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章十 ...
-
天色向晚,风雪未央,因着遍野苍白的落雪,映出北国深冬的未时不曾有过的敞亮天光。庞统在帐中拭剑,微明的天光色,月白的绢帕,剑如秋水。帐外踏雪的马蹄瑟瑟,马嘶声微咽。周子阡入得帐来,递上公孙公子的信笺,一语不发。庞统有些莫名,但见他发隙眉梢满是冰霜,心下过意不去,又念郡中某人体弱畏寒,一时心绪纷乱。
展信怵目,半行泛着血色的字迹,清秀隽逸。平素于沙场之上,惯看腥风血雨的飞星将军,竟一霎恍惚,认不出写的什么。半晌心神初定,凝眸,却见那绝笔道——子曰,我不走。
庞统忽有所觉,将信笺就着案上一盏清灯端详片时,玩味地一笑,暗自切齿道,公孙策,你,果然,用心良苦。丹砂,蘸着七分净水三分淡墨,衣纹小楷的笔镌在纸上,墨迹如血,如染血的花。
子阡但觉帐中寒意骤起,飞星将军,那是于刀光剑影之中谈笑自若的飞星将军,庞统,他真正的愤怒,都是不动声色的,连眉头也不会皱一下的。
子阡几乎在靖北阁下接过公孙公子的绝笔时就预感到庞统的愤怒,他说公子,这……将军他……会不会……可是公孙策温润一笑,如清浅的雪,道,兵不厌诈。
风斜雪乱,如一场声势浩大的迁徙,从北山到涿州郡。庞统策马扬鞭一骑如飞,琉璃白的衣袂猎猎生风,紫金绫绶飞扬,雪片从他疾驰而过的上空落下,在他马蹄前飞散开去。
公孙策的信笺,在庞统眼底,字字如镌。他说异域有怀,连年不舍。骨肉在爱,固是难忘。
他说未敢从命,君侯惠宥。君侯,大王,虞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力拔山兮气盖世,乌骓,乌江,楚河,汉界,楚霸王,烽火桃花。
彼此的处境,他心明如镜,只是,拿定了主意,要他进退两难。公孙策,给我一个放你走的理由,或者,给我一个不放你走的理由。
靖北阁,砌下落梅如雪乱。周子陌迎上风尘仆仆的兄长,救命稻草一样,语无伦次,哥,将军他,公子,公子受不住的,我们快去。周子阡顶风冒雪而来,劈头听得这话就是一阵头晕目眩,朔方的风雪呛在嗓子里,哽得说不出话来,半晌只问了一句,咱们将军,把公子,怎么了?
子陌定了定神道,宫里的人几番催促公子尽早动身回京,公子有意躲着,借口送小叶子一家出城,将军来过,什么话都没说,追到南城门去了。哥,我觉得,将军这回真的很生气,是不是公子那封信……
子阡不禁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什么,大惊小怪。继而颇有深意地一笑,你啊,白追随将军这么多年,看不出公孙公子跟咱们将军,那是一条心,生什么气?子陌眨了眨眼睛,匪夷所思,毫不意外地看到兄长的笑容继续加深,言道,该发生的,就让它发生吧。
落雪长街,空旷如冰封的长河,积雪掩着迁徙时遗落的杂物,和深浅明灭的足迹。两岸是招摇着百无聊赖的茶幡酒旗,彼端是薄暮的雪,还有雪里的南城门。丈夫拎着行囊,妻子扶着婆婆,撑一把残破的油纸伞,落下六、七岁的男孩,让公孙策牵着手,一步一挨,终于站在雪里,拽着公孙策的衣袖,抵死不舍。
爹说雪住了,辽人要打来,公孙大哥,你跟我走,我可以,保护你。
公孙策半蹲下来望着孩子,恍惚望见很久很久以前的小展昭,他喜欢所有像展昭一般,拥有率真笑容和清脆嗓音的孩子。他说叶儿,可记得飞星将军的故事么,飞星将军是大宋最厉害的将军,天下之大,没有什么地方比留在他身边更安全。我没有叶儿勇敢,所以,我不能走。
母亲走来,连哄带骗地把孩子领去了。
那日傍晚,公孙策在长街的尽头,目送一家人渐行渐远。
庞统就在离他十步远的地方,目光越过蓝草涧,涿州郡,沧浪弦,越过北山灵山,宋营辽营,望见他,独自立在剥落了朱漆的城门下,风雪中,衣也翩翩,发也翩翩。
北国浩荡的风雪,吹得公孙策心底空如大海,如这座空荡荡的城,一回眸,漫漫的目光遇上庞统的,一霎怔住。有细碎的雪片栖在眼睫,轻轻一瞬,抖落了。
庞统朝他走过来,一步一步,踏出簌簌雪声。很多年后,公孙策依然记得那距离,从庞统脚下,无比清晰而悠长地向他蔓延过来,始料未及。却很镇定地浅浅一笑,说,庞统,你,什么都没听见。漫天落雪,直灌进衣领。
庞统也笑,对,我什么都没听见。近在咫尺,冰雪的光泽落在公孙策眼里,冰雪明眸。手,不由自主穿过重重雪幕,抚上他苍白的颊,公孙公子,你又说本帅什么坏话了?
公孙策抬手,握了颊边温暖宽厚的手掌,淡定自若笑道,既然是坏话,又岂能让庞将军知道?
庞统闻言朗声大笑,有趣,真有趣。
如果雪够大,是不是可以掩盖一下此时的热情。那一种回答,不用虞美人,不用蝶恋花,而用唇,用双手,双臂,以及身体,用生命中最原初最强有力的言语,美于一切华丽的词汇和韵脚,像唐末的魏晋的男人那样,不顾一切且毫无保留地回应他。
唇吻相接的一瞬,马蹄凌乱,惊散遍地落雪。大内禁卫军指挥使携十几轻骑催马驰来,落鞍拜道,参见庞将军、侍郎大人,属下等负有皇命在身,延误不得,将军与大人话别完了,就请大人启程罢。
两人停留在将触未触的距离,彼此的呼吸萦回在雪中,若即若离,公孙策抬眼,直望进庞统深邃的瞳中。庞统的笑意味深长,转身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人是本帅从辽营带回来的,自然护他周全,你们这些养尊处优的皇家侍卫学艺不精,长得不帅又不懂诗词歌赋,大宋第一才子跟了你们岂不委屈。
公孙策望着十几名无辜的大内侍卫,但笑不语,心下自是不平,庞统,你好歹给个正常的理由,什么话,又不是嫁女儿。
那指挥使心中有数,沙场上纵横捭阖朝堂里说一不二的飞星将军,他留下的人是带不走的,不禁暗自叫苦,再拜道,启禀将军,扣押朝廷命官……
庞统冷淡一笑,接道,扣押朝廷命官,欺君妄上抗旨不遵,都是死罪,本帅都领了,你们回去罢。
公孙策见那指挥使窘迫难当,不动声色地伸手扯扯庞统衣袖,想这内廷禁卫军皆出身亲贵自命不凡,宫外唯唯诺诺,回到京城哪个都不是好惹的。庞统顺势翻腕将他冰凉的手一扣,话音未落,携了他大步掠过十几轻骑的围困,那些内廷侍卫纷纷退避不敢阻拦,为首的仍锲而不舍,将军三思,侍郎大人三思。
已经思过了。
对,展护卫来了也不行。
什么,小皇帝亲自来,可以啊,让他自己来守他的北国,本帅带公孙公子回京。
声如疾风掠过树梢,人已向落雪长街的彼端去得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