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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四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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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放弃了计算我的心理年龄,用我的老师的话说是,哪怕我的大脑已经是不亚于八旬老人的沧桑,国家也只认我这个将将二十四的身体。
它还能再为社.会.主义奋斗五十年!
所以她拒绝了我的摆烂,同时同意了我的博士生申请。
她好好。
研究生毕业那天晚上我忧心忡忡,十点半的定点睡觉时间后,戴好眼罩静躺床上,许久没能入睡。
一点点辗转反侧。
还好研究生室友A已经与第三任男朋友约会去了。
我四次高考都没失过眠。
难怪小说总写得到然后失去,这的确是痛彻心扉。
迷梦一场又一场,扼住我的喉咙,压迫我的肺部,桎梏我的四肢,在凌晨爬出这重叠幻梦后,呼吸仓惶破碎。
不可控地咳嗽几声,仿若呜咽。
没事,没事,还在这一年,盯着研究生寝室的天花板。
我用不容置疑的现实与强大的理智盖过感性,终于寻回正常的睡眠质量。
博士学位的获得过程依旧寻常,我为机械手加上了头,取名终结号,英文名ending,以此寓示我平凡又不平凡的一生的终结。
我与它在无人的实验室一问一答。
有一搭没一搭地牵对方的手。
跟着老师的建议选择研究方向进行研究,撰写论文,发表论文。
2027年了知网依旧是知网。
我稍微不那么丧了,默默接一些兼职搞钱。
赚到大钱以后我一定要好好休息。
我对自己说。
快乐地给家里人邮寄了礼物,他们在通话里既欣慰又失语,没关系,下次一定会买到他们喜欢的东西的。
我的改变或许算明显,老师试探性地将我安排进了几个项目,我盯了她片刻,同意了。
2030年老师建议我申请提前毕业,加入她师兄的实验室。
她真心实意地为我想未来,可我最不擅长的,就是应对这类好意,这种全然考量我的需要与条件的、发自内心的期待。
“你研究生的时候,看上去真的一点都不想做研究,博士的忽然就好了很多,”老师点了点笔尖,“挺好的。”
“老师带得好吧。”我展颜。
最心爱的游戏运营满了十年,第二心爱的游戏渐近终章,没能看到结局的小说完结了泰半,早早期待的电影在银幕上映……
伴随那些曾经期待的实现,我才发现,原来有那么多愿望,需要时间的介入。
正常的时间流向原来是这么让人期待的一件事。
世界如梦般,泛着美好迷幻的光,晕染出我对其真实性的惶恐。
从图书馆折向博士毕业仪式,仍是烈日灼灼,仍是宽大的学士服,仍旧是如此寻常又不寻常的转折。
我听见心内惴惴不安的鼓噪,又在暴烈的日头下渐渐安静。
远处常青的行道树在光下通透发光,我的心在身边人的嘈杂中渐渐平缓,大脑在炙热的高温下趋于冷漠的平稳。
说来着实可笑。
经历了三次重返高中后。
即使我极力规避最坏的可能性,身体却在这样的毕业关头,自发学会了不放置期望,以防止我的崩溃。
可这毕竟是没有用的。
该发生的依旧发生,该绝望的还是会绝望。
这没有用啊。
这是我骤然从四十一摄氏度的广场回到三十一摄氏度的高中校门前时,脑中产生的第一个想法。
即使我借故包下了那驾失事飞机上所有座位。
即使我决定终身学习,永不真正“毕业”。
即使我尽量不去在意时间倒回用来规避墨菲定理。
即使我想要的只是按时老去随后退休。
这也是不被允许的吗?
被困在流转回环的时间里,我望见陌生又熟悉的人和景。
其实我和这些初次经历时间的人也没什么不同吧?就像我自以为的第一次,会不会也是他人挣扎许久才打出的第三十一次?
时间这个概念的存在,一直是个大命题。
我们都被困住了。
不对,我无法代表大众,是我觉得我被困住了,于是擅自给他人也套上了相应的注脚。
这固然能反映一定大众心理,但过于主观与个人。
是我觉得被困住了。
或许是我的脸色过于糟糕,保安竟然没有说教。
我已经是个老人了,我对自己说,要平心静气,要心平气和。
待人处事要温和礼貌。
要尊重手中的练习与试卷。
其实不这么劝自己,我好像也不大会生气了。
小孩们家中团聚,或尖利或粗噶的笑声说话声,蹦跳玩耍,像近在耳畔的爆破,我还记得第零周目的自己。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气急跳脚。
“太吵了,下去玩!”
