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骗》信根

7、是非

　　城南老巷的晨雾还没散，湿冷的水汽裹着青砖的霉味，往林知许的衣领里钻。他蹲在清代老宅的山墙下，测距仪的镜头对准墙根第三块砖缝，指尖按动按钮时，指腹的薄茧蹭过冰凉的金属外壳，微微发颤。

　　“砖缝宽度0.3厘米，倾斜度1.2度，青砖材质，风化中等。”他低声念着数据，笔尖在测绘本上飞快游走，墨水晕开的痕迹顺着纸页纹路漫开，像他此刻乱糟糟的心思。

　　巷口的老槐树下站着个人，深灰色冲锋衣的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线条利落的手腕。初慕昀没走近，只是远远看着，目光落在林知许的测绘本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像是在琢磨什么。

　　这是林知许进初慕昀公司做测绘助理的第四周。起初他只觉得这位老板温和且专业，直到一次测绘中途，他胃病犯了，蹲在路边捂着肚子冒冷汗，初慕昀不知何时递来一瓶温水，还附带一包铝箔包装的胃药：“你胃不好，这个记得常备着，按说明吃。”

　　林知许当时愣了很久，他没跟任何人提过最近又犯胃病的事，他为什么这么清楚？他捏着那包胃药，指尖传来包装纸的脆响，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长久以来，他早已习惯了自己扛着所有事，突然又多了个像乐星一般这样细致地关照他的人，让他顿感有些无措，脸颊竟莫名发烫，匆匆道了声谢，低头喝水时，连耳根都热了。

　　他不明白这股热意是怎么来的，只觉得有些丢人，下意识地避开了初慕昀的目光。

　　之后的日子，初慕昀的关照总带着恰到好处的分寸。会“顺路”带两份早餐，一份是宴乐星爱吃的肉包，另一份是清淡的蔬菜粥，刚好契合林知许不敢碰油腻的习惯；会在他测绘到午后时，递来一瓶拧开瓶盖的矿泉水，瓶身还带着冰箱的凉意；加班到深夜，办公室只剩他们两人时，会默默在他桌上放一块全麦面包，包装纸上没有多余的话，只有简单的“补充能量”四个字。

　　这些不刻意的举动，像老巷里漏下来的细碎阳光，一点点照进林知许紧闭的心房。他开始下意识地留意初慕昀的身影：开会时会悄悄看他专注讲解项目的侧脸，阳光落在他的发梢，泛着浅淡的光泽，看得久了，心脏会莫名跳得快些；加班时会盼着他能像往常一样留下，办公室里只剩笔尖划过纸张的声响，安静却不孤单，哪怕一句话不说，也觉得踏实；甚至在路上遇见，会下意识地放慢脚步，希望能多说两句话，可真当初慕昀看向他时，又会慌乱地移开目光，连说话都变得结结巴巴。

　　他不懂这种感觉是什么。是因为初慕昀是老板，所以格外在意他的看法？还是因为太久没人这样关心自己，所以才会格外敏感？他只知道，每次靠近初慕昀，都会脸红心跳，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这种陌生的情绪让他既慌乱又茫然，只能尽量克制，装作若无其事。

　　可这份小心翼翼，很快就被一盆冷水浇得透凉。

　　“这份测绘报告有纰漏，你再核对一下。”

　　初慕昀将报告放在林知许的工位上，指尖点在纸页边缘，红色的批注不算密集，却都戳在关键处。“砖缝风化程度这里，只标注了结果，缺少当地近五年的气候数据支撑，不够严谨；雕花弧度的测量误差虽然不大，但后续施工要精准到毫米级，不能有半点含糊。”他的声音平稳，没有尖锐的指责，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感，“建筑是百年大计，老巷的活化更是要经得起时间推敲，你基础很好，应该能做到更细致。”

　　林知许捏着报告的指尖泛白，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这张图他画了三个通宵，反复核对过五次数据，连赵工都夸他“细节把控到位”，却没想到在初慕昀这里，还是被挑出了问题。

　　“明天早上九点前，把补充后的版本给我。”初慕昀的目光扫过他泛红的眼眶，顿了顿，补充道，“要是有不懂的地方，可以问赵工，或者来找我。”说完，他转身就走，没有多余的话。

　　林知许僵在原地，办公室里其他同事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来，带着好奇和探究，让他浑身不自在，脸颊烫得厉害，却不是之前那种悸动的热，而是难堪的灼痛。

　　他不明白，为什么前几天还对他温和关照的人，会突然变得如此严格。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的疼，连呼吸都觉得不畅。他甚至忍不住胡思乱想：是不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让初慕昀失望了？是不是上次开会时，自己偷偷看他的样子被发现了，所以他才故意用工作来疏远自己？

　　这些念头让他更加慌乱，只能把所有情绪都压在心里，闷头补充数据。

　　那之后，初慕昀对他的要求确实严格了许多。林知许提交的每一份报告，他都会逐字逐句地看，连标点符号的错误都不会放过；讨论方案时，他会频繁提问，“这里的排水系统怎么适配老巷原有结构？”“青砖的修复材料有没有做过兼容性测试？”问题尖锐却切中要害，常常让林知许哑口无言；甚至连他测绘时的记录方式，都会被指出“不够规范，不利于后续归档”。

