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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渡口(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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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业十一年冬,长江南岸的渡口附近几十里罕见的下起雪来,虽然比不得北方来的苍莽,可是天色昏暗,断断续续,别有一番肃杀之气。渡口边因南来北往的商客众多,从而有了为数不少的店肆,再慢慢的,就形成了小镇,主要就是招待这些个行旅客商。
傍晚时分,天色白中带灰,越觉萧索苦寒,街上只有三两人,客栈先后点上了灯,透过窗户,雪地上形成斜斜的光影,白色的星星点点像冬天的萤火虫,随意乱飞。
只听远远的“嗒嗒嗒嗒”有马蹄声传来,近了发现,是两匹通体乌黑的高头大马,马上各有一人,身披一样的黑色斗篷,头戴一样的斗笠,面前覆着黑纱,到了渡口左近,都勒马停住,马打了个响鼻儿,呼出一股白烟,四蹄儿乱打,地上的积雪纷纷溅起。
其中略高的道,“佑安,跟你说不用赶路你还不信,这大雪天没办法渡江的,就算你不要命,也没有同样不要命的船工。”听声音,是一名年轻男子,晴朗悦耳,慢条斯理。
略矮的立刻道,“不赶路我们现在就在半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二哥,你让我跟你一样住破庙吗?”这却是个女子,声音清脆婉转,虽是诘问的语气,却不带着一点火气,反而似带笑,隐约的透着豁达。
被称为二哥的男子叹口气道,“我也不想住破庙,”说完他仰头看看天,继续道,“这雪三天内肯定停不了,起码要等到三天后我们才有过江的可能了。”
女子似乎颇为信服二哥的预测,道,“那咱们就找个客栈住三天再说,有什么大不了的。”
两人牵着马,左右看了看,走向其中最大的一间客栈,有三层高,匾上书着“云来客栈”四个大字,取客似云来之意,门口的路有人打扫过了,虽又有了薄薄的一层,可比边上的颜色都显得黑。还没进屋,小二就提前一步掀开了门帘子,笑道,“客官,里面请。”说完,自己主动去牵马。
男子将两匹马交给了小二,和自己的妹妹一起迈进了客栈的大堂,刚一进去,明亮的灯光让人一下暖融融的,中央炉火热度更是扑面而来。奇怪的是,所有的桌椅都落在一个角落里,大堂的地上围绕着火炉坐了一圈儿人,视线全集中在他们兄妹二人的身上。兄妹二人缓缓摘了斗笠,那些个坐在地上的人微张开嘴,似是没想到这样的时刻会见到这样俊美的人。
男子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年纪,带着一股俊雅之气,干干净净,嘴角一抹笑,温文和煦,好像什么事也不会让他焦急毛躁。女子大概十七八岁,秀丽绝伦,宽额头,鹅蛋脸,飞扬的两道浓眉,一双明亮的眼睛顾盼生辉,美中不足的是唇略薄了点,不够明艳,但更让人心存怜惜。
似乎对这样的瞩目习以为常,男子若无其事的对掌柜的道,“来两间上房。”
坐在地上的人轰然大笑,有人道,“公子哥儿,你以为现在这样的日子还有空房子给你留着?”
另有人接道,“我们坐在这儿,全是因为没地方住,这大雪下了几天啦,再不停,马厩里面都得住满人。”
不知谁小声儿冷笑着道,“吃不了苦就别出来走,好好跟家带着不就好了。”
男子扬了扬眉,虽被嘲笑,脸上非但没有一丝不悦,反而作揖笑道,“惭愧惭愧,我确实很少出门,多谢各位提点。”
掌柜的走到了男子身边笑道,“这位客官,实不相瞒,这些个爷们儿说得不错,小店确实早就没空房了,您可以去街上再看看,都没啦。大家守着炉子跟这儿坐一宿,总比外面冷飕飕的强,您说是不?”
男子点点头,笑道,“多谢掌柜的,”说完他对着地上的人道,“诸位大哥大姐,给我们兄妹挪个地方可好?”
那些人纷纷起身动弹了一下,给这兄妹二人腾出了两个位置。只见那女子坐下去,可男子却到了边上的一个桌子旁,从包裹里掏出一个小香炉往桌子上一摆,然后顺手点上香,边上的人看着他驾轻就熟的动作目瞪口呆。男子回过头看见大家的表情,微笑道,“惭愧惭愧,这样的天气,我们全在这里,怪闷的,我点了点儿香,有助于各位恢复疲劳。”
女子拍手道,“二哥,我真服了你,真是什么时候这习惯都不能改,那你是不是该换个香?在咱家屋子里面最多两三个人你点这个,现在还是这个,不嫌味淡了吗?”