绝非现在坐在书桌前冷僻的样子。
直到一连串仿佛喘不上气的尖锐嬉笑,笔下推导过程一断,几笔草草记下思路。
推开房门,在骤然安静的小孩堆中找到自己家那只:“闻道,我和你说过的。”
从准大一回到大班的弟弟眼睛圆润,脸颊饱满,费神思考片刻,一惊:“我们去楼下玩吧,我姐姐说人太多要去楼下玩。”
他觑我一眼,几分愧疚心虚。
回到书桌前,桌上摊着的,其实是上一周目没能完成的一项研究,以自己现在的条件大概也只能走到这里。
还是换个方向吧。
重走一遍太累了。
上学,放学。
与朋友交往,与父母交流,向爷爷奶奶打招呼,吃难吃的食堂饭菜。
课余时间翻阅图书馆借的刑法典。
冷静下来,我对自己说。
我很冷静,我反驳。
你没有。
你已经想毁灭世界了。
我不是还没毁灭世界吗,我很冷静。
不是的,不应该是有毁灭世界的冲动但没有付诸行动是正常的,而是正常人不会有这么冰冷庞大的世界毁灭的冲动。
那我该如何安置自己的愤怒。
情绪淤积在心底,往下渗漏进肺腑,向上蒸腾到脑髓。
似要连着我整个人一起侵蚀到腐烂。
这些不合时宜的、应该是前几周目的情绪伴随着记忆一同回到了十四岁,它们无处可去,无法点燃,只能粘稠地在身体里流淌。
探出冰凉的触手,这里我来过的。
隔着温热的皮肤触碰外界,这个做过多少次了。
在眼球后方蠢蠢欲动,别看了多少次啦。
在耳鼓伏击,咏叹调念出眼前人的“台词”,还要嘲他老套。
厌倦地、冷嘲地、凶戾地、喋喋不休地、生怕我听不见地。
你在做什么?我问它。
翻涌的情绪一顿,沿手臂淌向指尖,绕着冰冷指尖转圈,我在生气。
……
人有时候真的会被自己无语到。
我想,就像现在。
你还在哭,剖白的言语钉着倦冷。
因为没人能理解,因为没人能倾听,因为连我都不愿意听你说。
因为我和你都无处可去。
抱歉。
我只能说抱歉。
没能找到办法离开这循环。
我再试最后一次,如果还是不行,我们就一起找我们能去的地方。
从这个对话方式看,我其实快疯了吧。
说起来颇为荒谬。
第零周目的我将人自杀的原因归为太难过了与没办法了。
倾向于用死亡解决活着时难以处理的问题,但实际上死亡无法解决问题,它只是强行将问题的主体剖离出了问题体系,斩断了它会困扰到主体的可能。
这么看来,一死了之是个精准概括。
人都死了,别找我,和我没有关系了。
不对,是人都死了,再也没有我了,没有所谓前世、转世、世界上另一个我,我的意识伴随着物质载体的死亡同样崩毁,活着的一切都与我再不相干。
我将之视为永眠,将之视为我的第二故乡。
由现世到死亡是必然的,即由第一故乡必会到达第二故乡,第一故乡中好的、坏的、我所喜爱的、我所厌恶的都将溶解在由生到死的过程中。
我也将熔铸自身入死亡。
这个过程是毋庸置疑的,无需焦虑不会发生的。
因而第零周目的我,抱着自身最美好的期待,希望自己能回馈完所得,平静等待人生的最后一刻。
而不是在生活的围追堵截下,以近乎逃亡的姿势闯入死亡。
现在却是认认真真将逃入死亡列入了待办事项。
真是荒谬。
我想跳级,我想快点跑完流程,我想与世界说再见然后一跃而入死亡大门,我想看完死前的风景;我想安安稳稳地回应父母亲人的期待,我不想管任何人对我的期待;我想活着,我想死去。
我想疯掉,我要清醒。
我在心内一片嘈杂中度过寻常的每分每秒,经历与过去分毫不差的父母争吵、邻舍纠纷,课堂授课与插曲,听一遍又一遍重播的冗长对话。
日常对话中突然多出了太多余裕,我很难不去关注眼前人的眉眼走向、视线动态、习惯动作,我逐渐给不出恰到好处的捧哏反应。
高一同桌同我说着什么,会忽然很失语地盖住我的眼睛。
“我刚刚说了什么?”她的声音柔软。
“你说中午在面店里遇到了一对情侣。”
“我没有讲什么数学题物理题对吧?”
“对啊。”
“那你怎么听得那么……做题一样认真?”
“有吗?”在同桌的手并不严实的遮盖下,多少有点惴惴。
“有啊,”她撤开手,“你这样认真听我讲废话我多少会有点……”
“可能是因为高中生情侣模式是个值得探讨的学术问题?”
“什么东西啊。”她恼怒。
这确实是没有办法的,我看着她躲闪的表情。
为了强令自己对接外界,我需要很专心、很专心才行。
按下繁乱的情绪,压住旧日的记忆,摁住心底的疲惫,全神贯注于这一周目、这一瞬间,全神贯注于眼前的人。