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第五章 ...
-
走到破旧的庵门前,众人都默契的止住脚步让出路来给君习玉。少年的脸色愈发惨白,漆黑的双眸透出紧张不安的神色却又散发着期待的熠熠光彩。庵门洞开,两个穿着宽大素色缁衣的七八岁小比丘尼正在打扫庵院。
君习玉轻轻的扣了扣锈迹斑驳的门环。小比丘尼们闻声抬眼望着来人,脸上显出惊讶之色,看来这丹作庵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早来过访客了。
“两位小师父,在下是来拜访昌慈师太的,请代为通报。”
一个小比丘尼一脸惊慌的提着扫帚冲进庵堂后院。另一个则一脸好奇地看着君习玉,看着看着她恍然大悟的说:“我认得你,你是阿若姐姐要接的人。”说着越过君习玉看了看他身后。“阿若姐姐呢,她没和你们一起回来吗?”
“小师父认得阿若吗?”君习玉勉强的笑笑,“你怎么知道我就是她要接的人?”
小比丘尼得意的扬起小脸道“当然认得,我和阿若姐姐玩得最好了。她下山前跟我说过她要接一个眼睛下面有颗红痣的公子。我还问她光凭着这点认人万一认错了怎么办,要是遇着个刚杀了猪的屠夫,血溅在脸上去也是红色的。她说那还不简单,摸摸就知道是真是假了。”
四人想起在挂月湾初见阿若时她提的要求,都哭笑不得,心道原来如此。这两个小女娃倒是心细如尘。一想到竟把君习玉比做屠夫,又暗自发笑。
“你是真的吗?”小比丘尼咬着嘴唇看看君习玉。“你这么好看,不像是屠夫。应该是真的吧。”
“静安,不得放肆!”在叫静安的小比丘尼露出要不要摸一摸呢这种纠结的神情时,一位三十来岁的比丘尼从后堂走出来,身边跟着刚才拿着扫帚飞奔进去的另一个小比丘尼。“和你说过多少次,出家人不妄语,不两舌,不恶口,不绮语。你又忘记了?”
叫静安的小比丘尼默默低头站到一边不敢再开口。
“是施主要见昌慈师太?”比丘尼口呼阿弥陀佛,面色淡淡的走到君习玉等人面前。“师太已经多年不见来客,恐怕要让各位空跑一趟了。”
君习玉从怀中拿出玉牌双手递给她,道“烦劳师太将此物交予昌慈师太。就说是她送此玉牌的人来看望她了。”
比丘尼接过玉牌露出疑惑的神色,道:“这是昌慈师太之物,为何会在施主手中……如此,请施主稍事片刻。”说罢转身走入后堂。
片刻后,她复又回来,对着君习玉说:“君施主是吗?请随我来。其他诸位请在前堂休息。”
“请问师太怎么称呼?”君习玉随着比丘尼走进庵堂后院,面色忐忑。“昌慈师太她……身体还好吗?”
“贫尼法号昌元,是丹作庵的主持。”比丘尼回头盯着君习玉说:“昌慈抱恙一年有余了,希望君施主此次前来能让昌慈得偿所愿,早日脱离地狱业火。”
她引君习玉走到一间佛堂外双手合十行礼道:“阿弥陀佛,昌慈师太正在做早课,请施主在门外稍侯吧。贫尼还有事要做,少陪。”
待昌元走后,君习玉站在佛堂外,恍恍乎乎听到堂内有女子诵经之声,心中更加激荡不已,他伸出手来抚摸着门上朱红色的窗格,细长的手指轻颤,眉间尽是痛苦。
“娘……”轻轻孱动的嘴唇发出隐忍的声音,“您在里面吗?”
佛堂内的诵经声突然停了,君习玉却不敢贸然进入,他一直站在门边,一扇门隔开了门里门外两重世界。
忽然门内传出一阵撕扯心肺般急促的咳喘声,君习玉大惊,他慌忙推开门冲进去,原来昏暗的佛堂内飘出一阵香火的气味,佛堂中释迦牟尼像在室外的光线突然射入下闪着灿灿金光,气氛一片庄严肃穆,空气中仿佛有无数尘埃缓缓飘落。
一个身着海青的比丘尼坐在佛案前的蒲团上背对着他。
少年缓缓到比丘尼的身边,她慢慢侧过脸来,把捂在嘴边的绢子轻轻收入怀中。昌慈的脸色透出病态的苍白。眉似远山,眼如深潭,虽然眉稍唇角已经出现细细的皱纹,却显示出不凡的气质。她不过三十出头号的年纪,却面带病容。身体在宽大的海青下显得更加瘦弱。少年深吸一口气,对着比丘尼缓缓跪拜下来,深深的磕了个头:“娘,玉儿来迟了,让您受苦了。”
昌慈师太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她起身扶起君习玉,看着这个已经比自已要高出半个头的少年,轻轻摇头, “玉儿,你不该来。”
君习玉顿时脸色惨白,身子也晃了晃。
昌慈把佛翕上的玉牌重新放回到他手中。“你此次没有皇命私自离京,准备如何擅后?”
