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门正统接班人》琴光

28、028

　　三月天，一叶轻舟方出玉州，逢上落雨天，雨落两旁青山岸，湿了红英，打了绿芽。

　　寒江之上，濛濛水汽蒸腾，雾色千里，长天一色。

　　船家披一身蓑衣在一端撑着船，吆喝着玉州古老的渔歌。长霆在船头看濛濛山色湖光。

　　船内四方矮桌，三只杯盏，两人对坐，一盏烛火。

　　昏黄的灯影牵动烛火飘摇，闲来无事，晏墨手中拿着一根银签挑着烛芯。

　　在船上已经飘了两天，水面湿气重，谢指玄少时长于水乡是以适应的快，然受新伤旧疾所累，一身筋骨疼得厉害。

　　晏墨将火苗中黢黑的一段剪掉，留下新的烛芯将船内照的愈加明亮。随着火光跳跃，眸光转动，他看向了谢指玄。

　　他道：“你既未想好去何处那就先随我一路，往后想清楚了去处再自行离去。”

　　谢指玄不答反问道，“你要出海？”

　　晏墨垂眸嗯了声，“渊沧屿。”

　　谢指玄山明水净的眉眼一挑，唇边扬起一抹笑意，声音清朗：“龙不囚渊，沧溟没海，开阳沉月，不见来人。”

　　晏墨拨动烛火的手指一顿，有几分诧异在眼中凝成了光，光落在谢指玄温润秀气的脸上。

　　“我说的不对吗？”谢指玄道。要去渊沧屿必出海，而观晏墨此行，多半是要去寻开阳珠，不然没必要大费周章地去寻一处‘不见来人’的地方。

　　这一刻眼前文弱的少年身上绽放出与雅南阁时全然不同的光芒，有着世家公子的博览学识，聪明灵秀。

　　晏墨道，“是。”

　　谢指玄道，“大公子可是有渊沧屿的消息？”

　　“有，”晏墨喝了口茶水，不紧不慢地放下茶杯道，“也没有。”

　　谢指玄了然。

　　渊沧屿原先被修仙界之人称为绝神山，与四大仙山齐名，有‘绝仙踪、囚神龙’的美名。相传山上青峰叠嶂，仙雾缭绕，楼阁如云列次开展，有龙气罩住整座岛屿，岛上之人长生不老，是修道登仙的好地方……引无数修士剑客慕名前来，然路途遥远，海雾茫茫，途中历经劫难有幸才能得见，多有葬身大海连尸骨都不剩的。

　　后有壮士言，绝神山上的龙是恶龙，不然为何出海寻岛的人千万，回来者不过十之二三。

　　不知是应了修仙界的猜测，还是时命已至。传说中有天罚降下，绝神山被劈成了两半，雷火滔滔，神龙自海底窜逃回了天上，守候仙山的龙气不在，岛屿倾覆，原先盛景不存，徒留下烧毁的焦黑土地。数百年后一场大雨降下，沧溟混沌，万物复数，得了生机。

　　留下来的那一半岛，被称之为渊沧屿。

　　如果说绝神山难寻，那流传志怪杂记中的渊沧屿更是难上加难，寻它简直是强人所难。

　　晏墨见谢指玄突然沉默，他道，“你可有兴趣？”

　　谢指玄本意不愿出海，他身体不好恐会拖累晏墨。但晏墨既想寻渊沧屿的话，他也不愿就此与晏墨分开，毕竟人世间的相逢，总是见一次少一次，永远无法预料下一次相见是何时。。

　　“好。”少年语气坚定。

　　晏墨不再多言，手撑着额头继续挑拨烛火。谢指玄看着他拿着银签的手，骨指袖长，白皙如玉，是一副参星论道的好手。

　　他身骨有如绵绵密密的针刺的疼，紧了紧衣袍希望能尽快暖和起来，抵御船上潮湿的冷意。

　　白猫乖巧的躲在谢指玄怀里，软软的喵叫，传递着周身热意给少年。

　　晏墨依旧望着烛火，其实也没看烛火。

　　他在想渊沧屿的事，舆图是从烛山书楼的密室中寻得的，照理说是没错，至于开阳珠是否在渊沧屿却无从确定了，他不惧前路有难，只怕竹篮打水。

　　晏墨垂下眼帘，余光瞥见不知何时卧在一侧的少年，秀丽的面容煞白，唇色发青，单薄的身体蜷缩在简陋的褥中。

　　到底已不是修道之人。晏墨心道，想起那晚以自身仙力探脉，发现这谢家小公子也是有过仙骨的，可见少时天资过人，应该也是与他阿弟晏清一样、少年得仙骨的人物，不想伐谢一役后，谢指玄会落得这般田地。

