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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朝菌 ...

  •   无涯的青梅酒当真准备及时,悉数进了宋岳肚子。
      现下无人敢去招惹他。他方才去寻了陆河,等在边上,一直等到旁人散尽,陆河独身一人。
      只是相顾间,两相无言。

      良久,陆河才问了一句:“焚琴之主?”
      宋岳茫然,他被她发现,理应惊慌失措,可是这样的惊惧悲喜下,他连惊慌失措都忘了。他只是抬眼看门外头,看翡翠门的碧竹楼、清溪水,看飞鸟惊池掠过,看长风扶叶飘零。
      他听到背后的啼哭,那音色太尖利太刺耳,像千竹乱折,万笋埋土,不像是婴孩发的,像是,像是——
      翡翠门的哭声一样。

      翡翠门的哭声。

      宋岳想笑,却总也扯不动嘴角:“是。”
      他兀地说道:“我只问一句,一句便走——你还是不是小河?”
      陆河没有回答,她抱着啼哭的、陆冬的独女,只静而又静地看着宋岳:“我不明白你意思。”
      他们中间明明一步之遥,却像横亘着山,横亘着水,横亘着翡翠门的哭声。
      并将一直横亘下去。

      世人常叹因爱生恨,然而爱恨终究未能对立。
      情爱的反面,只是“冷漠”而已【1】。

      宋岳道:“我明白了。”
      山不是山,河未必河。
      宋岳只说了句“对不住”,便忍不住仓促离开。

      从今往后。
      天高地远,山河不见。

      宋岳思及此处,又举坛欲饮——可翻坛之下,滴酒不剩。唯独他之前倒得急,好些酒泼出来,洒在脸上,正顺着面颊流下来。
      烈酒入喉,味浅如泪。
      宋岳一抹眼,狠声道:“诸位还有事么?”

      无涯身负师门之命,早已离开。梁姑娘只是浮在半空,未言一词。
      宋夕终究现身,道:“那我们也走了,你——”
      “你多保重。”

      宋岳移开视线,忽而皱眉看他。宋夕不指望他回答,正要唤孟昭离开,却被一把拉住袖子:“你这是怎么回事?”
      宋岳抬手,要去摁宋夕的额,反被孟昭挡开。宋夕后退一步,他面色潮红,呼吸灼热,额角发间具是淋淋冷汗,身前孟昭挡得严实。百魂圣子侧首,冷冷盯着宋岳。

      宋岳嗤笑一声,眉头紧皱,长眉下压,压得双眸狭长,含着戾气:“圣子大人倒会逞英雄。”
      言罢,他五指抵上焚琴,嗤笑道:“怕是那一刀割得不够深,长不住记性?”

      孟昭眯起眼,目光森然。但他到底记着宋夕的话,没有出手。

      “宋岳。”宋夕难受得厉害——无涯的丹药也已压不住——他终究咳嗽出声,唇角溢出血来,“我们尚在翡翠门山下,你要在这里生事?”
      宋夕鼻尖温热,又滴出血,他以手背抹去,却听宋岳道:“七窍流血?”

      宋夕苦笑一声,可宋岳下一句若泼头冷水,叫他僵在原地——“怎么会是你?”
      宋夕:“什么意思?”

      他侧头去看孟昭,然而这次,对方也是茫然。
      唯有弦妖突兀下飘,一晃绕过了孟昭,仔细去看宋夕。宋夕双颊已由潮红转深,化作赤红,火一般烧,那红顺着面颊染上眼睛,流出血泪来。

      弦妖:“什么时候的事?”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音色隐隐发颤,不复往日平和。

      “前些日子开始的。”宋夕也觉血泪越淌越多,双耳嗡鸣,丹药已毫无作用,血接连不断滴落,擦也擦不完。宋夕坚持问:“什么意思,为何这样问?”
      但他立刻想明白:“等等,莫非你们以为——出事的会是孟昭?”

      宋夕喉头腥甜,眼前血红,一张嘴都是血,再吐不出话来。
      弦妖却似恍然大悟,翻身勾尾,拉过焚琴。但闻铮然两声,一道琴音破空而去,直奔孟昭。宋夕瞳孔骤缩,奋而欲起,却头疼欲裂,摔倒于旁。
      谁知孟昭盯着他,防也未防。于是音刃结结实实劈在孟昭肩背,留下一道深伤。伤可见骨,鲜血汹汹。

      然而几是受伤的一刹那,宋夕如从深潭破水而出,顷刻间呼吸畅快,高烧褪却。他耳中嗡鸣消隐,头疼轻缓,眼前血红也散得干净。

      弦妖道:“果然。”

      宋夕喘着粗气,惊魂未定。他怔怔侧首,见孟昭没有回视,只是垂着眸。他全无表情,目光收敛,不知看向何处。又或许何处都不曾看,只是放空,任由血水浸湿了衣,顺着纹理向下淌。

      宋夕见过这样的神色,在当年初见的兜帽下,在后来鬼庙的佛像上。

      宋夕闭了闭眼,突然拉过孟昭,给他倒药疗伤,只是天下的药对静夜冬雪瞳都无甚疗效,宋夕倒了许多,不过堪堪止住血。
      弦妖似想开口,却停下。
      只宋岳见宋夕不再咳血,暗松口气,嘴里仍嗤笑道:“没用的。”

      宋夕给孟昭上完药,方觉自己手抖得厉害。他将手移到身后:“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岳狠声道:“你都泥菩萨过江了,还管他?”

