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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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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谢矜瞳孔快速蒙上一层薄薄的水汽。
和陆珩的约定并不算吃亏。谢矜从中得到了他一直想要的。尤其是他所贪恋的,情绪稳定的年长者能够带给他的养育关怀。
至于陆珩对他的温声教导。
谢矜有时候不出声,觉得大人说的也许有几分道理,有时候又觉得他在说什么屁话。
一天里哭了太多次,他多少有点讨厌陆珩了。
谢矜面无表情用衣袖擦去眼泪。
擦的时候想起陆珩不让他乱碰眼睛,又报复性多擦了几下。
“哥哥……”谢矜软绵绵起了个头,确保自己声音是湿漉漉的,才继续说下去:“我知道错了,真的,我错了。”
“所以小枕巾能还给我吗?”
陆珩隔着屏幕冷淡听着。
谢矜身上并不缺乏同龄青少年该有的缺点,肤浅,急躁,不安分,又天真地忽视着自己最深处感受。
不过没有关系。接下来他们会有很多时间,足够一一矫正他的不良习惯。
通话那头静悄悄的。
“呼吸,小矜。”陆珩善意提醒他,一面将膝盖上的破烂小枕巾严丝合缝对折。动作从容而优雅。
“你现在的情绪很糟糕。”
谢矜这才知道自己又忘记了呼吸。
他长长吸了一口气,久违的氧气灌了进来,竟然有种从溺死状态得救的畅快。
又一对折。
枕巾变成了小小的、扁扁的一块,逆来顺受地在陆珩手掌方寸窝着。
陆珩垂眼看了一会。
听着电话那边浮现的错乱呼吸,他给出下一步指令。
“收拾好你自己。”
“哦。”谢矜举起衣袖,再度擦擦脸颊。
泪水在脸上洇开一片,被衣袖碰到有轻微刺疼。
刚擦到脸上,又听到陆珩说:“用洗脸巾。”
……
真是活见鬼。
谢矜一脸纳闷看向自己缀了几颗水珠的毛线衣袖。
他怎么这都猜得到?
谢矜敢想不敢问,只是应了一声,带着手机进了洗漱间。
他拧开细细的水流,安静地洗干净脸,全程手机没有太明显的声音。
谢矜竖着耳朵,不切实际地期待听筒里传来通话中断的忙音,又害怕真的传来,彻底失去他的小枕巾。
他匆匆收拾干净脸,拿起手机,谢天谢地电话还在继续。
“哥哥,我收拾好了。您需要检查吗?”
谢矜说着打开了相机,拍照时本能将构图重心放在他微微湿红的眼角。
“发过去了哦。”
电话那头没有立刻出声。
谢矜同步停留在他们对话框界面,聊天记录里几乎全是自己半年以来单方面发过去的暧昧照片。
他目光不甚在意扫过以前发的那些腿照,等回应的间隙,不得不去揣测,陆珩会不会正在顺手往上翻阅。
拜托。看在照片拍得很漂亮的份上,给他加点同情分吧。
过了一会陆珩说:“二十分钟后,会有人把你的东西送到家。”
谢矜牵了牵唇角,得胜后柔软道谢。
“听着,小矜。”陆珩漠然打断了他的甜言蜜语:“这是最后一次。”
谢矜的心一紧。
“我不希望再看到,你为了一件身外之物,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陆珩指腹沿着枕巾边缘轻摩,将它抽丝的部分驯拢。
“这块枕巾,我会还给你。”
“但从今以后,当你遇到问题时,要学会第一时间向我寻求帮助。明白了吗?”