　　难免会有惋惜之情，心生垂怜之意。
　　晏墨取了件云袍盖在少年身上，然后悄声离开。

　　谢指玄的事他又要好生打算了。

　　仲上之约，很重要吗？晏墨眼底冷清，心思明净：对仙门而言很重要，不容置疑。

　　谢指玄重要吗？晏墨觉得不重要。

　　但就是因为这一个少年，方凌轩和邱师爷一次又一次挑衅晏氏在修仙界的地位时，这少年只是用来证明权势的标杆准则罢了。

　　权力的角逐，势力的争夺，晏墨不喜欢，但是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很重要。

　　长霆见一袭白衣的大公子走至身边，他朝大公子施礼一拜，再往后看了眼不见谢指玄。

　　晏墨注意到他的动作，“你有话说？”

　　长霆点头，眼露犹豫，迟疑了会才道，“大公子，谢公子身上是有旧疾吗？”

　　晏墨看了眼少年，“嗯？”

　　“长霆见谢公子精神不太好，多数时候都在睡觉，醒着的时候脸白如纸，”少年说话时皱着眉，语气真挚：“他一个人坐着也不与人交谈，长霆是担心谢公子，是以才有此问。”

　　晏墨淡声：“你倒是细心。”

　　长霆挠了挠头，“那谢公子是生病了吗？”

　　晏墨没有明确答复，只道，“他有心事。”

　　“那是如何的心事才会重到让他整日如此消沉？”长霆眉头皱得紧了些，他性格直爽也是真的担心大公子的朋友。

　　“说起来我初次见谢公子时，他被门外的我吓了一跳，面上也总是怏怏不乐的。”长霆自顾自地道，“明明也不大的年纪啊。”

　　晏墨看了眼面前一无所知的少年，转头看向被雨水搅乱的江面，心想。若是长霆经历了谢指玄身上经历的一切，父亲削首，族人死绝，门生战亡，活着的更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被世人践踏折辱。
　　没疯没死都算是好的了。

　　至少谢指玄还清醒着，就是太安静了。

　　长霆还在喋喋不休，晏墨抬手。

　　长霆懂事的闭嘴。

　　晏墨道，“夜里靠岸后，去一趟岐川的药堂。”

　　长霆这次倒是聪明，“谢公子的吗？”

　　晏墨没有反驳，与他说了所需的药材，长霆认真记下，都说大公子性情冷淡，其实也不然。

　　烟雨蒙蒙落了一天，江面雾霭沉沉难辨方向，多亏了烛山子的明符破雾，引亮前行的江水，逆风而行也耽误了些功夫，原本打算戌时靠岸的。

　　船家见天色难行，走到船头与雪衣华贵的青年道，“雨夜难行，要不今晚在船上再度一宿？”

　　“今夜必须上岸。”

　　“这？”船家有些为难，划了这么久的船早就苦不堪言了。

　　晏墨反手给了船家一粒灵石。

　　船家道，“一定，自然，必须上岸！”

　　说是今夜，直至丑时才从黑黢黢的江面看见飘渺的灯火。

　　长霆正巧从船内出来，站在船头眺望远处星星点点的火光，看似近实则远，他道，“大公子，长霆想先去门下客栈打点，再去药堂，到时候在客栈见如何？”

　　晏墨道，“嗯。”

　　长霆拜了一礼，跃下船头，足踏寒江，衣带当风，剑袋的流苏挂坠划出飘逸的痕迹，身影片刻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晏墨走回船内，烛光如豆，冷风凄残，许是雨天有些萧索凉薄。谢指玄仍是卧躺着，弓着身子缩在云袍中，小哑巴乖巧地伏在少年怀着，脑袋枕靠在少年颈子处。

　　晏墨看了眼，心上有些触动。

　　他轻声慢步地走上前，蹲在少年身前，伸出手去碰谢指玄的额头，哪知手刚垂下，谢指玄突然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

　　晏墨伸出去的手微顿，然后继续往下，抚在小哑巴的毛茸茸的猫头上。

　　“小哑巴，过来。”