“孩儿不打算回宫了。”君习玉咬了咬嘴唇。“孩儿这次本就是孤注一掷了。”
昌慈冷冷的看着君习玉,“你已不是三岁稚子,此次行事却为何不加考虑如此冲动?皇宫是你的家,你不回宫,准备到哪里去?”
“娘,孩儿看到信上说您病势凶险,信中又附着您带走的长命玉牌。孩儿心里着急。"君习玉握着母亲的手,眼中泪光闪烁。“孩儿这次是来带你下山的,我们找个地方隐居吧。孩儿怕……”
“你怕陪不了我几年了是吗?”昌慈师太面色和缓了一些。拍了拍他的手。
“我是你娘,怎会不知你的想法。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若信是有心之人故意引你上当,你已经授人以柄。宫里人心险恶,你须谨言慎行,不可轻信于人,这些道理难道现在还要为娘来教你吗?”
“娘的病本也没你想的那么严重。幸好信是阿若那丫头私自写的,她担心我对你思念成疾。就偷了玉牌传信于你。”昌慈师太叹了口气。
“那丫头倒是真孝顺,却没想到这么做会把我们母子置于危险的境地。对了,她说要下山接你,你们遇到她了吧?”
看着君习玉默默的点头,神色凄然。昌慈师太疑惑的问。“她人呢?没有和你们一起回来吗?”
“她为了助我们上山,去和山里的狐妖斗法。现在还生死未卜。”君习玉面有愧色道:“她说是要报答您的救命之恩,让儿子代替他敬孝。”
昌慈师太眼神黯淡下来。她摇摇头,感叹道:“当初不过是动了一念之仁带她回庵,没想到她虽身为狐妖,却如此重情重义。罢了,也许我与她缘尽于此了吧。”
“娘,您跟玉儿下山吧,孩儿会找全天下最好的大夫为您诊病。”
昌慈师太握着儿子的手,轻声笑了“下山?去哪里?一起亡命天涯,一生东躲西藏,不见天日吗?”
“玉儿,”她收了笑容,目光变得深遂。“娘吃了这么多苦,要的是什么,你应该知道。”
她转过身来背对着君习玉:“娘是不会下山的。早在出家的那一天,我就已经在佛主面前发过誓,除非玉儿你坐上皇位,否则我便不会再踏出列云山一步。”
“三皇子的人可能过不了多久就会追上山来了。他不会放过除掉我的机会。您留在这里太危险了。”君习玉苦苦哀求着,又跪下来。“孩儿再也不想过这种骨肉分离的日子了。娘,你跟儿子下山吧,儿子不当皇子了,若无娘在身边,我要皇位何用?”
啪的一声脆响,君习玉愣愣的看着面前举着右手的母亲。昌慈被气得一阵暴咳,脸上瞬间泛起不正常的红色。
“这话若是敢再说第二次,我便永不认你。”昌慈师太喘着气地厉声说道。“当初为了救你牺牲了多少人?你肩上背着他们的性命。十年前我离开的时侯就告诉过你,你不光是为了自已而活着。你要让地下的人瞑目,没有人比你更应该坐这个皇位。”
君习玉仍旧跪着,眼神却变得冰冷。
“娘,你十年前抛下我,十年后还要抛下我吗?”他看着母亲不为所动的脸,突然暴发出一阵凄厉的笑。“为什么,在你眼中一切都比不上那个皇位重要?”
“娘知道这十年你吃了很多苦。玉儿。”昌慈师太脸上的冰冷有一丝破裂。“我要你记得这十年来你受到的每一次屈辱,记得每一个恶待你的人。你恨娘也无妨,当年娘自请出家把你留给徐夫人抚养,就已经算到今天的结果。”
“玉儿。”她握住君习玉的手。“你一定要让那些人有一天跪在你面前求饶。让他们为当年的所作所为负出代价。”
她目光坚定的看着儿子,“娘只能告诉你娘从来没有抛弃过你。娘当初全是为了保全我们母子的性命。娘这十年也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你要相信我们母子总有团聚的一天,不是现在,我要你成为天下第一人时正大光明的来接娘下山!”