      宋夕移开视线,去看弦妖,再问一遍:“到底是怎么回事?”
      弦妖沉默片刻,但知方才宋岳说漏了嘴,其中状况是瞒不住了:“百魂教万年前起源于算教,信奉冥冥之中,自有命数。而阴阳眼这样的天生地孕之物,他们恐沾因果,谁也不肯为之命名,故而每一代百魂圣子,都会去向黄泉尊者讨要姓名。”
      “后来阴眼一脉流落在外,便由找到时的姓名为准,不做变改。阳眼却仍有黄泉尊者裁决。”

      “静夜冬雪瞳从来是阴阳相衡,相生相克。故而冥冥之中似有天意,哪怕百魂教几代不见阴眼——”弦妖道,“这每一代圣子的名字,仍是同阴眼相互应照。”

      宋夕:“那他缘何是这个‘昭’字?”
      弦妖:“因为这一代不知怎的,黄泉尊者不但给了圣子姓名,还多言点了他的命数。百魂教主心中不悦,便改了他姓名,期望他命数不定。”

      宋夕:“命数为何?”
      弦妖一顿,扫了眼孟昭,道:“单单两字——朝菌。”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2】。
      孟昭原名孟朝,他原本的命数,应当是清晨而生,不见夕阳的朝菌。
      判词,判他短命。

      百魂教恶名远扬的静夜冬雪瞳,这一代的圣子是个短命鬼。
      这样的事,照理说当是铁桶一块,只可惜百魂教的铁桶是个没底的铁桶,里头倒多少外边漏多少。
      不多时,全百魂教圣派都知道了。

      本来愿意侍奉圣子的人便少,这一代更是随意,静夜冬雪瞳生于天道,无父无母,不食五谷,底下人或专心于自身修炼,或醉心于美色享乐,从不搭理圣子,时常连饭菜也忘了送。
      以至圣子出逃,竟然也是过了几日才发觉的。后头厉槐领了命,不过装模做样找找,全然不在心上。
      逃也逃了,反正左右使正跟着另一个,横竖没空管这位——这位还短命呢,没准找到时候人都没了,便又可以等候下一代了。

      这些,也都是当年弦妖惊觉不对,回百魂教问出来的。
      听闻梁姑娘话后,宋夕更觉要带孟昭走一趟,问个明白。

      最后宋岳与梁姑娘也未拦他们。
      宋岳:“你说得不错,我确是不愿在翡翠门下生事。”

      二人从林间飞身而过,气息几乎融于落叶长风,鸟雀都未惊起一只。

      静夜冬雪瞳越是恢复,宋夕越是心惊。叶灵犀身死前他不过筑基,如今却觉天地万物尽在眼中,无论何种修为的对手,不过是一团法则而已。
      只要是法则便可看穿,只要看穿便可以破,一个大乘期修士与一只雏鸟,在他面前无半分区别。

      扇谷并不难找,加之孟昭认得,二人很快便寻到了。但见脚下绿草青葱,花香醉人,可仅一步之外,黄沙遍地,风刀霜剑。
      扇谷形状如扇,大敞于山间。其中刮的风不是风,是刃,落的雨不是雨,是毒,且谷内全无灵气,平地若纸,动辄即破。也正因如此,扇谷成了仙修绝地,魔道老巢。魔道四大谷,如今都在这扇谷绝地里。

      静夜冬雪瞳虽不怕这些,但入谷前,宋夕还是稍作休整。他拆了孟昭的旧绷带,见弦妖那一道劈得狠,以至伤痕狰狞,绵延整个肩胛上臂,加之孟昭方才不甚留意,伤口隐隐裂开,渗出些许血来。

      宋夕皱眉,放轻力气,擦去血迹,再上药。
      孟昭:“疼。”

      宋夕手下一顿,更轻了,嘴里却道:“知道疼,怎么不躲?”
      孟昭:“你在流血,她想到办法了。”

      他话仍然说不好,但比以往一个字一个字蹦好多了。但不管他如何说,宋夕总归知道他在说什么。宋夕摁好药,取了新绷带给他缠上:“她现在只是劈你一道,若那时候要你的命呢?”

      孟昭:“那,给她。”
      宋夕停住,他侧首看孟昭,又垂头继续包扎:“不值得——”宋夕包扎完,给他将衣服合上,一字一句道:“孟昭,你记得,人世间命只有一条,给谁都不值得。”
      “给我也不行。”

      孟昭:“你好。”
      宋夕失笑:“我对你好也不行,我待你好只是因为你待我好,没必要将命给出来。”

      孟昭垂了眸:“我待你不好。”
      “你难受,我没办法,也不照顾你。”

      宋夕笑了,低声道:“没有谁天生就会照顾人,都是学的。日后你还会遇到更多事,见更多人,到时候总有人会对你好,你记得也对他好便是。”
      “只是无论如何,都不要将命给出去。须知待别人好的前提,是你待自己也足够好。”

      孟昭微微点头,又道:“日后?”
      宋夕也想到“朝菌”,但很快笑道:“我们会解决的,总会解决的。”

      宋夕见孟昭薄唇平展,依旧是面无表情,突然伸手,以指按他唇角上拉,笑道:“莫烦忧,笑一个——说来我还没见过你笑呢。”

      宋夕原不过是轻轻一勾,很快松了手,作句玩笑话,却不想指尖方离开,孟昭竟当真勾起唇角。
      他笑得淡极,然而前方太阳渐沉,正快西落。于是万顷霞光泼天而起,从九霄遥遥漫下,尽染白云,若漫进荒远的、曾经的年岁里,沉入纷繁的、雪似的铁木铃。

      孟昭便置身其中,置身于焰火似的霞。身后是枯槁的黄沙,身前是盎然的绿意。
      可他一笑,天地间这样多的色泽似乎都不重要了。宋夕突觉目眩神晕,一时分不清是当年还是现今。

      宋夕移开视线,又忍不住移回看他:“你果然该笑的,笑起来好看。”

      说罢,宋夕也笑了,轻声道:“一切都会好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朝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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