　　休憩地猫儿被吵醒，扭头就朝晏墨的手背挠去。换做平时晏墨清楚猫儿的习性，会做好吵醒它之后的防范，眼下本就是无意吵醒，自然大意了。

　　谢指玄手快，握住了晏墨那只漂亮的手，才免了那只手遭受小哑巴的利爪行凶。

　　“喵！！！喵呜QAQ”

　　晏墨皱眉，放要伸手教训小哑巴。哪知小哑巴已经讨好的去舔谢指玄手背的三道抓痕了，他紧抿着的唇也松了些。

　　谢指玄松开手，将肥胖的猫儿抱出来，递给晏墨。

　　晏墨接过单手抱着猫，看了眼谢指玄的手背已经止血的伤口，“你手很冷。”

　　谢指玄还没回复，小哑巴用爪子在晏墨胸口挠着，“喵！喵喵！！”

　　晏墨心有所感，不确定地问，“你抱着小哑巴，是因为它比较暖和？”

　　谢指玄病态疲弱，此时眉目舒朗，苍白的唇色扬起温暖的弧度，眼珠映着烛火跳跃的光芒，又黑又亮，朝晏墨笑着。

　　这个笑容是好看的，晏墨却皱了皱眉头，将猫丢回了谢指玄怀里，而后出去。

　　谢指玄不解，他起身将云袍叠好后也跟了出去。掀开船帘时，风雨倾斜，渐渐湿了他的衣裳。他看了眼船头背对自己的青年，衣裳干净飘逸，不受风雨影响。

　　修道也是有些好处的。谢指玄眼中划过一抹黯然，落下了帘子回到船内。

　　半个时辰后，船靠岸，雨势更大。

　　晏墨用灵石换了船家的青竹伞，二人离开。他自己修为高深周身有无形气蕴护体，避风避雨，谢指玄不一样。

　　谢指玄走的不快，跟在晏墨身后，好在晏墨走的也不快，他勉力跟得上。

　　烛山名下的客栈离渡口不远，临江好景色，四通八达路通九州，主要是用来招待远游的烛山子的，近些年来也有了些入乡随俗的意味，修仙界前百家的仙门子弟也是能接待的，但有一处院子不接晏姓之外的人。

　　晏墨到的时候长霆已在门前等候，与楼里主事的人交代好，已经将白梅院打点好，谢公子的汤药也吩咐人去熬制。

　　晏墨一脚踏入客栈，堂里的三个在外的烛山弟子朝他施礼一拜，态度极其恭敬，“大公子。”

　　晏墨还礼，然后带谢指玄去了白梅院。

　　“大公子若有需要，直接让长霆公子过来吩咐就是。”

　　“下去吧。”晏墨与主事之人道，顺便也遣退了长霆。

　　他带着谢指玄往院子里走，白梅院的建造虽是依照这座城池的地貌建筑而来，但院中景致、布局则是按照烛山的特色，庭院梅花七株，北斗之势。假山似鹊桥，流水如河汉，水面莲灯排列，一片风雅。

　　晏墨领着他踩过阵法，去了更里面。忽觉一阵热气袭来，谢指玄周身寒气消散了些，隐有流水声，泠泠入耳。

　　廊道尽头是座八角翘脚亭阁，挂着四角宫灯，桌上放着一叠精致的衣裳。而亭外玉阶直通下面的暖泉。

　　晏墨道，“去吧。”

　　谢指玄有些迟疑，站着不动。

　　晏墨道，“你衣裳被雨打湿，难免染了寒气。明日就要动身去寻渊沧屿，在此之前理应好生照顾自己。”

　　谢指玄想说自己无事，但晏墨心思又是何等澄透，既带自己来了此地，自也由不得他拒绝了。

　　谢指玄垂首，反正自己再不堪的模样晏墨也是见过的，他淡然地解开束发的长带，云袍的束带，腰间佩玉，一件一件脱了下来。

　　晏墨皱眉，讶异地看向谢指玄，微微愣住——这？这人怎好当着自己的面脱衣服？

　　谢指玄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只留了身里衣，然后下了台阶。

　　白衣皎皎，墨发如云，少年身影纤细，渐渐没入了夜色中。

　　晏墨收回视线，坐在亭内桌前。只听水声响起，动作细微，轻轻的，似乎都能想象到这人在水里时温吞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