　　宴乐星看着他日渐消沉的样子，急得团团转：“初总最近是不是对你期望太高了？对你也太严格了！上次我把漕运码头的距离标错了三米，他都只是让我改了就行，你这明明已经很完美了，他还揪着细节不放！”

　　林知许没有说话，只是把初慕昀的批注反复看了一遍又一遍。心里的失落越来越重，像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的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开始刻意避开初慕昀，开会时选最远的位置，加班时等初慕昀走了才敢留下，甚至在路上遇见，也会低头快步走开，生怕对上他审视的眼神——每次看到初慕昀专注于工作的样子，他心里都会泛起一阵莫名的酸涩，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为什么会这么在意一个人的态度。

　　可越是逃避，心里的不安就越强烈。有一次，林知许因为熬夜改图，在测绘现场差点晕倒，被阮听白及时扶住才站稳。初慕昀看到后，眉头皱了皱，没说指责的话，只是让赵工先带他去旁边的树荫下休息，自己接过了他手里的测距仪，淡淡道：“身体是工作的基础，状态不好就先调整。”

　　那句话听起来没什么温度，却让林知许心里的酸涩更甚。他强忍着眼泪，咬着牙说“我没事”，执意要把剩下的工作做完，可手里的测距仪却怎么也握不稳，数据频频出错。

　　初慕昀没再勉强，只是默默陪在旁边，等他实在撑不住了，才说：“今天先到这，剩下的明天再做。”说完，让司机送他回了宿舍。

　　父亲走后，他早已习惯了看人脸色，习惯了把所有情绪藏在心里。在学校时，同学的排挤、老师的漠视，他都能默默承受；可初慕昀的严格，却让他多年来筑起的防线轰然倒塌。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这么在意初慕昀的看法，为什么他的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轻易牵动自己的情绪。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让他既恐慌又无助。

　　精神上的煎熬让林知许迅速萎靡下来。他开始失眠，眼底的乌青越来越重；吃饭时也没了胃口，原本就单薄的身子，又瘦了一圈；测绘时频频出错，连最基础的数据都会记错，赵工看他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担忧。

　　宴乐星每天变着法子给他带好吃的，拉着他去操场跑步，试图让他振作起来，可林知许始终提不起精神，像一株被霜打过的植物，蔫蔫的没有生气。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工作上，想要证明自己，可越是紧张，就越容易出错，陷入了恶性循环。

　　这天下午，林知许跟着赵工在公司整理测绘数据，刚走出办公楼大门，就被一个熟悉的身影拦住了去路。

　　“知许。”

　　林知许浑身一僵，缓缓抬头，看到母亲陈婉站在不远处。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外套，头发梳得还算整齐，只是眼眶有点红，脸色也不太好，手里拎着一个旧布包，模样算不上狼狈，却透着一股难掩的憔悴。

　　他怎么也没想到，母亲会找到这里来。自从考上大学离开家后，他虽给母亲寄过几次钱，但平时几乎没有联系，没想到她竟然能凭着模糊的地址找上来。

　　“妈，你怎么来了？”林知许的声音有点干涩，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了距离。

　　陈婉几步走到他面前，目光在他身上扫了一圈，又看向身后气派的办公楼，嘴角动了动，语气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试探：“妈来看看你，听说你在大公司上班，挺好的。”她顿了顿，从布包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这是你爸以前留下的几张照片，我想着你可能想看看，就给你带来了。”

　　林知许接过信封，指尖碰到粗糙的纸张，心里五味杂陈。他对母亲的感情很复杂，既有怨恨，又有无法割舍的血缘羁绊。父亲走后，母亲的所作所为让他寒心，可看着她此刻还算平静的样子，他又狠不下心来赶她走。

　　“谢谢妈。”他低声说了句，把信封放进背包里。

　　陈婉看着他，欲言又止，犹豫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却足够让路过的人听见：“知许啊，妈这次来，确实是遇到点难处。”她抬手擦了擦眼角，没有掉泪，只是语气带着浓浓的委屈，“你也知道，我身体不好，之前认识的那个人，说能帮我找个轻松的活，我把仅剩的一点积蓄都给了他，结果他卷着钱跑了，还欠了别人不少钱。”

　　她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却又刻意保持着体面：“那些人找不到他，就来找我，说再不还钱，就要……就要去家里闹。我那出租屋本来就小，哪经得起他们折腾。”她看向林知许，眼神里充满了期盼，“妈知道你刚上班，赚钱不容易，可我实在没办法了，你能不能……先帮妈凑点？等妈以后缓过来了，一定还你。”

　　林知许皱紧眉头，心里咯噔一下。他就知道，母亲不会平白无故来找他。

　　“我这里……有三万多块钱。”林知许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从背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这是他这几个月兼职和项目补贴攒下来的所有积蓄，原本打算用来买新电脑和画材，“密码是我的生日，你先拿去用吧。”

