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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殷三姑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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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未破晓,小萤便被外间嘈杂声惊醒。她披衣起身,推开雕花木窗,一股裹挟着纸灰气息的冷风扑面而来。长街上,一队送葬人群正缓缓前行,纸钱如雪片般在风中翻飞。那些人身着素服,手持白幡,最前头八个壮汉抬着黑漆棺木,每走三步便撒一把纸钱。
小萤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街角那座朱门大宅上。殷府门前白幡高悬,檐下素灯笼在晨风中摇曳,投下飘忽不定的光影。院内哭声此起彼伏,夹杂着道士诵经的嗡嗡声,在黎明时分的寂静中显得格外瘆人。
“嘎——”
一只乌鸦落在檐角石刻瑞兽上,那石兽张着血盆大口,利爪下的石球布满青苔。朝阳初升,金光刺破云层,照得石兽眼中镶嵌的黑曜石闪闪发亮,恍若活物般睥睨着院中众人。
小萤打了个寒颤,正要关窗,忽见院中那株老柳树下闪过一道翠影。她定睛看去,是府中管事苏慕川正拦着一个倒药的丫鬟。那丫鬟身形纤瘦,着杏色比甲,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三日前结识的殷府丫鬟沉璧。
“这丫头又在倒药。”小萤暗自嘀咕。自打殷三小姐无咎病重,这已是第七个被换到澡雪堂伺候的丫鬟。前六个不是疯了就是莫名失踪,唯有这沉璧,来了三日竟还安然无恙。
她轻手轻脚合上窗,却听“咔嚓”一声脆响自柳树方向传来。透过窗纸,隐约可见苏慕川接住了坠落的药碗,两人身影在晨光中拉出细长的影子。
“怎么是你?”沉璧的声音透过薄雾传来。
“这话说的无理。”苏慕川轻笑,声音如清泉击石,“老爷为姑娘的病愁白了头,我岂能不分忧?”他低头嗅了嗅药碗,眉头微蹙,“又是这方子。那些大夫怕不是庸医,吃了这许多药,姑娘的病反倒更重了。”
沉璧夺回药碗,转身时裙裾旋出一朵青莲,“要你管!”
苏慕川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唇角笑意渐冷。他弯腰拾起地上洒落的药渣,指尖沾了些许放在鼻端,面色骤变。
……
沉璧捧着药碗穿过九曲回廊。晨雾未散,假山怪石在雾中若隐若现,恍若蛰伏的巨兽。她脚步匆匆,却在路过莲池时猛地驻足,池中荷花竟在暮春时节悉数绽放,花瓣上还凝着夜露,在朝阳下折射出妖异的光芒。
“怪事。”沉璧喃喃。她想起昨日在厨房听婆子们嚼舌根,说三小姐的病是从月前那场法事开始的。那日殷老爷请来青云观的道士驱邪,法事未完,道士便七窍流血暴毙,而躲在帘后偷看的无咎小姐当场昏厥,再醒来时就像变了个人。
沉璧摇摇头,加快脚步。穿过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澡雪堂前两株古柏参天,树冠交错如鬼手。朱漆大门上“澡雪堂”三字金匾在晨光中泛着冷光,匾额四角各悬一枚青铜古镜,镜面却蒙着黑纱。
她推门而入,一股混杂着檀香与腐木的气息扑面而来。堂内门窗贴满黄符,朱砂绘就的咒文如血痕般刺目。七根红线横贯厅堂,每根线上串着七枚通宝铜钱,铜钱在穿堂风中叮当作响。
厅中央,殷无咎跪坐在蒲团上,素白中衣衬得她肤若凝脂。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她面前竟摆着三口黑漆棺材,棺盖半开,露出里面用稻草扎成的人偶。四个道士分站四方,手中桃木剑指地,剑尖各压着一张燃烧的符纸。
“姑娘。”沉璧轻唤。
殷无咎缓缓转头。晨光透过窗棂,在她脸上投下细密的光斑。那一瞬间,沉璧仿佛看见她左眼瞳孔闪过一抹诡异的金色。
“那个乞丐如何处置?”沉璧强自镇定地问。
殷无咎唇角微扬,露出个令人胆寒的笑容:“好生照料着。”她声音轻柔,却让沉璧后颈汗毛倒竖,“他可是重要证人呢。”
日暮时分,沉璧再次踏入澡雪堂。堂内已点起几盏长明灯,火光摇曳,将人影投在墙上,扭曲如鬼魅。殷无咎端坐镜前,铜镜中映出的面容却比白日里苍老十岁。
“姑娘,该歇息了。”老仆赵嬷嬷推门而入,声音沙哑如磨砂。
殷无咎突然伸手掐灭最近的一盏灯。火苗在她指尖挣扎,最终化作一缕青烟。“碍眼。”她冷声道,随即掀翻烛台。铜盏落地,发出令人心悸的脆响。
赵嬷嬷扑通跪下:“姑娘饶命!老奴这就去换新的……”
“饶命?”殷无咎轻笑,从妆奁中取出一把银剪,“你们不是都想我死吗?”剪刀寒光一闪,将垂落的帐幔齐齐剪断。
沉璧躲在门外,透过门缝看见殷无咎走到西墙前。那里挂着一幅少女画像,画中人眉眼与无咎有七分相似,却更显温婉。殷无咎抚过画中人的面庞,声音突然变得温柔:“阿姐别急,那些害你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话音未落,画中少女的眼睛竟流下两行血泪!
沉璧惊得倒退两步,撞上身后一人。回头正对上苏慕川深不见底的眼眸。他食指竖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给沉璧递了一张纸条:
“子时三刻,柴房见。”
柴房的门轴“吱呀”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沉璧拢了拢单薄的衣衫,指尖在袖中微微发颤。月光从破败的窗棂间漏进来,在地上割出几道惨白的裂痕,像是谁用指甲狠狠抓过。
苏慕川站在阴影里,面容模糊,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两簇幽冷的鬼火。
“老爷这几日……不太对劲。”他压低嗓音,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姑娘病成这样,他不请大夫,反倒日日招些和尚道士进府,焚香念咒,你难道不觉得蹊跷?”
沉璧的呼吸滞了一瞬。
她当然知道。
那些道士的符水里掺了曼陀罗,和尚的木鱼声总在子夜响起,而殷老爷,那个本该最疼惜女儿的父亲,却在每一次驱邪仪式后,用那双枯瘦的手,轻轻抚过殷无咎的额头,像在确认什么。
“……是有些奇怪。”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几乎散在风里,“可我们做下人的,又能如何?”
苏慕川忽然逼近一步。
他身上还带着雪松墨的气息,可阴影覆下来的瞬间,沉璧却错觉闻到一股腐朽的味道。
“明日一早,我便去禀告老爷,说要出远门寻访名医。”他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你留在府里,仔细盯着姑娘的动向,尤其是她夜半时分,究竟去了哪里。”
沉璧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好。”她垂下眼睫,乖顺地应声。
月光忽然被乌云吞没。
在彻底降临的黑暗里,苏慕川低笑一声,转身离去。而沉璧站在原地,慢慢松开紧握的拳头,掌心赫然一道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