电话那头沉默着,只能听到谢矜被强行压制下去的呼吸声。
过了许久,才传来他细弱清晰的回应:“……我明白了。”
——
通话结束没多久,医生上门复诊。谢矜已经退烧,为了保险起见,医生还是给他挂了补充营养物质的水。
挂水途中很无聊,谢矜枕在沙发上,对着手环发呆。
王姨敲了敲门,得到允许后推门而入:“少爷,陆先生托人送回来的东西,说是给您的。”
谢矜稍微坐直了身体,没想到看到的是一块珍珠色的丝绒软袋。
他道谢接过,打开一看,小枕巾被好好保护在了里面。
谢矜鬼使神差打开手机看了通话记录,竟然真是过去了二十分钟。不多也不少。
他的心脏像快速过电那样蹿起一阵酥麻。
对谢矜而言,这是相当陌生的体验。
大人给他的允诺真正实现了。
精准的,分毫不差的。就好像很把他当回事一样。
深夜睡不着,谢矜取出他失而复得的宝物。
淡淡的、陈旧的花露水味道弥散开来,就像一场灵魂返潮,将谢矜带回夏季暴雨的幼年午后。
谢矜的过去总在不断搬家中度过,因为各种原因频繁更换住所,寄人篱下。
每次睁眼面对陌生水泥墙面或天花板,他都无所适从,仿佛整个世界随时都能被抽走。
在这种摇摇欲坠、毫无稳定感的生活中,小枕巾成了唯一依托,不管到哪里,摸着睡就会变得很安心。谢矜依赖它的全部气味和触感。
他将小枕巾蒙在脸上,眷恋吸了一口。
意识开始坠进记忆里那个熟悉的密雨午后。
可渐渐地,木质香的气息浮了上来。
乌云般厚重、沉敛温和。
唔……谢矜脸红起来。
怎么搞的,他竟然有些想到陆珩。
可一旦意识到,属于那个人的气息就愈加鲜明。像一张无声的网,从嗅觉开始,慢慢蔓延进身体的每一寸空白。
也许是枕巾落在车里的时间太长,所以沾染上了他的味道。
谢矜在黑暗里翻身,无意识抬起手腕,微微发烫的脸颊贴了贴手环。
皮革柔软的韧性与金属边缘的圆润微凉触感一并传来。
过了好长时间,心跳总算慢慢恢复平静。谢矜把小枕巾塞进了枕头底下,指尖摸着它,收敛心神入睡。
半梦半醒间,脑海内构筑安全感的童年画面,不知不觉间被车里的拥抱取代了。
谢矜没有意识到,只是眉头松了松,滑入了更深的梦乡。
——
次日醒来,百叶窗帘无声打开,漂亮冬景涌进屋内,轻细的金色浮尘在光里游动,万事万物都向他露出可爱的一面。
早饭后医生复诊,夸了谢矜底子好,恢复快。
“那我可以回学校了吗?”谢矜问得直接。
医生露出职业性的微笑:“您的健康是第一位,这需要综合评估。”
……
谢矜立刻明白“评估”的关键在陆珩那里。
他不再纠缠。去学校不行,谢矜退而求其次,打算早些搬家退租,方便房东后面拆迁。
通向他家的巷路没有多宽,勉强能让三轮电瓶车通过,轿车开不进来。
谢矜下车后,便装保镖也跟了下来。
他无语盯着两个保镖的墨镜。
保镖动也不动,只是低头颔首。
寸步不离的保护是他们的职责所在。
好吧。谢矜也不能怎么样。
只是没想到带人摸小狗会这么快照进现实。
——
谢矜走到家门口附近,邻居家空无一人,只有门口停着辆装满家当的三轮货车,看起来正在搬家。
小花脖子上拴着绳,昂首挺胸坐在旧纸箱垒起的岗哨上。
看到谢矜,它立刻站了起来,尾巴快速摇成虚影。
“好狗。”谢矜笑了,伸手摸摸毛茸茸的狗头,低低问它:“你也要去新生活了吗?”
小花回以哼唧,对他手心蹭了又蹭。
但很快它就从谢矜身边走开,回到原位,黑亮的眼睛环顾四周,再摇摇尾巴看着谢矜。
大概小狗也知道主人不在家,自己必须得担起看家当的重任。
谢矜被它萌了一小下。
缓缓收回手心,转身打开出租屋的门。
他提出要出门搬家时,王姨好意告知,这些琐事可以安排专业团队处理。
但谢矜不愿意。那些照片相关,是他不想被别人触碰的秘密。
进屋后谢矜让保镖等在外面,关上卧室门,独自打开一直充当床头柜的纸箱。
箱子里面装着他的拍摄道具、廉价裙装。
谢矜拿起这堆物品中最贵重的相机,轻轻按下开机键。
相机的记忆卡还存储着之前拍过的大量相片——他在里面定格自己身体,反复寻找引导视线的最佳角度。
谢矜按着方向键不放,那些画面飞速翻动。
腿,手指,脚踝,或是腰。光裸莹洁的,缠绕着绸带的,浸在水里的。
如同被压缩又压缩的、他的人生的高帧动画。
皮囊,情绪,欲望,还是灵魂?