君习玉呆呆的看着昌慈师太,他突然觉得面前这个女人好陌生,她已经不是小时侯抱他在暖暖的怀里哼唱着歌谣哄他入睡的人了,也不再是当初人们口中相传慈悲如菩萨的妇人,她的脸上如今只有仇恨。这一刻他不仅怀疑这个人真的是他娘吗?
“玉儿,你们尽快下山回京。”昌慈师太似下定了决心,她推了推君习玉的的手,“我当年是奉了皇命在此休行,到今天也没有丝毫犯戒之处。只要没有你到过这里的证据,就还不算太晚。你要回京求你父皇愿谅,现在只求你父皇对我们母子尚存一丝怜悯之心。”
看着君习玉犹豫的表情,昌慈师太又道:“娘要你发誓。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回到京城,不到问鼎天下之日绝不再上列云山。”
看到母亲留意已决,君习玉知道事情已无法改变。他重重的磕了三个头,额角隐隐渗出血迹。
“孩儿遵命,孩儿发誓,孩儿再来列云山之日会正大光明的接母亲回宫。”
正在两人说话之时,庵门外响起一阵男子粗鲁的砸门声,昌元师太带着风扬抢身进了堂内。
“公子,三公子的人已经到庵外了,玄飞和清持在门口守着。我们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风扬抬头看见昌慈师太愣了愣,啪的跪倒在地。
“风扬见过夫人。”
“风侍卫请起。”昌慈师太双手合十行礼。“这些年有劳风侍卫对七皇子的照拂,以后还要劳烦你多多扶持。闵琬清在此谢过。”
见她以闺名自称,风扬知道她是以恩主的身份对他说话。他顿时正色道:“夫人不必多礼。风扬只是尽自已的本份。当年我因家乡受灾流浪到京城。要不是夫人慈悲收留,给我们一家老小饭吃,风扬现在已经饿死街头了。夫人请放心,只要我风扬还有一口气在,一定誓死护卫公子安全。”
“如此就拜托了。”昌慈师太转身深深的看了看君习玉。“玉儿,你答应娘的话一定要记在心中。你们快跟着昌元师太从庵后的小门离开。”
“夫人不跟我们一起走吗?”风扬惊道。“三公子的人就在门外。夫人留下来会有危险。”
“三皇子这点小场面还吓不倒我。”昌慈冷笑着说,“我当年既是奉当今圣上之命在此出家修行,亦是为整个皇家在此祈福,他们能奈我何?想来我与他们也多年未见,今天正好借此机会会会故人。”
她捏着君习玉的手,里面是长命玉牌。“玉儿去吧。你要记着娘,要记着今日在佛前发过的誓。”
君习玉看着母亲遍布指间的厚茧,心中隐隐作痛。“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还能相见。娘你要为玉儿保重身体。”
庵门已经被砸得咚咚作响。众人不敢再作停留,随昌元师太向后院走去。
估摸着君习玉他们差不多已经出了后门,昌慈师太理了理衣衫,镇定地走出佛堂向庵门行去。待走到前院,她看见院门已被砸开,原来就不大的院内挤挤挨挨的站着二十几个黑衣汉子。
“为什么不开门?快叫你们住持出来!”一个混身肌肉虬结,面目凶狠的汉子正抓着静安的衣领叫道。另一个小比丘尼已经被推倒在地上,扫帚也倒在一边。
“阿弥陀佛,各位施主这么早就上山来烧香拜佛,对佛主真是诚心可表。”昌慈突然说话,把一众人的眼光都引到她身上。
“住持一早出门还未归来。庵内就我们师徒三人,平时也不会有香客这么早前来,所以静安静惠不免惰怠了些。还请各位施主请不要怪罪她们两个孩子。有什么事可以问贫尼。”昌慈双手合十胸前茕茕而立。朝着一众人说道:“静安静惠,这里没你们的事了。你们下去吧。”
坐在地上的静惠已经脸色发青,泪光盈盈。她听到昌慈的话慌忙爬起身来抓住静安的手臂往下拖。静安一身全是尘土,小小的脸上盖着一个巴掌印。她死命挣开汉子的双手,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啐”地一口唾在他衣服上。汉子刚要发作,就被身边的人拦住。他气得无法,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脸色大变的静惠急急忙忙地把静安拖下去。
拦住汉子的男子眯着眼睛盯住昌慈,昌慈神态自若,只看着他微笑。片刻后,男子一捞衣袖,躬身上前朝着昌慈恭敬的行了个大礼:“闵夫人,多年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