　　陈婉接过银行卡，指尖捏了捏，脸上没有太多惊喜，反而轻轻蹙了蹙眉，语气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失望：“三万块啊……”她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林知许听，“那些人要的可比这多得多。不过也没关系，妈知道你尽力了。”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看向林知许，语气变得格外委屈：“其实妈也不想麻烦你，可谁让你是我唯一的儿子呢？你爸走得早，我一个人把你拉扯大，吃了多少苦，你心里也清楚。现在我老了，身体也不好，本想着能靠你享点福，没想到……”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可那未尽的话语里，却充满了道德绑架的意味。路过的同事渐渐停下脚步，好奇地看过来，目光在他们母子身上打转。

　　“养儿防老，这话果然是没错的。”陈婉又叹了口气，声音不大，却刚好能让周围的人听见，“只是没想到，我养了这么多年的儿子，到头来，连妈的燃眉之急都解不了。罢了，或许是我命苦，不该拖累你。”

　　她作势要把银行卡还给林知许，脸上满是失望和落寞，看得周围的人都露出了同情的神色。

　　“这小伙子怎么回事啊？妈都这么难了，还不帮帮她？”
　　“听着挺可怜的，一个人拉扯大孩子，现在落难了，儿子怎么能不管？”
　　“可能是刚上班，确实没多少钱吧？但也不能让妈这么失望啊……”

　　那些议论声像针一样，密密麻麻地扎在林知许的心上。他站在人群中央，被无数道目光包围着，只觉得浑身发烫，手足无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想解释，说这是自己所有的积蓄；他想反驳，可看着陈婉那副委屈巴巴、欲言又止的样子，他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这种含蓄的道德绑架，比直接的哭闹更让他难受，像一把钝刀，慢慢割着他的心。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突然上前一步，将林知许护在了身后。

　　“陈女士。”应该记得没错，知许的妈妈姓陈，他看过林知许的相关资料。

　　初慕昀的声音沉稳有力，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站在林知许身前，身形挺拔，像一堵坚实的墙，将所有的目光和压力都挡在了外面。

　　林知许愣了一下，鼻尖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雪松味，是初慕昀身上的味道。这个味道，曾经让他觉得安心，后来又因为他的严格而变得让他畏惧，可此刻，却让他下意识地想要依赖。心脏莫名地跳得快了起来，脸颊又开始发烫，连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

　　他不明白，都这种时候了，自己怎么还会有这种奇怪的反应。

　　陈婉也愣了一下，看着突然出现的初慕昀，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恢复了那副委屈的样子：“你是？”

　　“我是他的上级。”初慕昀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周围的人群，语气沉稳，“这里是公司办公区域，聚集太多人影响不好。关于您说的情况，我已经让保安联系了派出所，会帮您协调债务和安全问题，您先跟保安去接待室稍等，工作人员很快就到。”

　　他没有指责陈婉，也没有过多解释，只是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将事情引向了合理的解决渠道。

　　陈婉的脸色微微一变，她没想到林知许的上级会突然出现，还直接联系了派出所。她原本只是想借着舆论压力，让林知许再多拿点钱，可现在这样一来，事情反而变得复杂了。

　　“不用麻烦了，我就是来看看我儿子，没别的意思。”陈婉连忙说道，想要拉着林知许离开。

　　“不麻烦。”初慕昀侧身挡住她的手，语气依旧平静，“您的安全和权益需要保障，正规渠道的协调会更稳妥。”他转头对门口的保安说，“麻烦两位，送陈女士去接待室，注意礼貌。”

　　保安立刻上前，客气地对陈婉做了个“请”的手势。陈婉看着初慕昀不容置疑的眼神，又看了看周围越来越多的围观者，知道再纠缠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只能不情不愿地跟着保安走了，临走前还回头看了林知许一眼，眼神里带着几分不甘和埋怨。

　　围观的人群见没什么热闹可看，也渐渐散去，只剩下林知许和初慕昀站在原地。

　　林知许还没从刚才的混乱中缓过神来，身体微微发抖，眼眶通红，鼻尖泛着酸，看起来脆弱得不堪一击。刚才母亲的含蓄施压、围观者的议论，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初慕昀转过身，看着他这副样子，眼底的平静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他沉默了片刻，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巾，递到林知许面前：“擦擦脸吧。”

　　林知许接过纸巾，指尖碰到初慕昀的手，感受到那一点温热的触感，积攒了许久的委屈和无助，瞬间冲破了防线。眼泪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滚落下来，滴在纸巾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他不想在初慕昀面前哭，可越是压抑，眼泪就流得越凶，肩膀微微耸动着，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他不明白，为什么初慕昀前几天还对他那么严格，此刻却又要这样温柔地对待他，这种忽冷忽热，让他更加迷茫，心里的情绪也越发复杂。

　　初慕昀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他身边，陪着他。直到林知许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放得很轻：“没事了，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