光影在他眼底折射出无数种冰冷无机质的斑斓。
谢矜冷淡看着,从头翻到尾,再次确认陆珩是因为什么和他接触。
他不再需要这些相片,便毫不留恋地选择格式化。屏幕黑掉以后,镜头里面就再没有他这个人。
除了这些和他的书,其他都是要舍弃的旧物。
谢矜回来收拾东西,最后也就收拾出了三个小箱子。
搬运由保镖代劳,谢矜怕磕坏相机,索性拿在手上。
离开前他在手机里和房东大姨打了招呼,将钥匙放在桌上,轻轻带上门。
门外,小花还在货物堆上正襟危坐守卫领地。
见他出来,一本正经开始摇动尾巴。
它不会知道,今天过后,他们大概就再也见不到了。
谢矜空手拿着相机,忽然很想给小花拍照。
他停下脚步,拿起相机对准了它。
镜头里,小花威风凛凛,漂漂亮亮,身后是斑驳老墙和一线天空。
谢矜在相机后面探出头,看向小狗:“叫一下。”
小花咧开嘴巴,响亮地“汪!”
变成一只眉开眼笑的骄傲小狗。
小巷难得被施舍一点阳光。光线正好,谢矜按下快门。
——
洛杉矶市区的午后,会议结束。
陆珩率先走出顶层会议室,眼底残留着博弈后的冷锐。他松了松领带,周身沉敛的压迫感才稍稍褪去几分。
程铭随后进入办公室,递上他的私人手机:“老板,一切已按计划推进。有您的待处理信息。”
最新一条是谢矜发的未读信息。
之前在调查阶段,银行会每月固定向谢矜所在的平台打款。
虽有联系,陆珩从不过问谢矜的个人生活,消息也一直设着免打扰。
右上角时间对应国内十一点钟,该是谢矜睡觉的点。
陆珩无视消息的红点向下滑,滑到一半忽又想起电话里谢矜半真半假的泣音。
他动作一顿
——到底是个孩子。
出于微末的怜悯,陆珩点了进去。
对话页面左边瞬间刷新出一溜排嬉皮笑脸的小狗头像。
噔噔噔噔噔噔——
对他一连发来五张写完批改过的试卷照片。
然后小狗又嬉皮笑脸对他说:
【哥哥,晚安。】
……哦。
陆珩拿着手机冷漠看了几秒钟:“他这一天去了哪?”
程铭上前半步,向陆珩汇报:“小少爷今天上午十点出门,去出租屋收拾了东西,拍了邻居家的狗。十一点到潮音湾公园看海鸥,偶尔停下来喂薯条。十一点半坐车回到莱德公馆,随后一直在家。”
陆珩视线再度落在小狗头像上。
往上一翻,是谢矜原来发的那堆早已过期的照片。
“这是少爷的家教名单,您请过目。医生认为他随时可以返校。”程铭将平板递了过去,有条不紊汇报:“另外,阿什本女士那边来过电话,邀请您参加今晚的宴会。”
陆珩扫了眼平板内容。
他点了点头:“这段时间随时关注他的状态。”
程铭低头称是。
比弗利山庄。
哪怕在深夜,也不影响富人区的华灯璀璨。车灯汇成一条条流动的光河,载着名人富豪出入不夜城。
陆珩的母亲凯思林,是金融巨鳄阿什本家族的小女儿,祖上有欧洲血统,常年居住在洛杉矶。
母子间相处不多,比起亲人,倒更像朋友。
派对间隙,凯思林到陆珩这边略作招待。
“Dear,haven't you found the boy yet?”
(你还没有找到那个孩子了吗?)
远离人群的暗角,光线并不强烈,陆珩双腿交叠坐在沙发卡座,神色淡淡,看不真切是否带着笑意。
他随手拿起一杯薄荷芙莱蓓:“I'm afraid there's still nothing conclusive.”(很遗憾,尚未找到确切的信息。)
凯思林燃了一支烟,站到落地窗旁。远处太平洋的波涛在月光的照耀下泛着银色的光芒。
“Simone spent her life consumed by remorse. ”(Simone一生都在追悔莫及。)
陆珩礼貌听着,一边轻晃酒杯,欣赏派对光球的变幻光线透过薄荷绿酒液,所投下的残缺交叠的影。
凯思林:“Finding her child may not change what has been done, but it could at least grant her soul a measure of redemption...”(找到她的孩子,或许改变不了过去,但至少能让她得到灵魂救赎……)
“ Cathleen.”陆珩打断她,语气略带一丝讽意:“I’ll do what I can.”(我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