气间,唇角血滴滴淌落,左手一寸寸抬起,终是将手中之人直拉上了崖边。
山风劲吹,天地寂然,数百个人,数百双眼,尽被这惨烈至极的一幕定在了那里,什么声音言语,也再发不出来了。
只有一声沙哑已极的大叫,风中震荡,群山回响,几已不是能够自活人咽喉胸腔中发出的声音:
“……霄弟!!!”
斜阳映照,照上了少年淋淋漓漓的满身血衣,将他惨白的脸庞眉目映得一片透明,恍惚看去,就似一柄饮透了鲜血,蓦然折断的宝剑,光华激射,将人的眼睛都要灼得燃烧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