男子恍然大悟,点头道,“你说的对,等我换个浓烈点的。”
众人看他们兄妹,这样的时候居然兴致盎然的聊这个,都是说不出话来。
女子笑吟吟的,像是对她二哥的行事习以为常,眼神扫过位坐在火炉旁的十来个人,好像是几拨人,一个像是个独来独往的年轻人,英气勃勃,坐在最里面,半垂着头沉思,时不时抬头附和的微笑一下,眉头微蹙,显然是心有所想;另外一拨是三个人,最尊的是个衣衫华贵的男子,不到三十,青色的下巴密密麻麻的胡子茬,若是不理会,定然是满面络腮,看起来沉稳宽厚,鼻梁挺直,带着一种从容不迫的气息,他边上两人,一个跟他差不多同龄,不苟言笑,冷冷的环视着所有人,另一个得有五十开外,一头银发,带着笑,正在翻一本册子,再另外的,女子仔仔细细看一便,就像是所有普通的南来北往的行商,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好了。”男子点完香,颇为满意的点点头,刚坐到了女子身边,小二掀开门帘正好进来,搓搓手道,“二位你们的马可够烈性的,脾气不小啊,我好半天才给拴好。”
女子银铃似的笑道,“实在辛苦你啦,店家。”
她盈盈一笑,更显得秀雅明丽,让众人都心里觉得熨熨帖帖的。
店小二挠挠脑袋,嘿嘿笑道,“姑娘客气了,应该的,应该的,哎,我看各位跟这儿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大家随便讲讲这些年来南来北往新奇的事,各位都是见过大场面的人,肚子里的货肯定少不了。我把边上的桌子拼凑一下,拉个帘子,这儿的女眷,谁夜里挺不住了,将就着歇息歇息也是好的,咱们出门在外,没那么多礼儿,各位说怎么样?”
十来个人叫好道,“那就辛苦你去摆桌子吧。”
“谁来开个头儿?”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笑道,“先说下我自己,我姓胡,胡海昕,各位叫我老胡就成了。”
“在下姓裴,”那名衣衫华贵的男子笑道,“我没什么故事可讲,就做东请诸位喝点酒,怎么样?”
女子心中一动,不理会旁人聒噪,又端详了下那名男子。
他二哥却已经开口,慢慢道,“在下姓杨,杨佑平,边上的,是舍妹佑安。”
依次的,到了最里面那个一直蹙眉深思的年轻人,他见众人望着自己,微微一笑,道,“在下姓李。”说完便再不开口。
短暂的冷场让人有些尴尬,杨佑安打破沉默,笑道,“我们兄妹两个都没见过大世面,今天就听众位哥哥、叔伯讲啦!肯定让我们俩大开眼界。”她声音原本就动听,这几句话刻意为众人缓解气氛,说的活泼轻快,更是让众人心中欢喜。
那老胡笑道,“小姑娘,看你打扮,也是富贵人家出来的,这么小怎么不在家好好待着享福,出来做什么?”
杨佑安道,“我不小,今年都十七了。”
杨佑平笑着接口道,“全天下就属舍妹最无法无天,本是我要出来,她非追着,爹娘都管不了,何况我这个二哥。”
众人看着杨佑安瞪他二哥,都是哈哈大笑。
老胡又道,“我看咱们都是行商旅人,谁也不像个官儿,说句不该说的,小姑娘,你真是该好好跟家呆着,你家里富贵安康,你就以为这全天下都那样儿吗?才不是!唉,现在这世道,到处是匪寇横行,民不聊生,你生的好,这出来,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他这么一说,周边的人都沉默的低下头去,反而是那个一直低着头的年轻人抬起了头,看了看老胡。
“是吗?”杨佑安问道,“我们一路上太太平平的,什么也没遇见。”
老胡不答,反问道,“你们出来几天了?”
杨佑安也不琢磨,爽利道,“半个来月。”
老胡笑道,“才半个多月,你们一看也就只挑大地儿走,当然没什么危险,你问问这些个长辈,他们都能告诉你老胡是不是危言耸听。”
边上,一名三十多岁身材瘦小的男人突然“嘿嘿”笑了一声,抬起头对杨佑安道,“小姑娘,你看我这胳膊,”他说着举起自己的左手臂,从肘齐齐的断了,不理会众人诧异的目光,继续道,“你们看我断了半条胳膊以为不幸吗?我告诉你们,我可感激这断了的胳膊。当朝皇帝登基以来,又是开凿大运河,又是筑长城,又是修筑东都,还不停的征兵、改制、真是狂征暴敛,暴虐无度,历朝历代的昏君也不过如此,我要不是这条胳膊在家的时候被砸断了,就得去修河戊边,这两个地哪不是白骨累累哀鸿遍野?我少了只手,多了条命,小姑娘,从大业五六年那时候开始,造反的、占山为王的,就到处都是,我劝你还是早早回家的好。”
边上的人唏嘘不已,纷纷点头。
老胡看着杨佑安似有不快,道,“算了算了,人家家里都允许,咱们跟这儿多说什么,”他转头又对杨佑安笑道,“这些个人,都是看你这么一个小姑娘怪心疼的,才会口无遮拦,你别介意。”
杨佑安抬头笑道,“多谢各位好意,佑安心里明白。”
那名三十多岁的男人又道,“不说别的,这小镇里现在这么多的旅客,那可不是这几天大雪就能攒下的,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一名四十多岁,看起来利落的大姐口快道,“人家一个小姑娘,怎么知道那么多,你这个人,要说就说,这里面儿谁也不是孩子,吓唬人干什么。”
不等有人发作,老胡又打圆场道,“这是怎么了的,说了一晚上讲点儿有趣的事儿,这么下去还讲什么,都歇歇火儿。”
杨佑安笑着接口道,“老胡叔叔说的对,是我们兄妹俩见识短让大家生气啦,我在这儿给大家赔个不是,谁来给我说说,为什么这渡口现在这么多人呢?”
火光映着杨佑安脸庞,更显得娇柔无比,明媚动人,美目流转,虽然不过十七岁,又没见过什么世面,已经是让这些老于世故的人都不免的怦然心动,也都喜欢她大方豁达的性格,只心道,原来这世上真是有仙女般的人物的,又不免想,但愿这个小姑娘无灾无难的,不然,唉,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